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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学大M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江义高

  那天,我们几十个高中同学在南山兰花山庄聚会。当初入学时班上有51名同学,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现在有联系的仅有30余人。同学中有教授、作家、国家干部、企业家之类的“成功人士”,更多的则是普通老百姓,许多人已经下岗或提前退休。同学之间没有高低贵贱的“层次”,大家都无拘无束地畅谈着,抒发只有我们这个年龄和经历的人才有的感慨。
  谈起20世纪60年代后期“文攻武卫”中夭折的杨同学、80年代初期因急性肾炎发作及90年代中期因车祸英年早逝的黄同学、唐同学,大家都惋惜万分,说如果他们健在,今天能在一起聊天该多好啊!突然,当年被誉为“班花”的孙同学冒出一句:“大M现在怎么样了?”她这么一问,大家都哑然不语,热烈的氛围骤变,会场上出现了沉默。
  大M是当初班上一个男生的外号,他叫谭斌,进高中时就有1.75米的身高,70多公斤的体重。这在现在的高中生中不足为奇,可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他可称得上同龄人中的“彪形大汉”了,大家便用物理学中“质量”(mass)的概念叫他“大质量”,因“质量”用字母“M”表示,后来又叫他“大M”。
  大M不仅身材出众,五官端正,且品学兼优,乐于助人,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酷毙”了,很受“班花”之类的女生青睐。上山下乡时,我们集体落户在远郊的民主公社。大约半年多以后,邻近南雅公社的知青因“飞”军帽(那时以穿军装、戴军帽为时髦,没军帽的知青就去抢别人的)和我们发生了矛盾,后来升级成为一场“群架”。上百知青混在一起拳头、棍棒你来我往,十分残酷。我个子小,“战斗”中大M怕我吃亏,总是有意无意地护着我。这场群架好不容易才被区武装部鸣枪示警制止了下来。
  群架的恶果是我公社知青重伤5名,轻伤无数。我的手臂被对方王大汉打中了一棒,肿了七八天才消。南雅公社的知青死1名,重伤7名,轻伤无数。大M在“文攻武卫”时是我校武斗组织“满江红”的头儿,名气很大。下乡后自然成了我们公社知青中的“领袖人物”。打群架死人的责任追来追去,最后落到了他的头上,于是被判处有期徒刑20年,送贵州X市锡矿服刑。南雅公社的知青头儿也被判刑3年。大家心里都明白,大M被判刑,很大程度是为大家“顶罪”,故而对他十分同情。他和我关系素来很好,又在群架中保护了我,我对他的同情更升华为感恩。
  他判刑后,我专程回重庆把知青们凑的50块钱买成礼品,去“安慰”他的父母。回城工作后的最初几年,我还不时买点东西寄给他。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家渐渐淡忘了,后来谁也不知道他的“结局”。几十年过去了,亏得“班花”还记得他。
  良久,我打破沉默说:“像大M那样的天赋,如果不判刑的话,高考制度恢复后说不定能考上北大、清华,成为专家学者的。”有人说:“对头!”于是大家又围绕“命运”侃了起来。
  不一会儿,我到卫生间去“方便”。路过一间标有“故乡情”字样的雅间时,一个身材高大的壮实男子恰好推门出来和我相遇。他用十分惊讶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便跟在我身后一同往卫生间走去。方便完后他磨磨蹭蹭地在洗手池洗手。待我也方便完来到洗手池时,他目不转睛地在我脸上看了几秒钟,用操着外地口音的重庆话微笑着问我:“老师,请问你是不是姓江?”我一怔,从头到脚地把他打量了一番,觉得记忆中从来没有这么个熟人,便警惕地问道:“你是谁?”他没有正面回答,却说:“读高中时,我有个要好的同学姓江。他身材不高,额上有颗黑痣。几十年了,我见你的模样和我记忆中的他有点相似,故而冒昧相问。”我说:“我是姓江,你是谁?”他猛地抱住我,激动地叫着我当年的外号:“江猴儿,我是大M呀!”刹那间,我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世上真有这么离奇的巧遇!他抱着我旋转了两圈才放下来。我站定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头细细打量着他,高出我几乎一个头的高大身材,端正的五官,浓密的头发,炯炯有神的双眼,没错,是大M!这次是我扑过去抱住了他。两个大男人在卫生间里拥抱着喜极而泣。
  良久,我们各自放开了对方,我说:“大M,巧得很,我们高中时的同学正在这里聚会,刚才‘班花’还提起你呢!”他听后将信将疑,说:“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快带我去看看。”
  我拉着他风风火火地走到会议室,对着大家嚷道:“同学们,你们看谁来了?”聊天声被我的叫嚷声压住,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他。
  还是“班花”的眼睛最“毒”,须臾间,她便以惊疑得有些变调的声音问道:“难道是谭斌……啊,是他,大M!”
