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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影子搏斗(短篇小说)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于怀岸

  有一天,我记不清那是哪一天,反正就是不久前,也许是十天前,也许是四十天前,我从丽都歌舞厅出来的时候,才早上八点多钟,满眼白晃晃的,日头已经升起一竿子多高了,阳光汹涌,直往我脸上身上扑打,热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就像一条刚被波浪推上河岸的鱼,又饥又渴,有点马上就要翻白的感觉。我昨晚十一点多钟跟几个朋友在丽都歌舞厅K歌,喝多了啤酒,醉在沙发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天光大亮。那几个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掉了,他们没有买单,我出歌舞厅时被前台小姐拦住了,要我结账。我结了八百八十八元。我的钱包里刚好有一千块钱,一下子花去了九张老人头,我的心尖像被戳了一针,很是痛了一下。本来这账不应该是我结的,我被张光头叫来丽都时,那一帮七男八女都唱了一个多小时了。还有,昨晚我是偷偷跑出来的,今早上父母要是发现我不在家里,回去后少不了要被盘问一番。父母管我管得严,像管大闺女一样,我这个样子回去,他们很可能会给我的天灵盖吃爆栗子。我的心里惴得慌。
  走在大街上,我的脑壳一绞一绞地疼痛,大片强烈的阳光就像一只只手掌一样,在使劲地拍打我的前额和后脑勺。心里也憋得慌,想吐。鄙人酒量浅,一般来说,二两白酒就会醉得不省人事,昨晚我大约喝了四五瓶啤酒。具体多少瓶我也不记得了,喝第三瓶时我记得去了一趟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后的事情,脑子就像断过电的Word一样,没保存下只言片语。到现在我也想不起来,除了张光头,还有哪些人。要不是近一段时间心情不好,昨晚张光头根本叫不动我,就是叫得动,我也不会喝那么多酒,宿醉的味道不好受,我以前试过几次。这一次,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更难受。好几次,我都蹲身下去干呕,却什么也呕不出来。八点多钟,街上行人已经不少了,他们看见我蹲在那里,老远就绕开了去。也有一些人,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满脸不屑的表情。我这样子,谁都能一眼看得出是一个醉鬼,或许把我当成一个粉客也说不定。谁回过头来看我,我就抬起头,狠狠地剜他(她)一眼,尽管我的目光和我的身子一样有气无力,依然唬得那些人赶快转过身去。
  记不清在大街上蹲了多少次,我终于走完了那条大街,过了东门桥,再往上走了三百米,我拐进一条小巷子里。巷子里空无一人。我家在城东的玉屏山下,此刻太阳也在东方,在我的前面,照耀得我眼睛花花的,我只好低头走路。汗水从我的额头和鼻子上往下滴落,胸腔里的秽物也在往上翻滚。我再一次蹲在一堵矮墙下的垃圾池边干呕,一条大花狗在几米远的地方望着我,神态可怜巴巴的,目光却专注而笃定,仿佛只要我一走开它就能扑上来享受一餐美食似的。我认识这条狗,是赵云海家的,名字叫小黄。赵云海家像老是不给它吃饱似的,小黄瘦极了。很遗憾,跟前几次一样,我什么也没呕出来。我站起身往前走,走了几步,感觉小黄还在跟着我,我回过头去,它又躲了起来。我看不到它。我再往前走,它又跟了上来。这时,我想到了不可能是小黄跟着我,小黄在赵云海家的院子里,他家的院子安装了铁栅栏门,这个时候赵云海家里没有人,院门是上了锁的,小黄不可能出得来。可我明明感觉到身后有谁跟着我,他应该在我的右边,我又停下来往回看了一阵,小巷里还是空寂无人,也无物。奇怪了,就在往回望的那一刹那,我分明感觉到有一个人在躲我,迅速地转身而去。他就在我眼前飞快一闪,不见了。小巷子不宽,笔直的,离我十五米之内并没有分叉路口,即便一阵风也跑不了“转瞬即逝”那么快!
  我大声地叫了一声:“谁呀?”
  没有人应答。
  我连叫了三声“谁呀?”我的叫喊肯定很大,把住在右边坎上一幢房子二楼的邹婆婆惊动了,我看到她打开一扇窗户,伸出枯干的脑壳,朝着下面喊我:“关顺利,你喊谁呀?”
  我说:“没喊你,邹婆婆。”
  她关了窗。我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我已经能够看到我家的房子了,它就在二十米开外。再往前走几米,我看到了我家的院门敞开着,我妈正在院子里给花树浇水的背影映入我的眼帘。想到她肯定会盘问我昨晚哪去了,我心里一阵哆嗦。
  只要再走几十步,我就到家了。这时我心里突然惴惴不安起来,我还是觉得后面有人跟着我,我又回头望了两次,巷子里还是什么也没有。我家在小巷的一道斜坡上,要上十来级台阶。就在我上到第二级台阶时,我终于看到了那个跟踪我的人了。他就在我的左后方,我转身去看他是谁,他一下子闪到右侧的石壁上。我大声地喝问他是谁,他不答理我。我生气极了,一记左钩拳向着他掏去,他躲开了,我的拳头也击落空了,我火了,又一记右直拳向他杵去。这记右直拳是实实在在地击中在了他的身上,像击中在一块石板上,我的拳头上立即传来了一阵钻心的疼痛,不由地发出了“哇”的一声惨叫。
  我妈听到院门口的惨叫声,连忙放下手中的水壶,朝着我奔来。她一出院门,就扑上来拦腰箍住我,她说:“顺利,你疯了啊!你拿这石坎撒哪般酒疯啊!”
