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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事儿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周养俊

  村 子
  土原、山坡、大沟、小河、田野、窑洞、乡路;被绿树簇拥着的房屋、房屋上空飘荡着的炊烟;低头吃草的老牛、奔跑着的羔羊、家门口卧着的小黄狗、引吭高歌的大公鸡……这一切就组成我的村庄。
  没有出过村子的时候,我总以为村子是一个很大的世界;走出这个村子,我才发现村子小得在西安的地图上都找不到。可是,村子在我的心里一直是个完整的世界,装满了我儿时的希望和憧憬,使我有了永远回忆不完的故事。
  再一次站在老屋跟前时,我发现老屋的围墙有一个大豁口,几个五六岁的男童正从那里翻过,那动作像走老路一样熟悉;一边倒的厦房墙皮已经剥落,胡基(即土坯)一排排裸露着,像是没穿裤子的孩子;房顶上的瓦有不少也碎了,许多雨水就是从那地方漏下去的。
  我从围墙的豁口一步就跨了进去,院子里齐腰高的茅草,还有疯长的灌木,使我很难迈开脚步。这时我才发现院子里的水井也坍塌了,只剩下井台上的辘轳摇摇欲坠。
  推开屋门,有一丛绿色扑面而来,原来是些没见过阳光的小草,它们的生长完全是屋顶上漏雨的功劳。
  我在老屋的院子里站了很久很久,村子很静,老屋很静……
  村子位于西安市东南方向,距离城中心的钟楼也就50多华里。村子背靠白鹿原,面临浐河水,南可遥望终南山脉,北走不远就是充满神秘色彩的鲸鱼沟。我刚记事,就知道我生活的村子叫师村,而最早的时候村子叫狮村,是狮子的狮。
  有一段时间,人们还把师村叫诗村,是诗歌的诗。我很喜欢,希望大家就这样叫下去,可是没有,所以后来我就用“诗村”作了我的笔名。
  关于师村的来历,说法很多,据《长安县志》记载,说是很早以前,天上掉下一块陨石来,刚好跌落在村子中间的山坡上,这陨石形状极像狮子,于是村子就有了自己的名字。
  传说,在很早以前,一场大水溢满了村前的小河,眼看河水一天一天上涨就要淹没村庄,人们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就是想不出办法来。一天早晨,有人发现水位忽然下跌。过了一天,水位仍在下跌,可是水势一直未减退,只是河水倒向了河对岸。人们十分惊奇,百思不得其解。这一夜,狂风大作,暴雨如注,老人、孩子都被送上半山坡的窑洞里,村子里只留下青壮年准备应付可能发生的情况。半夜时分,一道电光终于揭开了这个秘密,人们清楚地看到,惊涛骇浪中一只雄狮张着巨口,喝东边的水向西边吐,其景象非常壮观。不知是谁带的头,众乡亲全部扑倒在泥水中,不停地向狮子磕头,一个个都变成了泥人。这是村子里的人第一次看到的神。雨停了,水退了,当人们一起拥向狮子时,狮子早已化成一只石狮,只是比那日瘦了些,其神态依然威武。于是村民们举行了历史上最为隆重的仪式,八班子鼓乐,六台子大戏,恭恭敬敬地把石狮子请进村内,安放在村中央的崖嘴上。从此,石狮便安然稳坐在崖嘴上,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永远注视着河对岸。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故乡便有了名字:狮村。
  “狮村”改叫“师村”是在新中国成立以后,那时的村干部多数不识字,一位教私塾的老先生也觉“狮”字笔画太多,就建议“狮”改做“师”。
  改“师村”为“向阳村”是那个众所周知的年代。“破四旧立四新”的红色浪潮,把“师村”的“师”字彻底洗刷掉了。
  紧接着,就是那些戴红色胸章或胳膊挎红箍子的人们在拆庙搬神像,将“地富反坏右”扫地出门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向了石狮子。当他们掀翻石狮子举起铁榔头时,一群老人赶到了,长辈的尊严和石狮子的威严阻止了这一行动。这群人的铁榔头敢砸烂一个旧世界,却未敢在他们的长辈头上挥舞。据说,那群老人为保护石狮子整整在崖嘴上守护了半个多月,直到那帮人彻底打消了砸毁石狮的念头。
