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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我等不到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闫 语

  早晨,有敲门的声音。
  从敲门的方式,我能猜出他们是谁。我不理睬,因为我不想见他们。我对无聊的人和事不感兴趣。最后,他们不敲门了。他们走了。
  与此同时,一个被通缉的逃犯正坐着火车亡命天涯;两个注定要终生擦肩而过的人正走在新阳路的岔路口上。我抬起头,看见过去年代里的一缕光线旋转到窗玻璃上,令人眩晕而浮想联翩。我走过去打开窗户,一只每分钟振动翅膀1976次的蝴蝶正从我的耳边飞过。
  我猜你一定好奇我是谁。我是谁?我不过是那些没有名字的人中的一个。我的名字取决于你。也许是那场刚刚停歇的淅淅沥沥的春雨,也许是草原之夜中的白月亮,也许是一双凝望河流的眼睛,也许是梦中的莜麦和葵花,也许是一件做错了还来不及改正的事情,也许是一首诗,一个典故,一个舌尖上滚动的词,也许就是一个幻象。这,完全取决于你。
  干吗愣着?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从书架上取下那册旧书,翻到其中的那一章,你可以坐在沙发上,左腿叠着右腿,或右腿叠着左腿慢慢地读;你还可以调一调灯光,别让它太刺眼。现在就做,因为你一旦在故事里进进出出,就顾不上这些了。因为,你也是一个故事,是心灵白发前无端哭泣的那个人。如果你抽烟,就把香烟和烟灰缸放在手边吧。
  我要告诉你这些,因为我在这里,你在远方。
  
  我告诉你这些,因为故事已经开始了。
  马蒂在我身后揉着我的长发的时候,忽明忽暗的阳光仿佛鸟的羽毛,轻轻滑过那片青草地。从他那波涛一样,断断续续的声音中,我听懂了那些闪烁其词的语言碎片,他就要结婚了,而新娘却不是我。我听明白以后,就站起身离开了那片草地。我当时没哭也没闹,我记得我居然还笑了一下。脚踩在草上的簌簌声使那个季节微微地涌动着一些人间露水。
  那个季节的景象已经不太明显了,故事展开的新细节开始逐渐变旧,语言逐渐冷峭,场景逐渐漆黑。而那片平滑如鱼的草地,依然是一阵阵来自脚底的冰凉的风,是不能令人相信的预兆。
  后来,我看到一场大雪覆盖了那片草地,惊悸的黑色鸟群漂浮在上面,用它们坚定而不祥的喙咬啮着什么,身体里阴暗的往昔?还是记忆中的景色如梦?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我已经无法挽回我和马蒂的爱情了,就像无法重新拾起那束跌落在地的火焰。那些粘在脸上的细细的雪,只能匆匆融化在薄冰的呼吸中。
  我和马蒂的爱情,持续了五年。
  五年,像一根烧在雨中的绳子,从这头到那头,一只蝴蝶慢慢飞过,虚浮的翅膀若无其事。那段距离里的树叶被风吹得纷纷扬扬,渐渐地,向眼前逼来。
  那个著名的“蝴蝶效应”是这么说的:如果一只蝴蝶在亚洲扇动几下翅膀,那么就有可能在非洲掀起一场风暴。在我和马蒂之间,是他率先长出了那对最明亮的翅膀,他飞走了,而把内心的剧烈风暴留了给我,让我爱情混沌,周身战栗和寒冷。
  在那些曾经相爱的人中间,这对翅膀有时在左边,有时则归属于右边。向左向右,只能完全凭天意。没有什么爱情可以让两个人同时拥有这对翅膀,即使有的话,那也是野史和碑文里记载的悲剧,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是罗密欧和朱丽叶,是瓷器岁月的奇迹,一碰即碎。
  时间集中了人类最伤感的东西,苍茫的开头和苍茫的结尾依稀可辨,河水一样的故事有条不紊地叙述着,河面上漂满了梦幻般的蘑菇和弯曲的影子。时间随着河水渐渐远去。在河中央的那座木桥上,我希望自己忘了时间,忘了戒律,也忘了奇迹。一生中有许多往事,经常会像报纸一样哗啦哗啦地翻过去。
  可是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马蒂挽着我的手,走在那条冰冷的城市街道上。
  
  这是一座边境小城,正像我告诉你的一样,它的样子还保留着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风貌,日光散淡,时间依然缓慢而悠长。我住在城南一条叫做渡口的小街上,这里不算僻静但也算不上太嘈杂,街两边零零散散的店铺透露出些许的繁华。每天傍晚时分,我都会出现在这条小街上,在地摊上买本民间著作,摸摸那些精美的玻璃制品,与卖菜的小贩讨价还价,或者什么也不买,只是一个人静悄悄地沿着街走,一直走到河堤上去……
  这是一种类似小说的生活,光线里的人物带着隐蔽的欲望,或走或停,耳边充满了油烟味的市声。
  大多数时间里,我对渡口街是无动于衷的,我心灵的耳朵似乎永远都只为倾听着远方,只为那些遥远又陌生的消息而敞开。渡口街对我,也是如此。这里面的秘密无从得知。有时候,我把渡口街想象成一个人,它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它谜一样的身世,那些最初建起它的、身份同样暧昧不清的工人,它曾经的兴旺与衰败,对于这座城市而言,同样都是微不足道的。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和镜中人互摸脸庞。
  我站在寓所的窗口,能够清晰地看见远处缓缓流动的河水,以及那座木头桥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四周的景色如前人的字画,深远而宁静。那座木头桥已经废弃很久了,桥身还算坚固,只是歪歪斜斜的栏杆如船工们散置的桨。
  我搬来这里的时候,桥就存在,谁都不清楚,它为什么没有被拆毁。老人们喜欢用它来唤醒那些久远的往事,而我则喜欢在桥上散步,一块块长长的木板一直延伸到河对岸,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喜欢这响声。就像某个诗人曾说“火是木头的响声”一样,我以为,那是我偷听到的灵魂的响声。
  