  妈箍住我时,我又用脚踢那个人,边踢边嚷:“叫你跟着我,叫你跟着我,你是哪个我都不认得,你一直跟着我做嘛啊!”
  妈说:“你在说什么,哪里有人跟着你。”
  我挣脱妈,指着那个人说:“那不是人吗?他从大街上一直跟我跟到家门口。”
  妈又气又恼,顺手一巴掌扇在我左脸上,语气严厉地说:“你在哪喝了那么多马尿,这一身酒味!”
  我说:“酒是昨晚喝的。”说完又往石坎上扑。
  “那不是人,”妈气得又给了我右脸一巴掌,“那是你的影子。”
  “是影子吗?”我将信将疑,马上又坚定而且霸蛮地说,“就是影子,他这样老跟着我,我也要揍扁他。”
  妈哭笑不得,说:“好了,好了,跟我回家吧,你爸在堂屋里等着你呢。看你的手,出血了,酒精和创可贴在茶几的抽屉里,自己去包扎一下,我还得给花浇完水。”
  “肖恩伯纳巴船长非常热爱航海事业,他一生中却只有过三次成功的远航,为什么?”
  “因为他在第四次航海时遇难了。”
  “马航MH370飞到哪去了?”   “一二十个国家的卫星、飞机、搜救船都找不到,我要是晓得它在哪里,我成神仙了不是!”
  “你吃饭用左手拿筷子还是右手?”
  “你晓得我是左撇子啊!”
  “那么,你是用右脑还是左脑想事情?”
  “人都是用大脑想问题的。”
  “早上起来时你会为先上厕所还是先刷牙而烦恼吗?”
  “我是先上厕所,再洗脸,最后才刷牙的。”
  “……”
  “……”
  “你相信爱情吗?”
  “相信。但我爱的人不相信我,怎么办?”
  “……”
  “最后一个问题,我说你是精神病或抑郁症,你会生气吗?”
  “你才精神病,你才抑郁呢!”
  我的高中同学,酉北市精神病院的肖春江收起桌上的文件夹,塞进公文包里,对着门外喊:“关老师,张阿姨,你们可以进来了。”父母进来后,他又对他们说:“我敢打包票,顺利哥没有精神问题,这个你们大可放心。”
  妈说:“不会是抑郁症吧?”
  肖春江说:“我刚才的试题都是测抑郁症的,他没问题。”
  肖春江是我妈偷偷地请来我们家的。说是偷偷地,因为我妈没有带我去他们医院检查,而是喊他夜里来我们家,帮我看看有没有精神问题。肖春江不仅是我的高中同学,也是我爸爸的学生,他比我小两岁,却是名牌医科大学精神科的博士生,三十来岁就做了酉北市精神病医院主任医师。他的话,自然是很权威的。更何况,肖春江的表情并不严峻,给我妈说我没事时脸上堆砌着笑意呢。若我真的有事,他也不会当着我跟我父母说这个结果,而会避开我单独跟他们在客厅或者院子里去谈我是什么状况,怎么治疗等等问题,对不?我妈自己就是个医生,外科医生,当然知道这些规矩。做医生这一行的,又特别相信权威。别看肖春江年纪轻轻,但他关于精神病的论文已经发表了不少,有一两篇还是发在国外的医学刊物上的。要不我妈也不会叫他来,会请他们医院的胡院长来。父母听了肖春江的话后,心里自是大舒了一口气,但我妈心里还是有些疑惑,又问:“他为什么这几天老跟自己的影子过不去,天天擂墙壁和地板?”
  妈抓起我的手,给肖春江看:“一双手都擂烂了,吓死我了。”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抓起我的贴满了创可贴的双手给肖春江看,也是她第三次给肖春江说同样的话。
  肖春江笑着说:“可能他压力太大,张阿姨你和关老师对他期望值小一点,就好了。没大关系,请几天假,让他好好休息几天吧。”
  我妈的脸红了一下,分辩着说:“我们哪里对他期望高呀,你看你,比顺利还小两岁,都是专家了,听说我们家顺利要提副科了,出了这档子事,闹出去,就会黄了啊。春江,你可得保密啊。”
  爸对妈说:“看,你又讲这些。”
  肖春江转过身对我说:“你没酒量,以后酒还是少喝点为好,不像我,半斤八两白酒下肚跟喝白开水似的。”
  爸妈让我送肖春江出院子,这时都到晚上十点多钟了,我们这条巷子没有市政规划的路灯,有些地方要隔几十米才有一盏吊在别人家墙壁上的十五瓦灯泡充当路灯,很是昏暗。我一直把肖春江送到大街上。走到邹婆婆家窗下时,肖春江突然问我:“你现在觉得有人跟着你吗?”
  我说没有。他又说:“现在你身后也有影子,怎么没有觉得有人跟踪你呢,你老实说,你小子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我能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天天不就是上班下班,两点一线。”
  “那不一定,比如在路上捡到了一包巨款,或者偷了哪个恶汉的老婆。”
  我笑骂肖春江说:“你狗日的是医生还是侦探?”
