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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冒(外一篇)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韩文友

  六月的天儿,儿子感冒了。症状很明显,消停了,不满院子窜来窜去了,呆滞着眼神安静地坐在那儿。
  我给儿子的老师打了电话,稍稍夸张了一点儿病况,请了一天假。病了嘛,病了就得有个病样儿,就要好好休息休息。我和儿子说,今天不用去上学了,玩一天。儿子高兴了,脸上有了笑意。令人疑惑的是,这笑很收敛,很沉稳,仿佛一个有着丰富人生阅历的老者的笑。
  我小的时候就很把感冒当回事儿。时逢小恙,我觉得我的节日来临了。那时候的人粗心大意,活得不那么认真、精细,感冒了,发烧了,拉肚子了,根本不用吃药打针。在热炕头里躺一天,找来一个能说会道的老太太念叨念叨,严重的烧张邮票或几片黄纸,再吃点小灶上的好嚼果,睡上一觉,就好了。好吃的都吃了,病再不好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我头脑一发热,母亲便忙着给我擀面条,切出玉米粒大小的肉丁,着以豆角、葱香末打一碗卤。哥姐们都远远地鄙夷地瞅着,可我一个人往死了吃。父亲也不再吹胡子瞪眼骂骂咧咧,还用大手温和地摸着我的额头,嗯,还真有点儿热,多吃,吃完发出汗来就好了。我知道父亲的话假惺惺,可很受用,吃起来便心安理得。
  儿子不吱声,他沉着,他期待。感冒中的孩子多么乖顺,多么可爱。这个时候,你要是垂询孩子有什么要求,就未免不明智,也不厚道——他们被动,他们矜持,他们喜欢大人的一意孤行。我说,这样吧,我也不去上班了,我们先去欢乐谷电玩城,然后去公园开四驱车,然后去肯德基,然后泡个热水澡。OK?
  儿子伸出两个手指,状如Y,或V,表示是,或者胜利。这让我领悟到,有些时候,顺从和胜利,其实是一个意思。
  走在大街上,儿子的脚步轻松利落,好像还有一种恬淡的味道,看上去像一个休年假的政府公务员,心身都有一种要飞翔的架势了。不久前的一个晚上,我躺在沙发上无聊,对摆弄变形金刚的儿子说,过来,给我念一段《格林兄弟》听听。儿子一脸倦意地看了看我,知趣地把金刚放下,说,今天实在太累了,我该睡觉去了。
  咦,他累了,小东西,他居然实在太累了。我小的时候,一天到晚奔跑在山林草野之中,都没说过一句累,稀屁地,你还累了?
  回过头一想,孩子这一天忙忙乎乎也不容易。一周休两天(我上学时周三下午也要放假),这两天却比在学校上课还要紧张,他要和同龄的孩子争先恐后涌向各种名目的学习班。二年级伊始,儿子和他妈妈有一次深谈,儿子在沉默了很长时间后,伸出三个指头,意思是,最多只能报三个班。
  那好吧,三个就三个:武术是要接着练的,强健的体魄是人生的最大本钱,得学吧;英语是要学的,这没的商量,一步抢先,步步领先,要坚持;奥数是要学的,男孩子总要有聪明的头脑、严谨的思维,必须学。至于美术啦、钢琴啦、口才啦、围棋啦,那个啦,这个啦,没办法,分身乏术,先放一放,缓一缓,寒暑假的时候再研究。这样一来,星期天,弄得孩子像一个刚出道的江湖艺人,在兴奋的经纪人或者拎包马仔的簇拥下满世界跑场子。我陪着儿子上英语班时,遇到一位同道高人,课上到一大半,这位家长呼地站起来,拎起晕晕欲睡的孩子就往外跑,把那个拿着大塑料香蕉正念得起劲的外教老师搞懵了。一脚门里一脚外的家长慌张地说,Sorry,Sorry!来不及了,舞蹈课提前15分钟,北京来了一位国标大师现场指导,不走真来不及了。
  很帅很酷很无奈的外教耸了耸肩,很中国地笑了笑,接着领我们念香蕉。
  我和儿子坐在肯德基的窗口。每一次要是抢到这样的位子,儿子会兴奋得不得了。这一次他无动于衷,吃起来也不虎实,小女孩子一样,捏着一根小薯条懒洋洋地蘸着果酱,盘子里的汉堡、新奥尔良烤翅、葡式蛋挞、劲爆鸡米花,一手不上了,这绝不是他的风格。我有点失望,或者说,我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我和蔼可亲地问儿子,今天的味道不对劲儿么?