  凯奇出现在瑞格面前的时候,是深秋的一个上午,十点多,在火车站。
  瑞格刚刚坐了23个小时的火车,出站后,就按事先约好的,来到火车站的电子显示屏下面等待凯奇。
  瑞格是第一次来这座城市出差。当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在人流中出现时,瑞格的直觉告诉她,他就是凯奇。她的心莫名地紧张起来,她把身子背了过去。再次回过头来的时候,穿风衣的男人不见了。瑞格一下子慌了。
  瑞格告诉凯奇,看到他的一瞬间,就仿佛看到了《天使之城》里的天使塞斯。她说:“我叫你塞斯,好不好?”
  瑞格对塞斯的感觉是舒服,而不是帅气,这很难得。
  换了几次车,瑞格跟随塞斯来到了他的住处。
  屋子很小,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个书柜。
  她来到窗前,又看看外面,太阳在云端闪耀。这是周末,太阳是金色的。
  塞斯是奶茶的朋友,瑞格也是奶茶的朋友,于是,塞斯就成了瑞格的朋友。
  
  接下来的几天里,瑞格为了工作的事情,每天都忙到很晚才回来。塞斯总是做好了晚饭等她。有一次,瑞格天亮了才回来,还喝得醉醺醺的。塞斯把她扶到床上,帮她脱去外衣,脱了鞋,还用热毛巾给她擦了脸。在她床边坐了一会儿,直到她睡熟了才离开。
  这是塞斯后来告诉瑞格的。他说,他觉得心疼。
  塞斯是个记者,也是个诗人。比较来说,瑞格更喜欢诗人这个身份。他的家里有好多的书,博尔赫斯、卡尔维诺、伍尔芙、普拉斯等等。
  每当他在网络上流连的时候,一定是在找书,中国的、外国的、文学的、哲学的。瑞格在书店工作,每天都会看到形形色色的读者,都远不及塞斯对书的那种痴迷。他把《微暗的火》和《马尔多罗之歌》捧在手里的时候,美得合不拢嘴,一副心花怒放的样子。瑞格的心里也是甜甜的。
  书,是塞斯的天使。
  在书店里,他一眼就能看到自己正在寻找的书。循着他的目光,挤进书店,走过厚厚一堆没有看过的书,那本心仪已久的书就豁然出现眼前了。
  他每次要看书的时候,都会找个最舒适的姿势,坐着、仰着、蜷着或者躺着。仰卧、侧卧或者俯卧。坐在长沙发上、摇椅上或者睡椅上。当然,也可以躺在床上或者躺在被窝里。眉目间流露着天使般的微笑。
  
  瑞格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这天,瑞格很早就回到了住处,塞斯还没有回来。她准备了一桌还算丰盛的晚餐,等待塞斯。可是,一直到天亮,他都没有回来,她不停地给他打电话,可那边总是关机。

  瑞格很担心,但她必须走了,早上7:30的火车。
  瑞格给塞斯留了一张纸条:塞斯,这段日子打扰了,谢谢你的收留和照顾。我回去了,欢迎你来玩。
  瑞格出了门,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抬头望着那个带给她金色太阳的窗口。看着看着,她仿佛看到了金星,在夜空中闪着热情的红光,它们总是那种颜色。
  瑞格穿过一条长长的、冰冷的街道,向火车站走去,阳光像一条隧道在她头上通过,树木渐渐地模糊不清了。瑞格看到街上有很多人,他们见面寒暄,热情攀谈。而她,只是个陌生的路人,是个匆匆的过客。她想到了塞斯。
  回到家的时候,屋子里空荡荡的。奶茶说有事,第二天早上回来。瑞格上楼来到门前,开门进去。她穿过厨房,走向卧室。屋子里没有人。没有人要等她回来,没有人。通常,都是奶茶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今天,没有人。
  瑞格疲惫地躺在床上。瑞格闭上眼睛。瑞格想起了塞斯。
  
  一个月后,瑞格收到了一封信,打开一看,是塞斯寄来的。只有一首诗。
  
  早知会爱上你
   一开始我就会准备好
   足够可以展开的时间
  去向那里等你
  我要亲眼看到你的降生
  并在那个时候抱你
  含泪说出爱你的话
  我要一天不错过地
   经历你的童年和青年
  亲尝你人之初的每丝感触
  看着你一日日长成
  多年后我突然爱上你的样子
   可是,关于你的一切
  我一无所知
  你令我深爱的那些东西
  无本之木一样的苍翠挺拔在虚幻里
   我不敢再多爱你一些
  生怕一切会坍塌和销毁
  我曾经想穷尽剩下的生命
  弥补那些被错过的时光
  也想挽留你在你的行程之中
  好让自己能够默默地收拾行李
  去向你想去的地方
  在那里等你
  但一经启程
  就迷失了方向
  
  读着这首诗的瑞格,流泪了。这首诗让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塞斯的爱情。她怀疑自己的眼睛。
  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想过塞斯会爱上自己。奶茶曾经不止一次地说,塞斯是个追求完美的人,甚至到了苛刻的程度。通过和塞斯的一段时间的接触,瑞格同意奶茶的说法。
  塞斯的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衣服一天一换,饭菜做得色香味俱全。工作上更是公认的拼命三郎,未来的接班人选。孝顺老人,热心帮助朋友,几乎找不出他有什么缺点。
  也许,塞斯真的就是天使。
  人类已经不相信世上还有天使了,瑞格相信。尤其是在看见塞斯的一瞬间。
  瑞格没有给塞斯回信。事实上,她只是没有寄出去。她是个失败的人,写作失败,人生失败。她失败到已经深深爱上失败这个词了。
  不久后的一个深夜,塞斯打来了电话。他说,他很孤独。瑞格说,是不是工作太累了?休息几天吧。他说,停不下来。可能明天还要出差,主要是想找个女朋友,造小人儿。
  你没有女朋友吗?
  现在没有。
  在身边找一个呗。
  没有喜欢的。
  那就八分钟约会吧。
  我不是个愿意抛头露面的人。
  那就没办法了。
  我去和你八分钟约会怎么样?
  不。
  哎,女人真狠心,哪怕是一段曾经的收留,都不肯。
  ……
  
