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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与短篇小说艺术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红柯

  一个人早年的阅读很重要,近于母乳,那时我们很幼稚,生命的可塑性很大,我很幸运在小学三四年级到初中,就拥有了《三国演义》《水浒》《史记》《唐诗三百首》。最早购买的书中包括傅庚生的《杜诗散译》,余冠英的《诗经选注》《汉魏六朝诗选注》,郭沫若的《楚辞选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接触到契诃夫,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封面有契诃夫戴夹鼻眼镜的肖像,神情忧郁。拥有此书的同学吊我胃口,只肯借我上册,下午放学时借出,第二天一大早必须归还。家里的厨房就是我的“临时书房”,蚊蝇及老鼠窜来窜去,夜深人静时忍不住抄其中最好的篇章,《哀伤》《苦恼》《歌女》,抄到《瞌睡》时天亮了,往学校赶,《草原》只扫了几眼,同学就收走了。好多年以后,我西上天山写了一篇我自己的《瞌睡》。天山和阿尔泰的草原足以弥补中学时擦肩而过的《草原》。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真是个好时光,大学校园如同天堂,师范院校包吃包住还有生活补助,还可以勒紧腰带挤压出生活费买自己喜欢的书。俄罗斯作家中只有普希金、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值得我买他们的所有作品,各种版本,包括传记,而契诃夫的传记就搜购好几种。汝龙翻译的契诃夫小说选集、小说全集以外,还有文集,还有贾植芳先生译的《契诃夫手记》,还有分成几十本的小册子,还有小开本袋装书。几次搬家都是大迁徙。从新疆回陕西横跨近万里,家什包括书全部都托运,细软妻子携带,我一个大男人提一个大包有几十公斤重,几十本珍贵书籍跟贩毒分子一样随身携带,上厕所都要叮咛妻子这个包一定要看好,包中契诃夫最多。
  西欧小说都依从逻辑,而俄罗斯小说从生活出发。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谓美即生活完全是典型的俄罗斯风格;托尔斯泰写了俄罗斯民族健康的一面;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是另一个极端即疯狂与病态,直接引发存在主义哲学与现代艺术;契诃夫综合了俄罗斯的方方面面,大街小巷角角落落,连一缕微尘都不放过。我曾经像遗憾鲁迅没有长篇小说一样遗憾过契诃夫,契诃夫有一本长篇规模的《萨哈林旅行记》,是纪实不是虚构作品。人到中年我就不这么看了,鲁迅后半生那些犀利而富有生机的杂文连串起来不就是波斯地毯一样壮美无比的画卷吗?屠格涅夫晚年来不及完成长篇巨著,就把那些长篇构思写成短篇组成的《爱之路》。当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洗涤俄罗斯大地的时候,契诃夫更像俄罗斯民歌《三套车》与《伏尔加船夫曲》,从大地深处发出低沉沙哑浑厚的胸音。
  从文体上讲契诃夫的小说是不完整的,截取生活一个断面,没有故事没有情节,没有高潮,更没有结尾,主人公的自言自语,生活中的苦恼不如意,甚至一点点情绪,都被契诃夫截下,但又与生活的洪流血气相连,鲜活得如鱼在水中。吴尔芙比较了契诃夫与英国的小说,英国小说都有人们熟悉和公认的结尾,有合乎逻辑的句号,而契诃夫小说结尾处还是个问号。《带叭儿狗的女人》结尾时男女主人公还在旅馆里商量明天怎么办。托尔斯泰在长篇还没有结尾的地方就让安娜自杀了,高中时读过大学时也读过,不明白一号主人公死了还有什么好写的。直到我走出校门,在西域瀚海写《西去的骑手》时,才明白死亡的是躯体,人的精神魂魄还弥漫在宇宙天地间。也是在这个时候,重读契诃夫,发现其短篇小说含有长篇的内涵。中国小说只有鲁迅的《祝福》和张承志的《达坂》有这种意味,多层次多线索,背景大,苍莽群山一只鸟,千里戈壁一棵树,决不是精致小盆景。同样是截取生活断面,有的人刀切豆腐巨斧断石,光滑直溜,一尘不染,契诃夫绝不用刀斧甚至不用剪刀,医生这个职业用惯了冷冰冰的器械,文学绝不是医学,手术台与医疗室里的病人进入文学角色时契诃夫就脱掉白大褂和手套,一身休闲装,直接掰取生活的断面,截面毛糙,带许多根须,无法用句号自圆其说。契诃夫甚至厌恶对生活对生命下结论画句号给出路。
  三十岁以后,我更喜欢契诃夫的传记。各种版本的传记都有这样的记录,契诃夫与许多女性关系密切,近于恋人关系,契诃夫也长于写男女恋情,最后一部作品就是《新娘》。契诃夫结婚不久就去世了。短暂的婚姻生活给人的印象也好像在恋爱,妻子也是个艺术家,夫妻分别多于团聚。恋情中的男女是生命中最有活力的状态,契诃夫的这种生活方式与他所珍爱的小说艺术是一致的。从这个意义上讲,短篇是恋情,而长篇绝对是婚姻,需要极大的耐心与韧性。托尔斯泰的婚姻可谓波澜壮阔暗流涌动,晚年离家出走死于火车站,让妻子充当了另一种安娜。老托不善恋爱,快40岁时与18岁的妻子结婚,妻子单纯纯洁。老托已经相当西门庆了,不断地写《忏悔录》。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相当糟糕的情人,斯洛宁在《颠狂的爱》中有详细的记载,三任妻子几乎代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三个创作阶段。陀氏第三任妻子几乎综合了俄罗斯女性所有的美好品质,如同他在普希金纪念会上著名讲演中赞美的伟大的达吉雅娜,这种机遇足以让俄罗斯其他男性作家羡慕不已。对托尔斯泰大放厥词的纳博科夫对契诃夫推崇备至,尤其是《带叭儿狗的女人》,这是具有长篇内涵的短篇小说,乔伊斯《都柏林人》的压卷之作《死者》,波拉尼奥《地球上最后一个夜晚》中最感人的《安妮穆尔的生平》都是对契诃夫的发扬光大。最让人惊叹的是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把托尔斯泰的冗长啰嗦与陀斯妥耶夫斯基泥石流一样的放纵全部纳入契诃夫的节制冷静内敛深情与忧郁之中,主人公也正是契诃夫的职业,医生。跟生活保持恋爱关系的另一个典型就是卡夫卡,你看他那双眼睛和耳朵,高度的警觉与惊恐,艺术的大敌是麻木与疲软,就像猪肚皮那样。
  责任编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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