  “师村”叫做“向阳村”的时间不长。那个年代,我们所在的马兴公社也改叫“向阳川人民公社”,村子里的高音喇叭几乎每天都在唱:“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向阳的花,花儿连着藤,藤儿牵着花,花儿越红瓜越大……”
  一天早晨8点钟,村头的公路上出现了公共汽车,人们奇怪地发现汽车站的站牌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两个仿宋体的红色大字:诗村。于是一阵议论又在田间崖畔开始,有的说这“诗村”像日本名字,有的说好听就是太文气,大多数人则不屑一顾,直骂公共汽车公司的人没水平,还是省城的人呢,连“诗”“师”都分不清。于是,村里的公章依然是“师村”,外出自报家门时依然把“师村”叫得很响,甚至郑重声明是老师的“师”,不是诗歌的“诗”。
  村子的石狮子就在我们家老屋旁的崖嘴上,因此,我家住的地方就叫“狮嘴儿”。自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就一直在石狮子的身旁生活,无论春夏秋冬,也不管白天黑夜,那石狮子一直就那么威威武武地卧着。风吹日晒、雨袭霜欺,石狮子身上的光滑和线条早已经没有了,可是它的神气依然如故。
  离开村子已经40多年了,去年我走进村子的时候,再也没有看见石狮子,我的眼前只有坍塌的窑洞、毁弃的坡路,就连石狮子卧的那座崖嘴儿也没了踪影。
  有人告诉我,说村口有一对石狮子。我跟着他去了,看见两只新雕刻的青石狮子一左一右卧着,没有一点儿精气神,我的情绪一下坏极了,觉得村子的魂儿丢失了,我的魂儿也没有了。
  白鹿原的传说
  白鹿原在西安市东郊,又称首阳山、长寿山、狄寨原。据说白鹿原最早叫首阳山,那年滕公晏驾,滕国上下都在哀思,并且给滕公送葬。这日,滕公灵柩被抬到长寿山上时,见一白鹿由北向南飞驰而去,滕国人认为白鹿乃吉祥之物,便将滕公葬于此,从此将首阳山更名为白鹿原。叫长寿山,是传说白蛇曾在这里采仙草搭救丈夫许仙性命的故事。叫狄寨原是汉朝时狄青将军曾在此安营扎寨,所以叫狄寨原的。这个狄寨原指的只是白鹿原最北边的一部分,代表这座原显然勉强的。
  传说,人类还处在蛮荒状态时,白鹿原已经是一处人类天堂。母系氏族社会时,白鹿原山清水秀,古木参天,河川滋润,树木葱郁,芳草萋萋,鸟语花香,自然和谐。人们在这里捕鱼狩猎,辛勤劳作,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生活着。有文字记述说,当时这里的人腾空不堕,涉水不沉,入火不热,更无任何天灾人祸。

  小时候,村子的老人经常讲有关白鹿原的故事,故事的内容都很相似,比较完整的只听说过一个,去年在网上看到蓝田卞寿堂先生的小说《鲸鱼沟》,把这个故事讲得很完整,更传神。
  传说很早以前,管理天河的龙鲸将军在水下巡逻时,发现了饮水的鹿群中有一只可爱的小白鹿。龙鲸将军十分喜欢这只不喝水、只在水中张望的小鹿,悄悄尾随其后,趁其不备就将其抱了起来,没想到他怀中的小鹿忽然变成了婀娜多姿、亭亭玉立的白衣仙女。原来这白衣仙女是天帝母亲的侍女白鹿仙子,因为仰慕龙鲸将军,借饮水之机专门来看这位心目中的英雄的。
  龙鲸将军原是渤海里一条很有灵性的鲸鱼,他在渤海深处修炼了一千多年,而且每年都到黄河龙门,希望能跳出龙门,腾化成龙,但因种种困难,一直未能成功。女娲治水时,鲸鱼主动请缨,竭尽全力帮助女娲勇斗恶鳖蛟精,使女娲平息了洪灾祸乱,免除了天下生灵涂炭。女娲如实将此事向天庭奏报,天帝念鲸鱼善良忠勇,破格任命鲸鱼为天龙,召至天上,封为龙鲸大将军,专门守护天河。