  一个星期后,塞斯来到了瑞格居住的城市。塞斯如何打动了瑞格,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们走在冰冷的大街上,塞斯看到路边一个抱大树的小男孩,满眼的爱怜。他说,等咱们将来有儿子了,也让他抱大树。接着,他很自然地吻了瑞格。
  当然,瑞格给了塞斯一段曾经的收留,也给了自己一段生命中有限的缠绵。
  塞斯的手指慢慢地穿过瑞格的长发,吻她,满怀爱怜。她的脸发烫了,身下也热乎乎的。他把瑞格轻轻地抱到床上,开始解她的上衣,亲吻她的脖颈、乳房,双手在她的身上温柔地抚摸着,然后水乳交融。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会,她感到充实而美好,还伴随着些许的疼痛。他们久久地、缓缓地做爱。一阵风吹来,窗户轻轻颤动,爱在风中无力地裂开了。
  做爱,也是一种飞翔。
  瑞格疲惫地躺在塞斯的怀里,她说喜欢塞斯的身体。塞斯也说喜欢她的身体。他们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风停了。
  塞斯的睡意试图侵入瑞格的手臂、瑞格的身体,但瑞格不会让它这么干的,因为她突然精力充沛。她看着塞斯慢慢地睡去。她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是因为寂寞。
  瑞格喜欢塞斯身上那种淡淡的烟草的味道,很特别。令对烟草憎恨到了极点的她,迷恋得不能自拔。
  清晨,一缕阳光洒落在房间里,瑞格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塞斯安静地睡着。那一刻,她似乎觉得,塞斯,就是她一直要等的人。
  塞斯说,他请了一周的假。他说,现在的女人都太实际了,要有车有房,还要有存款。他说,他很孤单。
  瑞格知道这些是他哄小女生的话,但是,她还是非常心疼地把他抱在怀里,想用自己的身体给他一点点的温暖。
  塞斯的手腕上有三个香烟烫过的疤痕,瑞格问他,他说,都过去了。瑞格心疼地吻着这疤痕,要求他答应自己一件事。瑞格说:今后,无论你过得好,还是不好,都要好好地照顾自己,心疼自己!塞斯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拥瑞格入怀。
  塞斯的手很漂亮,每次他敲击键盘的时候,瑞格都会在一旁看得出神。在街上,瑞格总是习惯性的去牵他的手,好像只有这样,她才会感到安全,才会觉得温暖。一天夜里,塞斯浑身发热,昏昏沉沉的。他把手伸过来,抓住瑞格的手,说:不要把我丢了啊!瑞格鼻子一酸,眼泪流了出来。
  
  瑞格沉浸在塞斯的烟草味中,激情地缠绵,手腕上的疤痕,深情朗读的诗歌,温柔的手指划过长发,丰盛可口的饭菜暖暖地进入肠胃,清晨唤她醒来的吻,深夜的一杯奶茶……都是塞斯给她的幸福。
  瑞格突然有了想嫁人的冲动。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清晨,瑞格习惯地用手去摸,没有触碰到塞斯的身体,而是一片冰凉。她突然惊醒。一切都恢复到了塞斯没有出现前的样子,好像她做了一场梦,可屋子里明明就弥漫着塞斯的烟草味啊。
  愣了许久,泪水肆意地滑落到地上,轻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瑞格想,她终于成了塞斯的过客。没有了他的温度,瑞格害怕待在这间屋子里。
  看到书架上的书已经落了一层灰尘,想着无数个失眠的夜,她知道,只有和塞斯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才是快乐的,才是幸福的。
  可是,一次爱,一阵风。
  
  镜子里虚构的故事纷纷黯淡下去,又不断重新明亮了起来。
  我听过那些内容大致相同而版本不一的民间故事。我从一个开头下着小雨的年代里走过时,常看见故事里的人坐在河边钓鱼,鱼的脊背上铭刻着潮湿的声音和梦呓,他恍惚地看见光影和水色中有一张遥远的脸向他久久地眺望。那时候,镜子曾亮亮地在他的记忆中闪了一下。某年某月,他在一个页码凌乱的夜里醒来,发现镜子弥留的风声正吹过时光之书。此后的一些日子里,他就一直走在那种面对面的叹息里。
  面对面是一幅画。那位画家将厚厚的墨绿色颜料涂满两个人的身体,两个人的面对面,除了浓重的墨绿色的呼吸,画面上再没有其他的颜色。当我在一本画册上读到这幅画时,我正坐在果戈理大街的一家面馆里,一双双红筷子、绿筷子面对面地挥舞着,它们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挥舞着。我习惯了那种值得推敲的姿势,为什么它们只用手交谈?用梦的触角和尾巴?而不用嘴?因为嘴是靠不住的?
  我这样想着。我感到满世界都是面对面的游戏。这件事情自始至终都在暗中进行着,有时你看到了他人,有时你看到了自己,即使在一部分往事的回忆和追述中,也会有斑驳而迷茫的脸孔浮上来,和你面对面,虚实难辨。
  面对面。在夜晚的灯光下。我看见故事里的人走出了房子,没有人知道他出去要做什么,他的脚步很轻,他悄无声息地走过含义不明的街道,早年的月光里有一种类似猫的叫声……我很疲倦,我又无端地想起那幅墨绿色的油画: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椅子上,双手都放在膝头,他们正面对着一种注视,并告诉对方,结束吧,把这场游戏结束吧。