  把他送到灯火辉煌的大街上,看着他打的走了,我才往回走。进了小巷口,我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这次不是怀疑身后有人跟踪吓的,也不是被自己的影子吓的,而是被肖春江的话惊骇出一身冷汗的。
  前面说过我爸妈的职业,我爸是个中学物理教师,我妈是个外科医生。爸爸做过校长,妈妈做过外科副主任,我算是出身在一个小知识分子家庭里。从小爸妈就对我期望很高,三岁时爸爸就教我背唐诗三百首,四岁练钢琴,五岁学画画,六岁学珠心算,爸妈在教育上特别舍得下血本,可惜我天资愚笨,上学时成绩一直就是中等,小学中学都如此,不像肖春江那样绝顶聪明,可以跳级读。至于学钢琴和画画,更没天分,学了三年钢琴,连一首完整的小夜曲也弹不连贯;画画呢,画到素描我就受不了了,天天画锥体,我不知故意弄断过多少支2B铅笔,所以小学一毕业,琴呀画呀的,都学不下去了。后来,高考两次落榜,连复两届,才考上我们州城一所三本大学。大学毕业时差点没拿到学位证。毕业后,爸妈求了好多人,我才进了文物局,后来他们又托关系把我调到现在的单位,安全监督局,从事业编变成了公务员(那时事业编容易转公务员编,晚两年,几乎就不可能了。)我是学历史的,到了安监局,等于转行,又不得不读与此专业相关的书籍和法律法规。其实我不想调安监局,那时我最想调的是群艺馆或者图书馆。从高中开始,我喜欢文学,在大学时也发表过一些散文和诗歌,虽然没有一点名气,但一直以来我都很痴迷于文学创作。那时文物局还没独立,是文化局的二级机构,以爸爸老校长的面子,只要他给他的学生市文化局长打声招呼,系统内调人非常容易,但爸妈却对我的诉求充耳不闻,他们几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市长和副市长们签字,想把我弄进人事局或财政局,最后都没弄成,退而求其次,我被弄进了安监局,搞办公室工作。安监局是个专业性强的单位,那些法律法规条例条文多如牛毛,起草文件,写领导讲话稿,先进人物事迹报道等等,哪一项都要专业知识,光背那些枯燥无味的专业书籍就花了整整半年时间,才勉强胜任工作。两年后我任了副股级的办公室主任,三年后提升为股级正主任,至于提副科,任副局长,远着呢,很可能是我妈臆想的,或是我爸从哪个在县委办或组织部当小跑腿的学生那里听来的飞信。
  很多同学和朋友很羡慕我,任何事都有父母出头,给我弄得妥妥帖帖的,其实他们不晓得我活得有多累。真的很累。因为我有非常强势的父母,任何事,任何举动,都被他们管得死死的。甚至是我的想法,大多数时候也会被他们掐死在萌芽状态。高三分科时,我想学文科,父母硬是不准,结果第一次高考,只考得三百九十多分,连大专线也没上,只好复读,复读转到文科班,考了四百多分,上了一个外省的大专线,那里离家远,我特别想去读,我爸不准去,又复读了一届。要是当年分科时我就选文科班,很可能第一次就考上了州城大学的本科了,就不要耽误那两年青春。大四时我谈第一个女朋友,外县农村的,毕业前她跟我回家,父母问清了我俩关系,知晓了她家境贫寒,第二天清早就客客气气地把她送去了汽车站。等我起床出来,找不到那个女孩子了。因这事,我有整整两个月没跟父母说一句话,他们也不跟我说。他们的意志比我坚定一万倍,最后只能是我举手投降。   碰上这样既势利又强大的父母,我不投降又能怎么样?有一次,肖春江喊我喝茶,坐在卡座聊天时他曾给我说过一句话:“顺利哥,你都没得抑郁症,要不是上帝太不公平,就是你心理素质太好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是我第二次恋爱失败一月之后的某一个晚上。我的第二次恋爱是悄无声息地开始,又悄无声息地结束,从头到尾,肖春江和张光头都是见证人。那年我二十六岁,早就到了娶亲成家的年纪了。
  我的第二个女朋友叫张小娟,是市精神病院的女护士,长得很漂亮,又很聪明和贤惠,她是张光头的堂妹,也是肖春江的同事。不过不跟肖春江在一个科室。张光头也是我的同学,初中同学,他并不是真光头,初中时他喜欢剃光头得的浑名。初三时他没考高中,考了中专,是怀化还是常德的一个商业学校,毕业后分到城郊供销社(社址是在城内),只上了一年班,供销社就改制承包,他承包了两个门面,一年后他把这两个门面低价买了下来。几年后他就发了大财,现在光那两个门面就价值二三百万。少扯张光头,还是回到张小娟上去吧。我是在张光头家里认识张小娟的。当然,是张光头有意安排我们认识的,他想把堂妹介绍给我,不仅仅因为我们是好朋友,而是他很看重我们家家世清白和我这个人老成持重,大方,义气,单位又好,他堂妹跟着我不吃亏。当初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跟张小娟一接触,就喜欢上了她。很快我们就进入了正式恋爱状态。因有前车之鉴,和张小娟的恋爱我一直瞒着父母,也就是说他们并不知道我在跟张小娟恋爱。甚至不知道我已经谈恋爱了。我们一见钟情,我们相见恨晚,我们相濡以沫,我们相托终身。但那时,我根本就不敢跟我父母提我在恋爱,第一是父亲坚决不同意我现在恋爱结婚,他认为我现在正是干事业的年纪,“成家就会再难立业,立业才能成个好家”“大丈夫何患无妻”,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两句话,他给我定的目标是三十岁升到副科后再考虑个人问题;第二是我母亲当时正在托人给我介绍市人大副主任的女儿,那姑娘叫伍珍,跟我是高中同班同学,脾气乖张,高中时我俩就是死对头,常争吵,现在有时碰面都不怎么说话。她怎么可能会嫁我,我又怎么可能会娶她呢?但我母亲跟伍珍的母亲杨阿姨是同事,几十年来关系一直不错,她说伍叔叔和杨阿姨对我印象一直很好,要我多约伍珍来我们家做客,增进感情,我一次也没约。杨阿姨倒是带她来过我家一次,坐了几个小时,吃了晚饭才走。伍珍跟我到过我的书房里,看到满壁的书,说了一句话:“有买这些书的钱,不如把你那个国产手机换成iphone5。”当时就把我噎住了。
  这样的女人,我能娶回家来吗?