  白鹿仙子听说龙鲸的事迹后,深为女娲和鲸鱼勇斗邪恶、重整乾坤的壮举所感动,遂对龙鲸大将军产生了爱慕之情。龙鲸也爱上了白鹿仙子的聪明、美丽和善良。白鹿仙子从龙鲸怀中挣脱,迅疾离开。龙鲸大将军紧追不放,追到南天门被守门军士挡住,一时情急竟与守卫将军发生争斗,此事很快被天帝知晓,便派天神抓了龙鲸。龙鲸与白鹿仙子相爱触犯天规条律,本应判处死罪,后因帝母说情,龙鲸被赦去死罪,贬于凡间,白鹿仙子依然留在帝母身边,天帝让其闭门思过,戴罪立功。此时,人间缺少福地,灾难祸事不断,太白金星遂向天帝举荐白鹿仙子到人间消灾播福,塑造福地。
  白鹿仙子与龙鲸将军分别后,非常思念,日夜牵挂着因爱她受苦受难的龙鲸大将军。这一切,帝母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听说白鹿仙子有到凡间机会,立即应允,并赐灵芝一枚给白鹿仙子,催其尽快行动。
  说话间,神州大地已经到了西周王朝。这一日,周平王带领众将士外出考察建立新都城的地方,他们涉过一条滔滔大河,登上了一座广阔苍莽的平原,顿时心旷神怡、精神振奋。他认为这座平原不仅是块进可攻、退可守的军事要地,而且是一个建立都城的福地,于是命令部下安营扎寨,深入考察。
  第二天拂晓,睡梦中的周平王被外面惊呼声吵醒,他急忙跑出屋门察看,见祥光瑞气拥裹着一个绵白如玉的物体冉冉而来。周平王定睛细看,原来祥光环护的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神鹿。
  白鹿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口衔一枚鲜艳欲滴的灵芝,四蹄踩云生风,自天空飘然而至。这白鹿便是奉天帝圣旨来消灾播福的白鹿仙子。
  白鹿正要落地。忽然发现地上有大批手持兵器的兵士,急忙转身逃走。周平王射猎多年,从未见过这种奇异之物,遂命将士拼命追赶。逃跑中,白鹿身受箭伤,并且丢失了帝母赐给的灵芝仙草。
  周平王带领将士左冲右堵,前围后剿,最终一无所获,白鹿倏忽间消失得无踪无影。
  可是,当地的人们发现,凡是白鹿经过的地方,淫雾毒气尽皆散去,毒虫恶蝎全都僵死,瘟疫灾事从此不在,温馨祥和的气象重新出现。从此,这里草木茂盛,百花盛开,六畜兴旺,人寿年丰。于是人间有民谣唱道:“白鹿原,长寿山,土儿肥,六畜欢,只要见苗收一半。”人们为了纪念这只给他们带来吉祥康乐的神鹿,便把这座原称为白鹿原,并且把白鹿躲藏的庙叫白鹿寺,把白鹿遗落灵芝的地方叫灵芝沟,把白鹿经过的地方叫鹿到坡、神鹿坊等等。
  周平王与众将士未找到白鹿,却发现有白鹿的原是一块祥瑞的风水宝地,看星象还是龙脉所在,回到宫中就命令手下测形绘图,择日兴工动土,决心在这原上举建新的王宫。
  说来也奇巧,那个被天帝赦去死罪、贬于凡间的龙鲸大将军就潜藏在这座古原下,而且因得古原厚土滋润、福地精华沐浴,百年修炼已经成了一条真正的神龙。
  这一日,龙鲸忽然被强烈的震动惊醒,开目一看,发现周王朝的千军万马已经开始在这里修建王宫都城了。龙鲸虽威力无边,这阵势他却从未见过,心中不免惊恐,他不想永远困在地下,而且渴盼与白鹿仙子相聚,于是咬牙挥泪告别了这块修炼了一百多年的地方,用尽全部神力连夜向西逃去。与此同时,白鹿原从东南向西北就拉开了一条巨大的深沟,沟里还出现了一脉溪流。这条大沟,被人们称之为鲸鱼沟。从此白鹿原不再完整,但却多了一道水乡泽国的风景。鲸鱼沟从此润泽着世世代代的白鹿原人,演绎着许许多多平常的或波澜壮阔的故事。
  龙鲸后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白鹿仙子是否与龙鲸相会?天才的作家,普通的百姓,曾编织也还正在编织许许多多关于白鹿仙子、龙鲸的故事,这些多数是神话传说、民间传说,但是白鹿原、鲸鱼沟永远是真的,因为它们看得见、摸得着,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1993年6月,着名作家陈忠实先生的长篇小说《白鹿原》正式出版,1997年又荣获中国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白鹿原》以陕西关中平原上素有“仁义村”之称的白鹿村为背景,细腻地反映出白姓和鹿姓两大家族祖孙三代的恩怨纷争。评论家认为,全书浓缩着深沉的民族历史内涵,有令人震撼的真实感和厚重的史诗风格。其畅销和广受海内外读者赞赏欢迎的程度,为中国当代文学作品所罕见。