  
  她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窗户。
  夜依然那么黑,一列冒着黑烟的火车呜呜地驶过梦境,她始终清晰无比地记得那座时钟里的小镇,几个孩子正兴高采烈地玩着捉迷藏游戏,大人们站在树下交谈着什么,有人不时地向她走来的路上上一眼,然后再慢慢转过头去。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些圆形的带尖顶的房子,看上去像遗漏在教科书里的粮仓。那是一个颠不可破的黄昏,她曾经独自去那里造访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什么是尘世的谶语?她这样问老人。老人颤颤巍巍地挥了挥手说,我活了八十多岁了,从小到大都是在春夏秋冬里节节败退,你看见我满脸的风霜雨雪了吗?那就是。现在我所做的只是不停地回味,回味往事?不不,是一个梦,一个不能弥补种种缺憾的梦。告诉你一件事情,一些你认识的人,还有一些你不认识的人,他们其实都是一个人,是时间不断落下的分分秒秒,是虚幻者的悲哀命运。老人这样对她说时,一只鸟正悲啼着飞过屋顶,屋顶上的天空暮色重重。
  一年后,当她再次经过那里时,她发现周围和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像一个梦,那里没有圆形的带尖顶的房子,也没有人居住,她看到的只是一片风声鹤唳的旷野。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恍惚做了一个梦,一个为期一年的梦。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北京时间零点十五分的梦中,依然漆黑一片。这会儿,她的思绪飘荡在幽蓝的夜空,像一株消瘦的植物影子,夜晚潮湿的水汽慢慢渗入到她的身体里时,那些胡须短而密集的诗句轻而易举地走进了她的梦中:我醒着入睡了;我没看东西,是东西在看我;我没有动,是脚下地板在动我;我没望镜中的我,是镜中的我在望我;我没有讲话,是话在讲我;我走向窗户,我被打开了。她感到有些冷,她回身拿过衣服披在肩上,隐隐地听见风声像一个叠着的嗓子正在徐徐展开。
  镜子又开始下雪了。她在镜子里看着多年前的那场鹅毛大雪,她看见几个人用树枝在雪地上写字,他们的头发湿漉漉的,细细的字体没有任何悬念。她感到在以往的时光里她也曾做过类似的事,只是有关的人物和地点全都模糊不清了,只剩下写在墙上的粉笔字。她写下了一个人孤零零的的名字。经过一些昼夜的流逝之后,她看到那个名字周围突然增加了许多虚实不定的话语。你没来,我不等你了,我坐今夜的火车回去;你好,你来了,请找我;马蒂,你这个大坏蛋,我要像杀死回忆那样杀死你;我和你一样下落不明,我到底去了哪里?她的目光越过那些歪歪斜斜的文字,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树林背后。一个没有深度的故事终于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镜子里的雪下了整整一夜。她的面孔从镜中回来时,她已经不再认识自己。早晨,她走在那座木桥上,嘎吱嘎吱的响声混合着雪和雪下面木板的声音。这响声真像老人脆弱的膝盖。她喃喃地对自己说。她在镜中走上桥头的时候,那个人正久久地凝视着她。那个人的出现使她的梦境变得斑驳而迷离。她脚下一滑,身体向桥栏杆倾斜过去。桥上不安全!那个人飞快地跑过来,抓住她惊慌失措的手,她平衡住身体,对那人笑了一下,她看着那双有点陌生有点熟悉的眼睛,她看到那眼睛里有一种蹑手蹑脚、夜长梦多的情形。那个人还在用力抓着她的手,她感到有些疼,她把手轻轻抽回来,她听到那个人说:生命其实是一种隐痛。
  现在,她站在房间里,站在玻璃窗前,她听到自己似乎尖叫了一声,但四下里死一般寂静,一点儿回声也没有,黑漆漆的街道上仍然空无一人。她听到自己浑身的骨骼机器般发出乱七八糟的响声。她的影子剪纸般漂浮在黑暗里。她不确定自己刚才喊过没有,她感到她的眼皮跳得很厉害,左右眼一起跳。跳吧,跳吧!无论跳出来什么事情都会被时间吊起来狠狠地鞭打。这一次,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她觉得有些口渴,转身去倒了一杯水,很快就喝光了,准备倒第二杯时,桌子上的电话突然刺耳地嚎叫起来,防空警报一样撕心裂肺的号叫,把她吓了一跳,以至于手中的杯子发出了轻轻的一声脆响。
  突如其来的电话声如此响亮,让她从梦中醒了过来。
  她神情恍惚地拿起话筒,一个女人的声音空空荡荡地传来:
  “你知道吗?马蒂并不爱我,他只爱你。”
  
  一位满身湿透的教员,一溜小跑地出现在画展现场时,瑞格正在面对一幅画品头论足。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壕沟里的水已经积满了,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水的反光,树上的枝丫在不停地晃动。
  脚步声越来越近,浑身湿透的教员绕过人群在瑞格的身边停了下来。瑞格看见他的嘴张了一下后又立即闭上了,两只脚在地上不安地摩擦着,他好像在那里等待着。他似乎在看着瑞格,又像是在往别处张望,他的眼神很奇怪。
  时间仿佛停止了,正在某一个泥泞的地方原地转动,来回打滑。他就是瑞格所在学校艺术学院新来的讲师秋。
  瑞格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她想: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我们的老师呢?在她的脑海里,对于老师的记忆是很确定的,要么苍老呆板,要么年轻干练,要么碌碌无为,要么放荡不羁,唯独没有秋的这种类型。
  至于秋是什么类型呢?瑞格不知道,只感觉很特别。
  