  我知道,在这个当口上我不能跟他们提与张小娟的关系。一旦挑明,肯定会招致父母一致强烈反对。我的第二次恋爱就会像第一次恋爱那样无疾而终。因为我知道我不可能拗得过父母,即使伍珍明确告诉我母亲她看不上我,母亲也不会同意我把张小娟娶进家门。原因就是张小娟跟我的第一个女朋友一样,家里也是农村的,而且她的父母是乡下最土老冒的那种农民,还有个弟弟在念大学,她得每月给他寄生活费。这样的家庭条件,绝对入不了我母亲的眼,说不准她还会在第一次见到张小娟时说出世界上最难听的话来。至于父亲,他大约不会讲出像母亲那样难听的话,但他肯定反对得比母亲更坚决,理由无非还是他常对我说的那两句话。
  我跟张小娟谈了近两年恋爱,一直都是地下活动,只有张光头和肖春江等少数几个朋友知情。我们约会、逛街、看电影的时间很少,很多时候,我们就呆在她的宿舍里,一起看碟。看完了碟,我们也去她们医院的林荫道上走一圈,有时走得更远,一直走到医院后面农田的田坎上。我很爱张小娟,她聪明、漂亮,善解人意,会体贴人,知足常乐。她从来没有向我提过过多的要求,我说先不公开我们的恋情,她也听我的,从没提过要见我的父母,把关系确定下来――也就是我们酉北人说的定亲或者认亲。我一直在给张小娟说,公开我们的恋情,需要适当的机会,但这个机会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想至少得等到伍珍嫁人后,或者我被提升为副科后。但伍珍却迟迟没有嫁人,或者说她迟迟找不到婆家,她和杨阿姨也不明确放话,掐死我妈想跟她们家结亲的想法,杨阿姨还总给我妈说:“让两个孩子多接触,总会有感情的。”至于提副科,更是没影的事,那时我还才是个副股级的办会室副主任呢。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或者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后来我父母最终还是知道了我跟张小娟的恋情。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我至今不清楚,或许是他们哪一个碰到了我跟张小娟在郊外的田野上手拉手漫步,或许是张小娟的同事告诉我妈妈的,毕竟精神病院和市人民医院是一个系统,大家都认识。但父母知道后,他们并没有找我谈话,让我放弃张小娟,而是在我面前装作根本不知道。然后,有一天,我去找张小娟,她不理我了,像不认识我一样的不理我了。我在她宿舍外面敲门,她说:“你是谁呀?”我说我是关顺利,她说:“哪个关顺利?你走吧,再敲我就打电话报警了啊!”
  从此电话她也不接听我的了。
  过了几天我再去找她,听肖春江说她去省城培训了,要四个月。两个月后,我收到她一个短信,说她已经嫁人了。我回复,真的吗?她没有回复我,我打电话过去,她的手机关机了。此后好几年,我再没见到过她。
  我请假好几天了。几天来,我的病情依旧,一见到自己的影子就想扑上去,擂打它,掐死它。对别人的影子却无动于衷。这可把我父母急坏了。他们不准我出门,因为这几天都是阳光炽热的好天气,人走到哪里影子就会跟在哪里。第三天夜里,肖春江第二次被妈妈请到了我们家里。这一次他带了一些简易仪器,包括听诊器、血压仪等等,耐心细致地给我做了检查和测试。他又问了一些跟上次差不多类型的问题,我都一一作答。完毕后,肖春江站起身来,用手指捅了捅我的胸口,轻声地说:“你小子装的吧?”
  我懵懂地问:“什么装的不装的?”
  肖春江用很同情和怜悯的眼光看着我,说:“顺利哥,我觉得嘛,装病吓父母,这还是有点不好。”
  天地良心,我真不是故意装的呀。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在家里没出去,被人跟踪的感觉倒是没有了。但每一次看到自己的影子,我还是忍不住想扑上去掐死它。至少也得擂扁它。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我给肖春江说。
  肖春江若有所思地说:“你的潜意识里在憎恨你自己。”
  我说:“有可能。”
  父母推门进来了,母亲问肖春江我的情况怎么样?肖春江给他们说看不出我有什么异样,又说你们要是不放心的话,明天带顺利哥到我们医院做个 专项检查吧,那里设备齐全,结论准确一些。
  母亲一听连连摆头,说:“不去,不去,不能去。”看着肖春江疑惑的表情,父亲给他解释说:“顺利一去你们那里检查,不就等于证实了他是精神病?他以后还怎么谈朋友,怎么升职,他的人生可就全毁了。”
  肖春江反驳父亲说:“怎么到我们医院检查下就会证实是精神病呢?”