  陈忠实先生是白鹿原下人,写下了这部以“白鹿原”为书名的长篇巨着,不仅为中国文化艺术事业作出了重大贡献,也使白鹿原的名声越来越大,传播得越来越远。
  白鹿原,不仅仅是传说。
  换 粮
  村子依原傍水,有山地川地也有水地,生产小麦、玉米、大豆,也生产少量的水稻,按说应该是一处富庶的地方。可是,每年农历二三月间大多数人家都缺粮食吃。那时候我很想不通,为什么一样的土地,一样经历春夏秋冬,一样耕耘劳作,每年的收获却总是不一样。
  因为缺少粮食,每年春节过后,村子里的大人们就忙着进西安、到渭北了。进西安,是用自己生产的桂花球大米换取西安市居民的玉米面、高粱米。桂花球在当时属于新品种,产量不高,但是很好吃,很受在西安工作的那些南方人欢迎。那年月,在西安市城郊的国有企业家属院里,经常会听到“大米换包谷面”的吆喝声。上世纪80年代着名喜剧演员郭达、杨蕾把换大米的故事搬上了中央电视台,不但给陕西人增了光,而且把陕西话宣传给了全国人民,我的不少外省朋友都会用秦腔吆喝“换大米——换大米——换大米呵”。第一次观看这个小品时,周围的人笑得前仰后合,我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因为我想起的是曾经带着我进城换大米而今已经去世了的老祖父,想起了那个年代缺少粮食吃的父老乡亲。我感谢这个喜剧小品的创作者和演员,让人们看到了这段历史,用艺术的手法留下了这段历史。

  到渭北,是到渭河的北面去。关中八百里秦川,是陕西最富饶的地方,而关中的“白菜心”却是泾阳、高陵、三原几个县,都是产粮大县,农民家家户户都存有粮食。那年月,村子里的大人们经常说,长安、蓝田人的粮食关系在渭河北边,意思是说长安、蓝田人吃的基本是渭河北边的粮食。此话虽然是玩笑,但每年青黄不接时到渭河北边换粮食买粮食确实是真的,因为仅靠大米换杂粮是满足不了生活需求的。
  第一次到渭河北边买粮食时我初中还没有毕业,祖父让我跟着邻居叔叔一块去,心里却又放心不下。祖父叫我起床的时候,天上的星星还没落完,月亮也在远处的树梢上挂着。我紧握车头,使劲蹬着自行车,紧跟邻居叔叔,在月光照耀下的乡间小路上朝着渭北方向疾奔。走到一个叫耿镇的地方,已经是大清早了,许多老年人端着大老碗蹲在家门口吃早饭,看见我们,纷纷围了上来。一位大爷看我年纪尚小就跑这么远的路来买粮食,很是同情,就按当地最便宜的价格卖给我100斤玉米。邻居叔叔说我骑自行车的速度慢,让我一个人带着玉米先行返回,说他买好后很快就赶上来。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想到回家的路还那么长,骑上自行车就不敢下来。一直走到纺织城才记起邻居叔叔要我在渭河南桥头等他的话。村子里的人都说渭河很宽、很长,我早就想亲眼看看,可是不知当时在想什么,来回从渭河桥上走过,就是没有停下来仔细看看渭河。
  停下车子,我一屁股坐在路旁的石头上,这才觉得腹中饥渴难忍。在附近一家小饭馆我买了一碗8分钱的素面,又向服务员要了碗面汤,把布口袋里两块黑面馒头全泡了进去,这些食物全部下肚才觉得饱了。这个时候,邻居叔叔满头大汗地赶到了,看我一切正常并且吃了饭,这才放下了心。回到家已是掌灯时分,远远看见祖父、祖母在门口等我。
  那年冬天,我已经到邮电局工作,因为家中缺少粮食,我们几个出身农村的小伙子一商量,就约定到礼泉县一个叫店张驿的镇子上买小麦。
  那天早晨很冷,苍白的天空里挂着橘红色的太阳,刺骨的寒风刮得满地树叶乱飞。可是,这些对我们来说,好像没有任何影响,因为每个人都穿着单位刚发的新棉大衣,戴着新棉帽,骑着崭新的绿色邮电自行车。大家的精神非常好,早早就赶到了店张驿,而且很快买好了小麦。就在我们准备返回时,有消息传来,说咸阳原上有民兵小分队巡逻,并设卡检查,凡买卖粮食者一律没收。刚才还热热闹闹的集市很快气氛紧张了。我们几个一商量,决定先吃饭,夜幕降临后走店张驿南面的小路,沿一条大水渠岸悄悄返回西安。
