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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王安忆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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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忆:你好!
  电话实在不是一种好的交流工具,还是写信吧。
  从你的意见中我感到,你期待于《丁一》的是美好理想,或爱情升华,所以你认为写到“戏剧乌托邦”就够了。但我的着眼点更在于理想的继续,或理想的疑难。
  再美好的理想,若一旦付诸实现便要倒塌,人们就会放弃对它的信任。比如爱情,时髦的意见是说压根就没有那回事,有的只是婚姻或性。怎么会这样?就因为,爱情,作为理想自有千般妙境,而一入实际则难免疑难种种。疑难的根本在于:①没有哪种理想是不希望实现的。②但理想是很难自然而然、原原本本地实现的,尤其是关涉到他人。③因此,常要借助权力来推行或维系。④结果无非两种:一是理想实现,推行和维系者功成身退;一种是权力壮大,而理想衰亡。
  因此可以说:理想的难点并不在于它的诞生,而在于它的继续。事实上,已没有什么不同于先人的理想可供诞生了,所有美好的愿望都在历史中屡屡有过,但屡屡的结果常不如愿;尤其,美好的理想竞可以导致惨痛的现实。
  所谓美好理想,可由一个“爱”字概括,即无论什么信仰终归都要落在对他者(别人)的态度上。作为他者之一的自然力量,说到底是人力所不能改变的,人能够期求改善的从来都只是人与人的关系,或人对其类的态度。爱所以是一种理想,而不止于性。
  作为理想,爱注定要指向普遍。然而,爱若真能普遍,爱即消失。或许应该感恩:也正因为爱难于普遍,这理想才不会耗散。做点浪漫的猜想吧:也许,性爱,正是上帝的一片苦心――把爱的种子,保存于两性之间。上帝把人分开两半,让人在最小的单位(个体)上亦不得独自完整,这很像是为人类预制了一个绝难违背的命令――亲和,或爱的趋向。事实正也是这样:人不可能不向往他者。
  所以我说,性爱是一切人类理想的源头,或征兆――亚当与夏娃的头一宗愿望就是相互寻找。但这源头或许还算不得理想,惟当人的眺望更加辽阔、期待这一美好情感能够扩展到更大单位(比如说种群、国家、人类)之时,理想才算诞生。然而,大凡理想没有不希望它实现的,而且这不是错误,虽然它非常可能引出歧途,甚至于导致悲惨的现实。
  话于是就说回来了:①这理想好不好?(丁问)②好,但不等于行。(娥说)③为什么不行?(对此依有所答)④就算三个人行,再扩大些怎么样?(秦汉语)⑤接下来的问题必然是:那么理想还要不要有(假设是好的)?要的话,应该放在怎样的位置上?(《丁》文的回答是:戏剧!)⑥戏剧的本质,所以是梦想可以实现的地方,而不单是模仿已在之物的场所。戏剧是心与心的约定,梦与梦的沟通,是于现实之外的另一次生命实现。⑦因而戏剧还包含了一个隐喻:理想虽不都可以实现,但理想仍要保存,仍要倡导。惟有戏剧(泛指艺术)才是超越时空的可能,而非来世。来世不过是前世的今生,生命的处境不会在那儿有质的改变(对此,丁一与那“老魂”有过探讨),惟不屈于现实的梦愿才可超越现实之维的束缚(所以离开丁一,我仍要追寻,尽管这追寻未必不会再次败于某丁)。因而可以说,爱的意义或理想的本质,更在追寻。(所以,“因为我的寻找,夏娃她必定在着”。)⑧但人毕竟难逃现实。就算丁、娥、萨成功了又怎样呢?一个巨大的白昼(所谓“正常生活”)仍在四周――这不是上帝的错误,但理想的位置并未解决。所以,我以为我并不是在写一个“三人恋”或“一夫多妻”。⑨“世界大舞台”与“舞台小世界”的区别(秦汉语)常被忽略。实现理想的诱惑,是人难于抵挡的(蛇看得清楚:人想当神,其实又当不成神)。而一旦要把那个“戏剧乌托邦”做成现实,毫不妥协地推行或维系,强权也就很现实了。强权未必都有一个丑恶的出发点。
  以上是与你第二次通话之前写的,大概陈述了我写《丁一》的初衷与思路。我知道,我们要想互相说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我既然写了(因为“透析”和来人,用了好几天),就还是给你看看吧。我不是会说感谢之词的人,但我还是得说,你、肖元敏和陈村对我一向的爱护我是太知道了――我希望你怀疑什么也别怀疑这一点。我是个固执的人,这毫无疑问。其实我看重的事就那么几件;现在,其中的两件有了矛盾。想想挺有意思:我们的“乌托邦”中发生了意见不一,幸好我们不会像丁一那样(我毕竟不止于他的皮囊),我们明确理想的位置。
  你说“理想不对现实负责”,其实这也是我的意思。丁一和“丹青岛”的失败,正是要从反面来表达此意,即不管多么真诚、美好的愿望,一旦要靠权力来维系,便面临着一种危险。无论是在历史中,还是在爱情中,对此危险的警惕远远少于对理想的畅想。
  我执意要引入“丹青岛”,主要两个原因。一个:我不想让丁一行凶,尤其是当他与娥有了那么美好的“戏剧”,以及对爱情有了那么深的理解之后。另一个:美好的理想却又是可能导致惨烈悲剧的;或者说,恨怨是可能在一瞬间酿造那样的悲剧的;或用佛门的说法是:恨怨,即已动了杀机。所以我想让这两种可能(结局)并列。说真的,我一直相信顾城绝不是谋杀,而是一时性起没管住他的那只野兽,虽然与他的心性不无关系。
  我以为,“丹青岛”不等于顾城的那个岛,后者只是从前者中抽出来的一个理想因素,加一个惨烈结果,再无其他。当然,读者肯定会想到顾城的事,想到就想到吧,多想想也好。
  我并不认识顾城,但我不认为他那是纯粹的“一夫多妻”。“一夫多妻”,或是由社会法权所认可,或是由个人强权所建立,丁与顾曾经都不是这样。只说丁一吧,其“乌托邦”的建立,并没有权力的参与,而恰是出于自由,和为了自由。只是当统一发生破裂,如果他要用权力来维系,那便与“一夫多妻”没啥两样了。由一个自由的理想出发,竟又走回到权力或权力的边缘,这正是我想写的。
  理想的危险在于,现实中的绝大多数人――尤其是男人社会所造就的,男人或男人意识――都有着权力倾向,或几千年权力文化留下的权力沉积。甚至,这竟是从动物阶段就存留下来的东西:基因。所以,基因是属于肉身(皮囊,丁一)的,而期求超越它的是灵魂(我,即人类自古的心魂取向;而非史铁生)。
  那部电影的事就不说了。我又看了一遍,没有它,下边不好写。
  就写到这儿吧。无论好坏,我也没力气再改了。就像跑马拉松,如果不知不觉多跑了两千米大概也能跑下来,但要是撞了线裁判又说还有两千米,我估计还能再跑的人就不多。
  让大伙跟着忙活了老半天,只好请各位多多原谅了。只好向各位多多致歉了。
  祝一切好!问候李章!
  史铁生2005/8/30
  编者注:信中所提《丁一》为史铁生长篇小说《我的丁一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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