  “班花”的惊叫打开了同学们尘封的记忆,大家终于认出了他。出于对他当年为人落教(方言,指讲交情、守信用)的“敬仰”,都围上前去和他握手,问候。
  大家好不容易才从久别重逢的激动中平静下来。我说:“大M,分别这么多年了,快告诉同学们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今天又为什么到这儿来?”
  他点了点头,喝了口水,说:“好,等我慢慢讲给你们听。”
  在大家期盼的眼神下,大M讲起了他几十年来的传奇经历。
  那年被判刑后,他万念俱灰。20年徒刑与枪毙无异,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在省二监狱,他就企图以绝食的方式自杀。被送到贵州X市服刑后,他仍抱着一死的决心。他所在的2号矿井前有一个上百米深的悬崖。服刑不到10天,有天收工路过悬崖时,他趁管教人员不注意,纵身跳了下去。当他恍恍惚惚地醒过来时,已躺在市第一人民医院了。他浑身缠着纱布,腰上、腿上打了夹板,腕上插着吊针。过了好久,才想起自己跳崖的事,看看床头的日历,那已是5天前的事了……猛然间,他只觉浑身钻心的疼痛,眼前直冒金星,倏地,又昏了过去。当他再次醒来,已经是跳崖后的第8天了。原来他跳崖后在离地10多公尺时落在了一棵大树上,被树枝挂住,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多处骨折并中度脑震荡。
  此后,他依然一心想死,拒绝吃药,甚至企图拔掉身上的吊针。可被护理他的王护士长――一位50来岁的老太婆巧妙地制止了。疗伤期间,王护士长像母亲般无微不至地照料着他。有一天,她带着揶揄的口吻说,真没出息,这么大的小伙子,一遇到挫折就想死。接着,她指着自己脖子上的一块伤疤说,当初她被恋人抛弃后,也曾想到过自杀,可终究没有死,现在她的儿子也像他这么大了。总之,她给了他许多抚慰,使他终于坚定了活下去的信念。
  8个多月后,大M康复出院了。在后来的日子里,他老老实实地劳动,规规矩矩地改造,还协助管教人员办壁报,给犯人读报纸。有一次,矿井坍塌,他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1名管教人员和3名人犯,立了功,受到减刑两年的“奖励”。后来,他又协助管教人员破获了一个死缓犯人策划的越狱事件,再次减刑两年。因表现好,服刑满10年后,管教方就不再安排他下井采矿,让他“脱产”搞统计工作。他有时甚至还被派到市里,协助管教人员当“采购员”。服刑满15年时,他被提前释放了。
  出狱的那一年,他35岁。在服刑期间,父母先后去世,他打算把户口挂靠到姐姐家,然后找个谋生的活儿。可姐夫坚决不同意,姐夫是重庆特殊钢厂的一个车间主任,不愿因劳改释放的妻弟影响自己的前程。听完姐夫的话,大M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姐姐家,一气之下,把释放证明及户籍介绍信撕了个粉碎,从此成了个没有户口的“黑人”。
  此后,他踏上了漂泊之路。他在长江边的小码头下过“野力”,在内蒙古草原上放过马,在新疆农垦兵团摘过棉花,甚至还到殡仪馆搬运过死人。为了生存,他什么都干过。因没有“身份证”,每在一个地方干上几个月便得“挪窝”。