  这也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风很大,月光出奇的明亮。我们都很紧张,又同时抱有侥幸心理。一切都是顺利的,一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见到,走完崎岖细长的小路,就是宽敞平坦的西兰公路了,灯火辉煌的咸阳城距离我们已经很近了,这时候一群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的人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们就是人们所说的民兵小分队。任我们怎么解释都没有用,只好跟他们到了检查站,一个小头目把我们盘问了好长时间,又给我们讲了许多不准投机倒把的规定。我说我们是邮电局的人,过去两个国家打仗也不挡送信的;我们买粮食是自己吃,不是投机倒把的粮贩子。这个小头目用怀疑的目光把我们认真地审视了一遍,然后让我们掏出工作证查看。还好,我们都带着前几天发的工作证。小头目又对着工作证把每一个人看了一遍,说:“咋看你们都是农民,这工作证倒还是真的。”我说我们过去就是农民,刚刚参加邮电工作。小头目很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看邮电局的面子,工作证扣下,粮食带走。明天让单位开个证明来换工作证。”
  工作证被扣了,大家的心情还不错,因为我们最大的担心是怕没了粮食。谁知离开这地方还不到一刻钟,又一队民兵小分队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没了唯一能够证明身份的工作证,我们说什么也没有用,不但收了粮食,而且对我们进行了长时间的审问。
  离开咸阳市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躲进了云层里,风吹得更急了,我们骑着自行车艰难地行进在西兰路上,全身上下冷得像掉进了冰窖里。
  为了尽快要回粮食,第二天早晨还没到上班时间,我们几个就集中在单位办公室门口。办公室主任是“一头沉”(妻子带孩子在农村生活),对我们非常同情,不但让秘书给我们开了证明,而且打电话给在咸阳市邮电局工作的老同学,让其帮助我们。后来才知道,就是那个夜晚,一位工人出身的国家领导人到了咸阳,全市的民兵上街执勤主要是为了保卫首长的安全。
  这些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每每回想起来就鼻头发酸,因为粮食不仅“粒粒皆辛苦”,而且提醒我们不要忘记过去。
  小麦花开的夜晚
  这是个月色朦胧、繁星闪烁的夜晚。
  我从学校防空洞里出来,沿着洒满月光的小路回家,路两旁是齐腰深的麦田,麦穗上开满了白色的碎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这种香,只有真正的庄户人才闻得出来。
  这是个全国人民都在“深挖洞,广积粮” “备战,备荒”的年代,无论城市、农村,大家都在手脚不停地挖防空洞,就连上小学的孩子也投入了这场如火如荼的伟大运动之中。
  忽然,一个甜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知道是子君,她的声音就像小麦花香一样不用辨别我都听得出来。子君赶上来堵住了路,抓起我的手把一个小字条放在了我惊慌失措的手上,同时那纤细的手指也把一股暖流送到我的心里。那个年代男女同学同桌也要画三八线,当时的我更不知何谓恋爱和情书。我只知道子君学习好,长得好看,弯眉毛,大眼睛,小巧的鼻子,红红的嘴唇,一对洁白的虎牙笑起来尤其生动。我拿着字条发怔,她推了我一把说:“发啥瓷呢,拿回家再看!”