  父亲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像念古诗词一样摇头晃脑地说:“春江呀,这你就不知了,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嘛,你不是,人家也会传得你是。”
  肖春江走后,母亲对父亲说:“你看顺利是不是中邪了,要不要找个法师打整一下?”
  父亲反问她:“你是个医生,你信这个吗?”
  母亲说:“也许世界上真有超自然的力量存在呢,若都是骗人的,法师这个职业早就不存在了,是吧?”
  几天后法师才来我们家。头两天母亲就从医院里弄来了无影灯,把家里的客厅和我房间里换上了无影灯。这几天我没有外出,白天把房间的窗帘拉拢,开着无影灯,我就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了。我也乐得安静地呆在家里,白天看看书,夜里就给张小娟写情书,诉述我对她的思念,也倾吐我自己的苦闷。情书按NO・I,NO・2排序,我都写到NO・18了,存在我的电脑里,我想哪一天集中起来一起发给她。我现在还不能给她发,因为我不想对她说我正在跟我的影子搏斗,怕她担心。
  二楼楼道边的厕所里没有换无影灯,只是窗户装了绒布帘子,我每次都是摸黑进去。有一次半夜里起来解手,我的额头上撞了一个大包,痛得我“唉哟”一声尖叫起来。条件反射,我顺手就摸到了内壁上的开关,打开了头顶的灯。于是我又发出了一声更加尖厉的叫声,叫声震动屋宇,我边叫边向出现在我正前方的一条黑影扑去。
  父亲和母亲闻声赶到厕所时,我的头颅正陷在便坑里。他们俩夹着我左右胳膊才把我提起来。提起我之前,母亲没忘记先把厕所内的灯关掉。
  父亲问我:“你干什么把脸埋到那里面去?”
  我说:“我看到一个人影,他钻进便坑的孔里去了,我要把他揪出来。”
  父亲厉声地说:“那是你的影子。”
  母亲看到我那个样子,心软一些,她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掐了一阵我的脉搏,对父亲说:“孩子都这样了,我们还是把他送医院里去吧?”
  父亲反问她:“你不是请了法师吗?”
  母亲告诉父亲说她找人请了酉北最著名的向法师,但向法师现在人在省城,在给一个大领导打整,最快要后天才能回酉北来。她又对父亲说:“你前天还讲我迷信,怎么今天倒寄希望于迷信了呢?”
  父亲轻声地说:“现在不能送顺利去医院,我听陆局长说顺利提副科就是这半年的事,一旦进医院,顺利一辈子就是个科员的命,甭想再出人头地。”
  母亲也说:“杨绕前天还跟我讲,他们家珍珍对顺利还是有意思的,那孩子以前眼光高,现在年纪也不小了,她对顺利的看法改变了一些,杨绕说她再套套珍珍的口气,争取她同意,尽快把亲事定下来。要是她们知道顺利现在这样,怕是要反悔的。”
  父亲白了一眼母亲,说:“你这是瞎操心,大丈夫事业有成,何患无妻!”又说,“过几天再看看,要不行,我们带他到省里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我躺在床上,听到父母边说话边下楼了,从床上一跃而起。旋即,我又倒在了床上。现在才晚上八点多钟,我实在是无所事事,不知道该干什么。我的大脑里像煮着一锅馄饨似的,乱得很。我很害怕自己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我为什么要跟自己的影子过不去?难道我一辈子要被囚禁在装着无影灯的家里吗?就像卡夫卡下的小公务员K永远都走不出那座城堡?其实每次父母劝阻时一提醒我那是自己的影子,我马上就能清醒过来,但不要两个小时,我又会犯迷糊,以为那影子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那一刻,我的大脑里仿佛一片空白。
  这是一种病,我心里很清楚。不管肖春江怎么说,这绝对是一种病。我更清楚,这不是精神病,也不是什么抑郁症。精神病的特征是喜怒无常,我没有这种状态;抑郁症的特征是想自杀,我更没有这种想法。只要没看到自己的影子,我可以判定自己是一个正常的人,而且是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虽然我现在脑子里乱哄哄的,正常的人碰上有事发生或者心绪不宁,脑子里也会乱哄哄的。脑子乱,又思维清晰,恰恰是这个人精神正常的证明啊!但我为什么就忍不住扑向自己的影子呢?难道真像肖春江分析的,我是在潜意识里憎恨自己,想掐死自己吗?若真是这样,我干嘛不去自杀呢?不过肖春江有一点猜对了,我虽然没有干过见不得人的事,但心里确实有事,而且是与父母无法交流的事。因为跟他们商量不但等于白商量,反而会遭受他们的责骂。这件事,像一座巨大的矿山一样压在我的心头上,退一步,我自己舍不了;进一退,也许就是捡到一块宝贝,也许粉身碎骨也说不准。
  这几天,我内心里的焦虑其实比我父母还要大,脑子里有无数颗馄饨在沸水里跳来跳去。而这种焦虑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没有人知道,包括肖春江和张光头。早在三个月前,我又开始了第三次恋爱。这第三次恋爱的对象,更不能让父母知晓,我知道他们无论哪一个,都只会百分之一百二十地不同意我跟那个女人结婚。我的这个恋爱对象是个离异的女人,而且还有一个孩子。
  想都不要想,我父母是坚决不会同意的。娶这样一个拖油瓶女人,以我父亲的那种固执,他要是知道了,很可能不是被气死就是被气疯。母亲则会去找那个女人拼命。但我又非常非常地爱这个女人,我跟她认识五六年了,她的为人、个性非常好,我爱她爱得着迷,也爱她的那个可爱儿子――那个小家伙现在跟我关系挺好,一见到我就往我怀里扑。我母亲也认识她,这更增加了我们不可能结合的系数。这些天来,我就是为这事烦恼着。这一次,我是下定了决心,怎么样也得跟她结婚。我甚至都想好了,要是父母硬是不同意,我们自己去外面租房住,大不了,我不再回这个家就是了。   但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跟父母开口,这事一直压在我的心头,拖了几个月了。好在她非常善解人意,也不催我,只是静静在等待。她不急,可我急呀,我不能老这么拖下去,我怕像第二次恋爱那样,最后拖成了不了了之。