  那年,他流落到广东佛山,因长年餐风宿露病倒在一家餐馆门口,餐馆老板搭救了他。老板姓张,重庆人,对他的遭遇很同情,收留他在餐馆当杂工。他忠诚、勤快,很受张老板青睐。张老板是个“老江湖”,通过“黑道”给他办了个假身份证。3年后的一天,张老板对他说:“兄弟,这张假身份证虽能瞒过一时,但终非长久之计。你还是回你劳改的单位开个证明,正儿八经上个户口,理直气壮地做人吧。”他感激张老板的恩德,不愿离去。张老板说:“龙非池中物,3年了,老哥我不会看走眼的。凭你的聪明和勤奋,你将来的业绩肯定在老哥之上。当初我留你时,虽然没讲工钱,但我决不会让你白干。那笔工钱我给你存起的,总共是2200多元,我另送你800,凑成3000。你就用这3000块钱去闯天下吧!”他见老板态度虔诚,也不再推辞,跪下给他磕了3个头,揣着3000元钱含泪离去。
  几经周折,他终于在当初服刑的城市落了户,用那3000元作本钱开了家小面馆维持生计。生意越做越红火,慢慢有了些积累。一天,有个客人来吃面,听出他的重庆口音,说:“你们重庆火锅名扬天下。我们贵州人也嗜辣,你就在这儿开家火锅店,说不定能赚大钱呢!”一句话提醒了他。他照此办理,果然生意兴隆。两年后,他又开了一家分店,生意依然红火。之后,他以“正宗重庆火锅”为品牌又接连开了两家连锁店,生意也出奇的好。如今他在该市有6家连锁店,员工一百来人,年缴税费三四十万元。还被选为市人大代表、餐饮协会理事长。
  我问:“今天你怎么到了这儿呢?”
  他顿了顿,说:“这几十年来,我坎坎坷坷,大起大落,当过劳改犯、流浪者、打工仔、小摊贩、大老板、优秀企业家,饱尝世态炎凉后,我觉得这世上虽然有像我姐夫那样的势利小人,但更多的还是像王护士长、张老板那样的好人。我能走到今天,全靠他们的鼓励和帮助。我现在虽‘功成名就’,但孑然一身,眼看就快满60岁了,叶落归根,想回重庆为家乡父老做点事,这次就是带助手回来考察的。”
  我说:“重庆的餐饮业竞争激烈,你可要慎重啊!”
  他笑了笑说:“同学们面前不说假话,钱,我有几千万,不想挣了。我是想回来办慈善事业的。我回重庆好几天了,考察了缙云山、歌乐山,今天来到南山,准备选一个恰当的地址建一座敬老院。建好后,对来养老的人,有经济能力的,只收成本费;经济困难的,收成本费的一半;对‘三无’老人一律免费。”
  同学们闻言,报以“哗哗”的掌声。掌声响过,他说:“同学们,几十年不见,今天在这儿巧遇实在是难得,中午我们好好喝一杯,这次聚会的所有费用由我来承担!”
  大家听后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可都不表态。大M见状,有些尴尬,说:“怎么?瞧不起我这‘劳改犯’么?”我忙说:“大M,这么说就没得道理了。”见大家仍不说话,我仗着和大M的“私交”很深,笑着说:“恭敬不如从命,同学们,我们就给他个‘面子’,如何?”大家都说:“要得!”会议室再次响起了“哗哗”的掌声。
  (文中谭斌系化名)(责编 何 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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