  夜深了,小麦花香从田野一直飘进了屋,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个小字条来得太突然了,想了大半夜我也没有把纷乱的思维整理清楚。可是,我很兴奋,还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激动和幸福。这一年我16岁。
  一个月后,媒人到我家提亲。媒人是子君家里人委托来的,可是被我的祖父婉言谢绝了,原因是孩子太小。这理由显然说服不了人,因为我们这里十五六岁的孩子大都定了亲。这以后,媒人再也没来我家,我也没有看见过子君,因为子君根本就不愁嫁,想和她家攀亲的人能排成队。不久她就和西安市郊区的一位青年定了亲,那时我在离家5里路外的地方上高中,听到这个消息,我没来由地伤心,躲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流了眼泪。

  一个周日的下午,我回家背干粮,正赶上暴雨就要来临,天阴得很重,风把尘土刮得到处飞扬,大老远我就看见子君帮我家搬晒在打麦场上的粮食。看见她我忽然觉得脸上发烫,子君却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搬完粮食雨就下起来了,这是我俩说话时间最长的一次,她问学校的情况,还叮嘱我好好学习争取考大学。我说现在大学都不招生,上完高中还要回家当农民。她说这样的情况不会太久,迟早国家会恢复高考制度的。我很想问她的情况,不知什么原因始终没有张开口。临别时,子君一再对我说,要照顾好两个老人。我知道她的意思,因为我的父母在县城工作,家里只有我年迈的祖父和祖母,许多体力劳动他们已经力不能支了。
  她走后祖母告诉我,说子君经常来我们家帮着干活,感动得祖父也说不该谢绝了这门亲事。我问祖母当时为什么不同意,祖母说子君大我一岁,“女大一不是妻!”“这媳妇千万娶不得,一个媳妇影响三代人啊!”
  几年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记得是个初夏的夜晚,祖母因病在乡卫生院输液,我看着大夫拔了吊瓶正安排祖母休息,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传了过来。这声音有点儿熟悉,问祖母果然是子君。祖母说,那孩子住在隔壁,昨天上午还来过病房。从道理上讲是应该去看看,可人家是生孩子,男人去不方便。我说人命关天,怎么也要去问一下,或许还能帮上忙,可最终还是被严厉的大夫挡在了门外。祖母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女人生孩子都受罪,没见过这女子生娃咋就这么难。祖母的话说对了,子君是难产,乡医院不具备手术条件,当晚被一辆手扶拖拉机拉到城里大医院去了。
  再次见到子君是在回家的远郊公共汽车上,当时我并没有认出她来,是她喊我的名字时我才发现我身旁抱孩子的妇女是子君。她拉过身旁站着的一个男孩子让叫我舅舅,并告诉我她怀里抱的是女孩儿。我说帮她抱抱孩子,她笑了,说:“你是念书人,抱不了娃娃。”回头对那男孩说:“你长大要好好念书,像你这舅舅一样,把写的文章也登在报纸上。”
  我说你这么忙还看报纸,她说:“看啊,就看《西安晚报》,自发现了你的文章后,我就订了一份。”
  我感动地望着这位昔日的同学,发现她的额头和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只是眼睛还是那么黑亮,笑时露出的虎牙还依然生动。时间在不经意间流逝,岁月把一个美丽的少女很快变成了普通的农家妇女。下车和她告别时,发现田野的小麦正在扬花。
  过去,我没有很好地欣赏过小麦开花,更没有想去闻小麦的花香,现在一看到小麦我就想起那个夜晚,想起了年少时的子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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