  如果瑞格知道只有相识相知的缘分,她不会让自己深陷进去。
  那段日子,瑞格成了秋的肖像模特。她说,站在秋的面前,会觉得温暖。他说,不是温暖,是爱。瑞格呵呵一笑,并不反驳。但是,她却依然说温暖。
  在同学心目中,美术老师秋就是完美的化身。秋说:你知道真相时,就不完美了。瑞格说:如果你不是同性恋、吸毒、拐卖人口,你就是完美的。他哈哈大笑,那你就放心吧,这些嗜好我都没有。
  在许多个似曾相识的夜晚,坐在秋的视线里,和他面对面,看着他在画架前全情投入的样子,瑞格会出现幻觉。
  爱,也是幻觉。
  日子久了,秋开始给瑞格讲故事。父母养育六个孩子的艰辛,小时候逃学的快乐,打架的刺激,追女孩儿时的义无反顾,朋友在他面前倒下时的恐惧和幡然悔悟。故事中,瑞格能看到真实的他,飘忽的他,还有放纵的他。她不想用好或者坏来做定论,况且要去分辨男人的好坏,根本就没有道理。
  秋经常会在节假日的时候突然失踪,又会一声不响地出现在瑞格面前,还会在接到一个熟悉的电话时,善意地避开她。瑞格好奇,但,她选择了回避。
  瑞格越来越不愿意离开秋,他也总是说瑞格懂事、安静。瑞格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应该难过。
  
  毕业前夕,学校里风传秋已经结婚生子的消息。瑞格不相信。秋也绝口不提这件事。
  在天气最炎热的日子里,街上的树木都不同程度地挂满了灰尘,郊外的水塘和麦田一望无际,在风中起伏。接着,一场大雨又会把那些沿街的树木重新洗绿。街道还是熟悉的街道,人却稀少了很多。
  瑞格在一家冷饮店,无意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秋,旁边还坐着一个女子,好像因为什么事情在争吵。瑞格很好奇,就悄悄地来到他们的后面坐下。
  女子说:我很想你。
  秋说:我很忙。
  儿子也很想你。
  我真的很忙。
  妈妈的病又加重了。
  我寄过钱了。
  你还爱我吗?
  爱。
  ……
  瑞格不想再听下去了,她静静地走出了冷饮店,她无话可说。
  瑞格不怪秋,他从来没有骗过她,要怪只能怪自己太天真。知道了真相后,瑞格觉得秋依然是完美的。瑞格开始有意地选择了回避,远远地看到秋,她就会拐到另一条小路上去。
  瑞格把自己锁在宿舍里,平生第一次喝了酒,吞下了最后一滴眼泪。她恨自己会爱上秋,不清醒地爱上秋,才让今天的自己这么狼狈。
  如果这就是爱情的话。
  
  是的,人与人互不相识,真是一件轻松的好事。假如所有的人都是熟人或朋友,那么,所有的人都会不可避免地被拖垮,累死。我不认识你,是因为我太爱你了,不想过早地使你衰竭而亡。陌生是安全的,更是善良慈祥的,其间充满了怜爱与珍爱,延伸着生命的长度。

  瑞格在看到这段话的时候,很不理解。现在,她好像明白了。
  瑞格一个人从学校出来,她听到秋在后面叫自己。是的,一定是秋,这声音她太熟悉了。她为有这样的声音叫自己而幸福过,现在却感到了耻辱。
  瑞格没有问秋任何事情,秋也没有对瑞格解释任何事情。两个人默默地走着,先是并排,然后一前一后,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毕业后,瑞格一个人来到了东北边境的一个小城,在书店找到了一份工作。她拒绝了秋的推荐,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想忘掉从前的一切。
  从前,不过,是错觉。
  
  镜子里的故事有一个心怀忐忑、动荡不安的结局。
  现在,那些反复出现的谜一样的梦境呈现在我的面前,交叉,重叠,不可辨认。那些梦让我吃惊,我日复一日地试图阐释它们,我相信其中肯定隐藏着日常生活的秩序和法则,仿佛一个人的影子凸现在墙壁上,他的往事就会渗透出来。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每个貌似回忆的想象都充满了这样那样的幻觉。在那间灯光雪亮的老房子里,我看见天空流逝的一些颜色将有关或无关的人都化作了梦,在接下去的时光中反复出现。隔壁有个人喝醉了酒,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纵声高歌。那天夜里,我始终没有睡着,我听见清心寡欲的时光一直在窗外徘徊,脚下颤颤的,风吹草动,遍地尘埃。
  在我无限苍茫的梦中,那座夕光映耀中的老房子总是被风吹得歪歪斜斜的,有时甚至要张开近乎黎明的四肢飘然远走。那时,总会有一个女人从窗口探出头来,手里拿着笤帚用力在风中虚拍几下,我耳畔常常回荡着她那柔软的南方口音:看我不打扁你小狐狸的尾巴!后来,风停了,一九七六年的背景晦暗,沿途停放着几辆运蔬菜的卡车,一些破旧的自行车驶出了那些散发着油墨味的书籍,那上面写满了锈迹斑斑的语言和梦幻般的符号。
  再后来,我醒了。我在夜里走到那座木桥的时候,有个男人在那里已经坐了很久。确切地说,是他坐在岸边的那块石头上睡了很久。他一直就坐在那里。按照一个伟大释梦者的神秘说法,这个男人将在下一个梦的大雨中不知去向,满目苍凉,一无所获。
  他的确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我从他身边走过时,我的高跟鞋踩在鹅卵石上,急切而清脆的响声并没有将他惊醒。其时,河水丝绸一样缓缓舒展着,月亮又大又圆。我可以看清他的脸了。那是一张饱含沧桑、旅痕里尽是风尘往事的脸,像一封遥远的家书。他的周身都是黑色的,从衣服,到裤子,再到鞋子。他有时鼾声如雷,有时咬牙切齿,我不得不轻轻拍拍他的后背,尽量使他恢复应有的平静。这个夜不归宿的陌生人,他是谁?流浪者?逃犯?走私者?守夜人?出租车司机?沿着梦中的边境巡逻的警察?好像都不是。
  他醒了,用一种深切的目光看着我:
  我一直都在梦中见到你。
  你还好吗?
  