  我痛恨自己的软弱。
  真的。
  好了,我不在这里卖关子了。我的第三个女朋友其实跟第二个女朋友是同一个人,张小娟。我是三个月前在沿河大道散步时偶然碰上张小娟的,准确地说,是碰上张小娟母子的,从此我们又陷入爱河一发而不可收。那天是个星期天,我不记得是因为什么事跟父母争执了几句,心情郁闷,就一个人来到了沿河大道漫步。这日骤雨初歇,春光明媚,阳光灿烂,新建的沿河大道一派洁净,上午十点半左右,行人不多,走几十米都碰不到一个人。我一个人沿着河岸的绿化带踱步,大约走了十五分钟,看到前面一个年轻漂亮的少妇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迎面走来。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在妈妈的前面,跑到距我不到两尺远的地方,突然跌倒了,此时他妈妈还在后面五六米远的地方边走边欣赏石护栏外浑浊的河水。我趋步上前,把小男孩抱了起来。小男孩子跌倒时没有哭,我一抱起,他反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那个少妇听到孩子的哭声,马上向我跑了过来。她一跑过来,就从我手里夺过孩子,仿佛认定我是一个人贩子似的。她把孩子抱过去后,我们这才四目相对,我们的脸相距不到五寸远,目光一对上,我们不由地都愣怔了。
  我认出她是张小娟。
  她也认出了我是关顺利。
  我们谁都没有叫出谁的名字,就那样对视着,足足五秒钟后,我才问她:“你哪时回来的?”
  她答:“回来好几个月了。”
  五年前,我们最后一次通电话时,张小娟告诉过我她嫁人了,男人是州城林业部门的一名干部,她很快就要调到州城去了。第二天,她的手机就停机了。自那之后我们再没有联系过,我也没再见过她,我问过肖春江,得知她确实一培训回来就调离了市精神病院,调到哪去了,肖春江说他不清楚。我去问张光头,张光江根本就不理我,再问,他就扬起拳头要揍我。
  我很惊讶她回酉北那么久了,说:“你不要上班呀?”
  她淡淡地说:“我调回酉北了,在市第二人民医院上班。”
  张小娟的话让我非常吃惊。市第二人民医院在新城区,是在原城郊医院基础上组建的,医院挂牌还不到一年,正在大肆招兵买马,我倒不是吃惊她调到那里,而是吃惊她怎么会从州城调回到酉北来呢?我问她:“孩子爸调也酉北来了?”
  她还是淡淡地说:“我离婚了,都离好几年了。”
  “怎么会这样?”我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那个小男孩突然对妈妈说:“我饿了,我们回家吧。”
  我俯下身对小男孩说:“叔叔请你和妈妈去吃大餐,好吗?”
  小男孩抬头望着我,很聪明地说:“妈妈去我就去。”
  我企盼地望着张小娟,张小娟沉思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见她同意,我兴奋地跑去马路边,拦了一辆的士,我们仨钻进车里,去了新城区一家高档酒楼。
  之后我们俩就又开始了恋爱。最先是我主动追她,一方面是现在的张小娟比以前更漂亮了,一副楚楚动人的少妇风韵,妩媚、丰满;另一方面,我觉得我对她有负罪感,是我一手造成她现在的不幸。若是当年我娶了她,我相信现在的她绝对不会成为离异的女人。
  说是我造成的,这话不准确,但若说是我妈一手造成的,那就十分中肯了。
  大约是张小娟说她已经结婚后的三个月,我找肖春江打听她的下落时,听肖春江说过:是我妈有一天跑到张小娟的科室里撵着她骂了一个多小时,什么丑话脏话都骂了。当时张小娟没有还口,只是哭。我妈给她下了通牒,说她根本配不上我,让她再不要勾引我,若再发现她跟我有来往,要撕烂她的XX。肖春江说我妈撵着张小娟从科室骂到病房区,从病房区骂到她的宿舍过道上,几乎全院的医生和护士都赶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张小娟是一个内向、腼腆和自尊的女孩。她觉得自己再没脸面在医院呆下去了,那时刚好医院有培训项目,领导就批准她去省城学习了。
  张小娟告诉我,那时她出去培训,就没有抱回酉北的心态了,不仅仅这里是让她丢脸和伤心之地,她更怕再见到我。明知不可能,再见到我,她只会被我妈伤得更深。
  张小娟又说:“这一次,我不怕了,哪怕闹成更大的丑闻,我也豁出去了。”
  我问她为什么又不怕了呢。
  她狡猾地一笑,说:“你跟一个少妇勾搭都不怕,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搂紧张小娟,搂得她透不过气来,我说:“我保证,这一次,不会像上一次那样不了了之,我一定会娶你的,只是我需要你给我足够的时间。”
  张小娟一边使劲把我推开一点,一边说:“我都是个孩子的妈妈了,我怕什么,多长时间我都等得起,只是看你能不能等。就是你能等,你倒要看看你父母等不等得起。”
  父亲等得起等不起,我不在乎,首先我自己就等不起了。我要想办法把张小娟娶进家门,不管是娶进我和父母现在住的这幢三屋楼的小洋房的家门,还是我自己出去租个一室一厅的小平房。
  三个月来,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行动,也不知道向父母开口。
  我确实痛恨自己的懦弱,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诅咒着自己。
  我想我总觉得有人跟踪,总想揍自己的影子,跟此事不无关系吧?