  像儿子这个年龄时,有一次到临近年关,我感冒了。什么招都用了,也不见好,母亲急得要命,叹着气说总不能让我孩子把病带到年后吧?父亲从山里拉柴回来,见母亲哭丧着脸,喊来二哥,去园子里的大雪堆下抠出两个猪蹄儿,用小锅烀上。我迷迷瞪瞪爬起来(估计也是硬撑),蘸着蒜酱吃下去,噫嘻,好了,一袋烟功夫,我下地蹦跳着迎接新年了。
  儿子吃不下,难道肯德基还不如猪蹄了?没道理啊。
  我说,吃吧,吃完了,领你去你最喜欢的那个浴池,还能冲浪。
  儿子一脸愧疚地看着我,他看见我几次在电话里和领导低三下四地撒谎,请假。他一定觉得,不吃下这堆东西,是有些不讲究了。儿子的小脸苍白,神色倦怠,我把掌心贴在他的额头上,我的神啊,像刚出烤箱的劲爆鸡腿堡,烫得很。
  我们到达医院时,短头发的医生正在脱白大褂,要下班了。她给儿子做了初步检查,回过头来问我,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舒服?
  我说,应该是早上吧。
  那怎么才来呢,孩子胃肠感冒,还高烧,心够大的,都吃什么了?被延误了下班时间的医生总是要有点脾气的。
  肯德基,我说。
  长没长心呐,荤菜都不能吃,还给他吃油炸的垃圾食品,你能不能行啊?
  我低着头,我沮丧得很。我想和医生说,我小时候感冒了,吃点儿好的,就没事儿了呀。
  我没说出口。我扬起头,掬出一脸的笑来,大夫,那您说,我们该咋办呢?
  拥 抱
  我结婚的时候,在乡下老家办了一场酒席。我领着新娘子翻山越岭走进雪水温时,家里被全村人搞得热火朝天。酒席上,乡亲们不放过父亲,意思是,老家伙,小儿子结婚了,你完成了一辈子的任务不说,还娶回来个城里的媳妇,连干三杯酒是应该的了。父亲的脸上谦卑地笑着,连续几天的张罗、忙叨、高兴,他夜不能寐,眼里拉满了血丝——何况,父亲已经喝了不少酒。这时候,母亲走过来,抢过父亲的杯子,一仰脖,杯中之物一饮而尽。满座愕然。
  母亲是不能喝酒的,她滴酒不沾。母亲喝下那杯酒后,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用手轻轻地抚摩着自己的衣襟。那天,姐姐们给她穿上一件大红大红的新衣裳……
  父亲是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的,我一点儿都没有觉察。父亲有些瘦了,但气色极好,满眼的红丝使他的目光有了血一样的温润与慈爱。父亲站定了,直直地瞅着我,说,你要好好孝敬你妈……你妈跟我过了一辈子,受了那么多苦啊,你可要好好待你妈……我喏喏。父亲瞅着我的眼睛。我看见他的一生都挂在了他的脸上,疲惫,愧疚,不甘,无奈。我喏喏。我说,放心吧,爸,我会好好孝敬我妈到老。
  父亲依然瞅着我,不知是什么样的力量驱使着他,他张开瘦弱的双臂,大庭广众之下,一下子将我抱在怀里。我和父亲,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不幸的是,这个时候——我醒了。
  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来没有和父亲拥抱过。也许,父亲根本不会拥抱;也许,在父亲的概念里,父子间是没有必要拥抱的。他甚至从来没有像很多父亲那样,微笑着摸着儿子的头,或者肩膀,说几句让儿子回味一生的话。没有,从来没有。
  我和父亲在他的瓜地遭遇暴雨,瓜窝棚被大雨拍塌了,他没有抱我,只用双臂撑起一块苫布,让我躲在里面。那一年,我10岁。
  数九寒天,父亲从嘉荫到乌伊岭,赶着马爬犁横穿小兴安岭,给我寄读的亲戚家送粮送木耳,抵达时父亲的双腿被冰僵,不能弯曲,我扑上去,父亲没有抱我,面无表情地说,去给我倒杯热水来。那一年,我13岁。
  我高考落榜,父亲给了我重重一记耳光,我离家出走,顺着黑龙江边一路往南,从雪水温走到嘉荫城。两个月后,父亲在我租住的小屋子里找到正感冒发烧的我,没有抱我,在那儿抽了一支烟,塞给我一卷子捂热了的钱,什么也没说,走了。那一年,我20岁。
  父亲病重,我接他到城里做全面检查。在夜火车上,父亲的胃疼得厉害,他那榔头一样的指关节在不停地颤抖,汗珠从皱纹里渗出来,流过脸颊,又淌到地上。我没有抱一下父亲,只在一旁幼稚地对着黑夜起誓,我说菩萨、耶稣,还有各种神灵,只要让我父躲过这一劫,以后你们说什么,我都听。那一年,我32岁。
  我没有和父亲真正地拥抱过,直到他老了,老得没有了气力,直到他去世,我们生死相隔山高水远,直到他去世五年以后,在一天夜里突然回到我的梦里,紧紧地抱住了我——我从来没有主动拥抱过父亲,哪怕是一次,哪怕是一小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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