  “我们走吧。”
  “去哪里?”
  “哪里都行,只要和你在一起。”
  “你妻子和孩子怎么办?”
  “我不爱他们,我只爱你!”
  “你只爱钱!”
  “你说什么?”
  “我说你只爱钱,只爱那个孩子的亲生父亲给你的钱!”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是的。我还知道你是个厚颜无耻的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将来……”
  “不要说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一直都很爱你。”
  “不要说了!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
  “……”
  ……
  那次不愉快的谈话响在耳边的时候,我还没有走出那个夜晚,我总是沉浸于那些瑰丽而荒诞的梦。梦是另一种生活,是和现实一样冗长而难堪的生活。我在回忆里徐徐而行,时间的顺序里冒着远处的人烟。回忆并不能挽留一些什么,它只是片断式的伤感浮想,是一次精神之旅的倒退或前行。马蒂后来说的那些话,我差不多都忘记了。
  马蒂告诉我,他想要办一件大事,他需要这笔钱。
  眼睛是会骗人的,耳朵也会。我真不敢相信,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是这样?我看着马蒂,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像一个深夜出没在街头巷尾的陌生人。我听着他语无伦次的解释,感觉他的每一句话都戴着面具,以至于每次我都想把那面具掀起来,看看后面隐藏的面孔。
  马蒂死了。他在我心里已经死了。我对自己说。
  现在,这个站在我面前,和我喋喋不休的人不是马蒂,他只是另一个人,从他身上,我没有找到我从前深爱过的那个马蒂的影子。
  我站在木桥上,风仍然顺着自己的意思吹。哦,马蒂,马蒂,你不知道,相爱的人只要能够随意、自在地待在一起,就已经给予了彼此很多很多,几乎像一个世界那样多,那样丰富。
  早晨,太阳出来了。
  
  晚上,穿过烟雾弥漫的街道,瑞格回到家里。
  这一天很快就要过去了,远处的火车拉响了忧伤的尾音,人们隔着街道呼喊着。刚才,在附近的菜市场里,瑞格遇到一位东张西望的没有耐心的卖主,她没费什么口舌,就以较低的价格买到了自己喜欢的食物。
  生活是美好而快乐的,是可以商讨和改良的。
  那么,爱情呢?
  瑞格渴望见到塞斯,吃他做的东西。瑞格渴望在吃饭的时候见到塞斯,也许饭后瑞格还会和塞斯出去散步,也许是久久地散步,沿着落日的余晖。
  这时,太阳从窗口落下,塞斯退出记忆,退进落日的余晖中闪闪发光。
  夜充满凉意,星星是红色的。
  昨天夜里,瑞格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塞斯挽着她的手缓慢地走进教堂,他们在神父的祝福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早晨醒来,瑞格对自己说,那是一个梦,一个比较荒唐但很美好的梦。把梦当真是很可笑的事情。
  早晨,瑞格意外地接到了秋的电话。他说,要来看看瑞格。
  接站的那天,下着小雨。瑞格特意请了假,还多带了一把雨伞。火车进站后,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来。身影越来越近,她的心就越来越紧张。果真是秋。不,应该是薛老师。
  你好,薛老师。
  不要叫我老师,我已经辞职了。
  这次来办画展?
  不,就是来看看你。
  ……
  瑞格勉强地敷衍着。
  瑞格还没有适应塞斯的离开,秋又出现了。那一刻,她的心情太复杂了,不知道应该哭,还是应该笑。呆呆地,她在家里愣了两天,没吃没喝,电话也不接。她向单位请了几天假,她不想见任何人,更不想见秋。
  
  一个星期后,瑞格去上班。公共汽车才启动不久,里面空得很,她拣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些老人在街心花园练气功、舞剑;油条、大饼、豆浆、豆腐脑和各种各样的粥,在街两边的小摊上充斥着这个城市的早餐。街道上时常闪过农民拉着新鲜蔬菜,赶往农贸市场的汗流浃背的身影。汽车有条不紊地行驶着,又是一个为生活忙碌奔波的日子。瑞格厌倦这样的日子。
  来到书店,同事递给瑞格一封信,是秋写的。
  
  我想应该先告诉你,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几周前,我在西安的一次画展上遇见了凯奇,他是我同学的弟弟。他和我说起了你们的事情。他说,你一直都很忧郁,虽然你不说,但是他能感觉到。他说,他爱你。
  他要回老家一趟,料理一些事情。我不放心,就过来看看你。本来有好多话想说,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几天你不上班,不接电话,敲门也没有回应,我理解你。不是每个人都有那种真正的灵魂伴侣的,要相信自己。生命是如此渺茫,又如此充满希望。
  我衷心地祝你幸福!
  
  放下这封信,瑞格的眼泪已经流到了腮边。瑞格很后悔。她知道,自己不应该选择逃避。即使是一段曾经的心痛,也需要勇气去面对。
  薛老师,对不起!
  瑞格决心去找塞斯。这个想法,让她激动了很长一段时间。瑞格辞了职,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踏上了南去的火车。整个旅途上,她无数次地读着塞斯送给她的那首诗,想象着见到塞斯时的各种情景。

  瑞格的心在飞翔。可是她没有想到,这竟是一次致命的飞翔。
  
  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瑞格终于吸完了一整支烟。
  几年来,她从没有吸完过一整支烟。每次,烟雾都会把瑞格的心灼伤,而后又被泪水浇灭。她多么希望会有人抢下她的烟,说:宝贝,我给你热杯牛奶吧,再印上一个暖暖的吻。
  瑞格知道,这些是不可能了。秋去了意大利,奶茶嫁到了北京,而塞斯也终于没有回到她的身边。一切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天还是那么蓝,蓝得有些恐惧,水依旧那么清,清得看不见水底的鱼。瑞格呢,碌碌无为地奔走在一座又一座陌生的城市里,上班,下班,回忆,疼痛……
  那天,瑞格兴冲冲地来到塞斯的家门前,一个女孩从里面出来,满脸幸福地说着要去登记结婚,塞斯郁郁寡欢地陪在她身边。女孩很漂亮。看到瑞格的瞬间,塞斯愣了。女孩问他瑞格是谁,他说,是个朋友。
  朋友,这称呼多么温馨,多么刺耳。
  塞斯说,女孩是父母为他定的亲事,而且刚刚检查出来怀孕了。其实,他回来是向父母说明情况,要求退婚,并且和瑞格结婚,可是父母不同意。父母在拗不过的情况下,就假意应允。当晚,他被迫喝了很多酒,酒醒过来时,女孩就睡在他身边……
  至于塞斯后面说了什么,瑞格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她只是任泪水不停地流着,流着,流出她的悲痛,流干她的希望,流尽她所有的对幸福的想象和对未来的憧憬。
  