  向法师是第五天或者第七天夜或者是第三十五天才来到我家,具体时间我记不清楚了。我整个人呆在窗帘紧闭的房间里,开着无影灯,不是躺在床上看书,就是在上网写字或看电影,或者在房里转圈圈,我对时间的概念已经模糊了,或者说淡忘了。法师进来我家时的情景我却记得很清楚,他是上午十时左右我母亲领进屋来的,进了我家的客厅,他把一个大大的手提包放在电视柜上,左顾右盼,此时我也在客里,客厅里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墙顶上开着亮晃晃的一组灯。向法师在宽大的客厅里走了两圈,突然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作出一副受惊骇状,声音颤抖地说:“你家有怪事!”   母亲问她:“什么怪事?”
  向法事面色凝重地说:“你们看,点着这么亮的电灯,不仅你们所有的人都没有影子,连我这个法师也没有影子!”
  父亲看了一眼母亲,哈哈大笑起来。母亲面色有些尴尬,对向法师说:“这是无影灯,不会有影子的。”
  向法师也嘿嘿地笑起来,说:“怪就怪在这里呀,谁家好好的要点个没有影子的灯?”
  母亲请向法师先坐下来喝茶,然后给他一一说清我的怪异情状。向法师说没多大的事,等下打整一下就行,接着他给母亲解释他为何这么些天才来,说他在省里给一个大领导做解析,第二天就官升一级,接到了要调去京城做京官的电话。这位领导又把他介绍给他的同僚,另一位大领导又留了他几天,接着又有第三位大领导留他……他说:“人家都是省里的大领导,我不敢推辞,耽搁了回酉北的时间。”
  向法师一直地吹嘘自己,说得有板有眼,绘声绘色,我妈忍不住两次打断他,问:“你给看看,这孩子,到底怎么着了?”
  向法师抬起手腕,用袖口擦了一把嘴角和胡子上的口水,向我妈问了我的年纪和生辰八字后,身子往沙发上一靠,双眼微闭,嘴唇在快速地嚅动,同时,他的双手齐胸平举,手掌向上,十个手指头很有规律地向上弹动。若是手掌向下,真像在默弹一首优美的钢琴曲。半晌后,向法师突然睁开了眼睛,坐正了身子,说:“你家关顺利不是中邪的?”
  父亲很奇怪地问母亲:“你告诉过他孩子的名字吗?”
  母亲说:“没有呀,我是托郑大婶找的他,当时我只说家里有些不顺,跟郑大婶没说过是顺利,跟他在电话里更没提到过顺利。”
  向法师对母亲的疑惑置若罔闻,接着说了一句让我惊颤的话:“你们家孩子是心魔缠身,这个魔是个女人。”
  母亲问他:“什么是心魔?”
  他说:“就是心里头住着一个魔鬼,让他的心不安宁。俗话说,小鬼易降,心魔难除。看来你们家得多花点祭祀钱了。”
  父亲感兴趣地问法师:“什么是鬼,什么是魔?”
  法师眼皮一翻,不高兴地说:“鬼就是死了的人,魔有可能是死了的人,也有可能是活着的人,就这么简单。”
  母亲惊讶地说:“你是讲顺利在谈恋爱吗?我们不知道啊,那女人是谁?”