  我们的生活只是梦中的一些手势。
  我拿起笔,写下上面这句话,然后盯着它出神。我殚思穷智地想找出我写下这句话的理由,然而,这个念头并没有顺势延伸下去,而是一个闪身,鸟一样急急地飞过了夏日的天空。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冷漠得像一只说不上是好还是坏了的钟,有时不得不软塌塌停在那里,有时又会给你点颜色看看,当当当地响个不停,让你觉得心烦意乱。
  有些事情是飞翔的石头,画着一条条弧线,一不留神就会击中生命的要害。有些事情只能记在纸上,然后从勘误表中揪出一大堆谬误。有些事情早就在那里了,只是你没有发现而已。有些事情活生生的,有些事情则死气沉沉。有些事情因为过于普遍而被忽略,有些事情则可能铭刻肺腑纠缠你一生。有些事情多少显得有些不可思议,有些事情看上去清晰明了。有些事情像身上的衣服,穿上,脱下,再穿上,反反复复,不厌其烦。有些事情里空无一人,有些事情里你也坐在观众席上。有些事情在出生时就带着晦暗的胎记,像你脸上的一颗痣。有些事情还来不及说出,你就到了晚年,四肢僵硬,白发苍苍。
  有些事情需要更多的人知道,有些事情只要自己一个人知道就行了,甚至最好连自己也不要知道。有些事情只能和亲人说(谁是你的亲人),有些事情只能对着镜子复述(你怎么连块镜子也没有),有些事情只能在梦境里慢慢地温习(像高考时温习功课那样)。有些事情你永远也不能,也不可能说出来,既不能在信里说,也不能在电话里说,更不能在酒后闲谈时说,即使它们发了霉长着绿毛,也只能像默片那样悄无声息地演过大脑。
  有些事情是你的变形记,成长史,或伪自传的一部分。
  有些事情一旦完成,你就再也无法改变它。有些事情,是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完成的。
  有些事情你记了一辈子,有些事情你当时就忘了。
  有些事情,你一生都不要和它有任何瓜葛。
  
  有些事情是可遇不可求的,像梦一样。
  近一段时间里,我的业余生活几乎都是在这两部小说中度过的。莫名其妙的表达方式。莫名其妙的写作者。莫名其妙的两个人物:瑞格和马蒂,我爱他们,我一次次增加了相遇的可能,促使邂逅的发生。瑞格时时要求激情,而马蒂则需要在括号里对梦魇和现实加以区分。我不认为他们很好,也不认为他们很糟。有些人我不知道他们好在哪里,或者糟在哪里,即使局部溃烂开满了疼痛之花,即使精神分裂得缺乏了感知和判断,我也不知道那样是否真的很糟。世界就是所发生的一切。我只是喜欢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荒诞气质。
  虽然,我很愿意和人谈谈这两部小说的现实性,但我几乎不相信谁会明白我到底要说的是什么。
  它好像是一部无法完成的小说,或者是一部不必完成的小说。但是,它总是在压迫我的思绪,像月亮压迫弯曲的树枝一样,最后的反抗是将它高高地反弹起来,反弹到一个随处可触,半是白天半是夜晚的梦。一只手伸出去,抚摸的重量应当重于一切,那是对这个世界的疑虑和恐惧。
  我想,做梦者到最后都有可能成为被梦者,只要他愿意。
  我不得不承认,被梦者马蒂让我充满倦意,所以,我必须要找到某种方法,某种途径,让他从我心灵深处走出去。一个人,孤儿一样,走在那条时光的大路上。
  我不断地梦见木桥。在另外的空间里,我猜想,人们要面对的并不仅仅是一座木桥,也许是两座,或者更多,抑或是车轮滚滚的石桥。他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过桥去,将自己置身于对岸的风景中呢?
  我相信,一个人一生中只有一座可以通过的桥。
  如果这是一个规则,那么,我就要借着这皎洁的月色,借着月色中那些柔情似水的东西,走过长夜尽头的走廊,走上那座木桥,走到随手翻开的一页书中去。在那里,我希望能够遇见那些在梦中来回走动的人,或者我被别人遇见。我相信,以这种方式生活的人,地球上并不只我一个。
  最后,我睡着了。像个疲惫的旅行者那样睡着了。
  你拍了拍我的脸说:
  醒醒吧,亲爱的,车到站啦……
  
  瑞格一个人来到了一座陌生的海滨城市。
  太阳正在升起,海面微微起伏,蓝色的、绿色的海浪在沙滩上留下了一道道隐隐约约的轮廓。瑞格孤独地坐在沙滩上。
  太阳洒在房屋上的光斑越来越阔大。光线迫使人们看它,一眨不眨地盯着,然后感到,刺痛双眼的光,不是别人的,正是自己撞上了太阳,又反射回来的目光。
  阳光把椅子和桌子的边角轮廓照得格外分明,也把瑞格的伤痛照得格外地分明。瑞格害怕走在太阳底下,她害怕一朵朵蓓蕾在四周绽放,害怕花朵在风中撞击绿色的脉纹时的那种震颤。
  与此同时,那些碎裂的海浪澎湃激荡。一种轻蔑,如此酷热,如此明亮。
  一首好听的英文歌在瑞格耳边响起。淡淡的忧郁的歌声中娓娓道出一段凄凉刻骨的悲剧, 这种悲伤的心情托举着瑞格。
  瑞格知道这首歌,Whiskey Lullaby,它的中文名字叫威士忌安魂曲,说的是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瑞格顺着歌声看过去,一个瘦骨嶙峋的青年,怀抱一把吉他,双眼紧闭地沉浸在自弹自唱的情境中。他的周围已经聚集了许多人。瑞格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里坐很久了。
  瑞格没有急着离开。事实上,她也没有什么急着离开的事情,这里是一个陌生的城市,这个城市里没有人会在意她的存在。
  瑞格静静地听着青年的歌声:
  We found him with his face down in the pillow
  With a note that said I'll love her till I die
  And when we buried him beneath the willow
  The angels sang a whiskey lullaby
  ……
  泪水大量涌出的时候,瑞格有种被掏空的感觉,而这一切都不重要,她愿意承受,这苦涩。
  瑞格的身体越来越坏,疼痛越来越重。她想到塞斯的时候疼痛就加剧,想到父母的时候疼痛就加剧,想到陌生的城市中一些陌生的人,疼痛也加剧。
  这种不好的感觉,已经伴随瑞格一段日子了。瑞格不在乎,身体的疼痛总比心灵的疼痛要好得多。她知道,这是自己想要的。
  瑞格回到家里,看望年迈的父母。她强颜欢笑,说,自己在外面挺好的,找到了一份喜欢的工作,很有前途,让父母放心。

  
  瑞格又去了塞斯的家里,看到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在院子里蹦蹦跳跳的。当年的那个女孩已经做妈妈了,她在不停地叫着小女孩的名字,竟然是――瑞格。慢点跑,瑞格,小心别摔着了。
  瑞格远远地看了一会儿,转过身向车站走去,我还来这里做什么?她这样问自己。
  
  瑞格不知道别人在选婚纱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只知道自己没有一丝喜悦,没有特别的感动,甚至没有人陪。她独自来到一家背街的婚纱店,这里的顾客很少,很清静。她喜欢这样的清静。
  瑞格在橱窗外面站了很久。透过橱窗,瑞格选中了一款极其简单的婚纱,可是却被一个很有气质的女孩预定了。女孩脸上有着无法掩藏的忧郁,她也是一个人。
  在瑞格离开的瞬间,那个女孩叫住了她。女孩说,可以把婚纱让给瑞格,因为自己还没有等到可嫁的人。女孩说,她选这款,只是因为,简单。她想记录下自己曾经的一段简单得有些复杂的爱情。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瑞格在沉默。女孩也在沉默。
  她们来到了海边。
  瑞格说:我经常来这里坐上一段时间。
  女孩说:我也经常来这里。
  瑞格说:有一个青年,在这里唱那首Whiskey Lullaby。
  女孩说:是Brad Paisley和Alison krause 合作的那首吧。
  瑞格说:你也喜欢这首歌吗?
  女孩说:喜欢。
  ……
  聊了许多心事,谈了许多心情。那么投机,那么开心。
  后来,两个人决定,谁也不要那件婚纱了,耐心地等待世界上真心爱她们的那个男人的出现。
  分手时,她们没有互留电话。只是淡淡的一笑,握手,再见。
  瑞格只是知道,在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个和她一样的女孩,也没有等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我即将走出这个故事了。
  先放松一下,喝一杯茶或抽一支烟,然后再集中精力,抛掉一切无关的想法,让周围的世界悄悄隐去。
  这个故事很平常。和平常的我一样平常,没有什么与众不同。我是个对生活缺乏趣味的人,我不对任何事情抱有希望,但也从不绝望。有一些人总是喜欢把脑袋伸进别人的生活里。那是家鹅一样的卡通脑袋,玻璃眼珠转来转去,仿佛满脸都是阴谋诡计,看到或听到了什么,一条消息就拍拍翅膀飞走了,苍蝇般画着圆圈到处乱飞。所以在这个故事里,我只顾自己享受了一下青春岁月里的憧憬和心痛,而忽略了你们,我只能说一声对不起啦。你们操劳了大半辈子,现在也该歇歇啦。
  我的愿望可能实现了,也可能没实现,这都很好。
  我是个爱做梦的讲述者。
  在梦里,我看见在一个远离大海的地方,一条小河汩汩地流过了稀疏的松树林,透过树林,能看到那后面的山坡和山坡上砍柴人的身影。
  我知道整条小河都在流淌着忘却的颜色。谁看着它,就会被它忘记,像水面上不断掠过的倒影。
  做梦者永不会在现实中与被梦者相遇。
  对于一个梦的讲述者来说,梦就是废墟,是一些残存的时光碎片,你只能摸到逐渐冷去的体温;是寂静的老房子,和它们内部难熬的空虚;是早起的人满腹心事地走在起雾的大街上,灵魂里杂草丛生;是做梦者那张疲惫的脸飘在黑暗里,欲望的意念风一样紊乱;是被梦者一次大汗淋漓的奔跑,在跑动中跌入了多年以前的梦境;是吉他手琴弦上闪烁的星空,是秋日里落叶纷飞的庭院,是午后慢慢走过屋顶的野猫,是少女们漫不经心的吻,是冬日沿途的积雪覆盖了一个人的头脑……对于一个忘了把梦讲完的人,我已经无力在她耳边说出那些消逝的声音了。
  
  一个阳光慵懒的下午,我在海边的沙滩上散步。一排浪,又一排浪,淹没了那些以各种姿势游泳的人。他们时隐时现,随波逐流。
  风吹着沙粒。沙子的颜色像故事里那些不断起伏的梦境。
  在海边,做梦是永恒的主题。或许,这就是我喜欢来海边的原因吧。
  我看到一个女孩闭着眼睛躺在沙滩上,她的表情恬静,好像在做一个美丽的梦。不远处,一群人聚集着,正在听一个抱着吉他的男孩自弹自唱。
  这显然不是我虚构出来的。
  后来,男孩抱着吉他,深情地向女孩走过来。
  “你好,能认识一下吗?我注意你很久了,我是凯奇,你可以叫我塞斯。”
  女孩被惊醒了。
  她迟疑了一下,缓缓地伸出了手。
  “你好,我叫瑞格。”
  
  本文插图为埃舍尔作品
  责任编辑:闵艳平马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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