  法师说:“我只知那个魔鬼是什么样子,不晓得那个人是谁,这不是我法眼能看到的。”
  他们议好了价,法师开始在我家的客厅里设祭坛。摆了他带来的一应物件,一个香炉缸,九支香,一把桃木剑,他换上法师的红袍前,用一个青瓷碗从饮水机里接了小半碗水,在上面划了几符,让我喝下。我喝了水,他又让我回房里在床上静卧,蒙着头睡至少一支烟的时间。他说:“最少要十五分钟才能起来,记住了,只能迟不能早。”
  本来我不想回房的,我对法师的那些话虽然不信,尽管他讲准了我心里住有一个女人,这个猜都猜得到的,没什么稀奇,但我对他降魔的那套仪式非常感兴趣,想一看究竟。父母拉着我回了房,最后我不知道法师到底是怎么降魔的,我出房后他告诉我,三日后午时就可以出门了,他把握十足地说:“那时你绝对不会再害怕你的影子了,你只管迈开大步往前走,把影子甩在身后。”
  这些天,我一直在跟张小娟通电话,我没有告诉她我有病,只说出差了,过几天就会回来。可是过了这么多天,我还没有回来,张小娟有些急了,她问我怎么要出那么久的差?还说我会不会像她那年到省城培训那样,从此就双方失去了联系。我给她保证我不会。其实这些天我早就想出去了,但父母一直守着我,不准我离开屋里半步,晚上他们也把大门反锁了,我没有机会脱身,也没有胆子跳墙出去。这晚半夜,我偷偷地打电话给张小娟,告诉她三天之后我就可以回家了,我让她午饭后带孩子去爬玉屏山,我们可以在玉屏山半坡上的凉亭里相见。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这天中午时分,我们一家人吃完午饭,母亲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到了十二点整,拉开了餐厅和客厅的窗帘,顿时一大片凶猛明亮的光线扑了进来,屋内的灯光黯然失色。今天又是个火辣的艳阳天,窗外大片大片的阳光白花花的。我跟父母说我要出去走走,母亲点头同意,父亲马上摇头否决了。他想了想,又说:“你就去楼顶上站站吧。”
  我知道父亲是怕法师的打整并不到位,我出去后会在大街扑打自己的影子,那样全城人都会知道我疯了。他是想先让我在自家楼顶的天台上试一试,看到自己的影子会不会做出怪异的举动。父母陪着我一起上到楼顶。我家的房子是三屋的平顶楼,楼顶上的水泥板被太阳晒得白森森的,此时太阳正当顶,是直射,人站在楼顶上,是没有影子的。因此我在楼顶上走来走去,吹拂着从背后玉屏山上飘来的燥热的但还算清新的空气,看起来我的状态很正常。其实我这时内心是非常焦虑的,昨晚我跟张小娟约好了,一点半左右在玉屏山半坡相见的,我不能爽约。若爽约,后果会非常严重,张小娟就会认为我骗她,然后她就会以为我失踪这么多天是故意躲她,甩她。我一直在楼顶上转圈,我想跟父母开口说我要去山上走走。但我知道我父母是不会同意的,就是同意,他们也会偷偷地跟在我后面。若是我妈看到了我跟张小娟在一起,她俩非得掐起来不可。至少我妈会肯定向法师说心里头的那个魔鬼就是张小娟,会扑过去掐她。
  我痛恨自己的软弱。
  午饭前我就应该偷偷地跑出屋,现在我都在玉屏山半坡凉亭里等张小娟了。我内心如焚,急得在顶楼上转圈圈。转了不知道多少个圈圈,转着转着就把我自己转晕了。这时太阳依然强烈,父母陪着我晒不起,躲进楼梯里歇凉去了。我知道他们就在楼梯上,不会走远,他们在没有确定我不会扑打自己的影子前,是不会放心我一个人出门的。我的脚下开始出现自己的影子了,起初很短,只是我的脚边有一块巴掌大小的阴影,还不算很讨厌。因为我一直沿着顶楼的防护栏转圈,那个小小的黑影也时有时无,后来那个黑影就渐渐长大了长长了。它像一个婴儿很快就长成了一个儿童了,再过了一会儿,那个儿童就长大成一个少年了。我看了看天空,太阳已经倾斜到西南方的酉水河河面上空了。再过半个时辰,太阳就要西斜了,我内心里越来越焦躁起来,但我一直压制着扑向自己的影子的冲动。我现在知道了,那个狗屁法师所谓的打整,不过是骗人的把戏。我还能控制住自己,我现在想得最多的是,张小娟在半坡上等我,等不到我,她会怎么想,怎么做。我的意念都集中在这个上面,扑上去揍自己的影子的冲动就不那么强烈了。   父母突然出现在天台上时,我已经站在了天台的防护栏上了。我家的楼是三层,有近十米高,我站的位置外边是别人家正准备动工的宅基地,下面凌乱地堆放着一些基脚石,都是两米长半米宽的条石,我若跳下,必定会脑浆迸裂,断手缺脚。看到我站在那上面,父母的脸色一下子吓青了。母亲颤抖着声音说:“顺儿,你这是咋的,有什么想不开的?”
  父亲也说:“儿子,你可别做傻事啊?”
  我回过头,看过他们煞白的脸色和紧张的神态,兀自笑了一下,说:“我又不会自杀,我只是想赌一把。”我说的是真的,我不是想自杀,这一点我心里非常清楚。我是自己爬上去的,我现在的位置是东方,太阳在我的背后,再等一会儿,我的影子就会投射到下面那些乱石上面了,我赌我跳不跳下去。这叫置于死地而后生。若是扑下去,摔死了,我认为自己是活该,谁叫自己那么软弱呢,留在人世上也是苟活,有什么意义?若是不跳,我就是战胜了自己,我就给父母摊牌,我要娶张小娟。不管他们答应不答应,我都要娶她。我连死都不怕,我还会怕父母不同意吗?
  我站在只有不到一尺多宽的防护栏台上,我站得稳稳当当的,我发现自己心不跳气不喘脚更不打颤。我只是静静在等待着背后的太阳再低一些,等待下面乱石堆上我的影子再长一些,我等待着自己到底会不会跳下去?正在这时,我的身后突然传来了父母惊恐的叫喊声。喊声吓了我一个激灵,双腿一阵颤抖,身子也摇晃起来,我努力平衡住身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跌下楼去。我看到楼下石头上我的影子也在晃动。这时我才真正发现,我是多么地热爱生活,热爱生命,我才不想死呢。于是我回过头去对父母笑了笑,说我正在跟自己打赌。
  我看到母亲拉开了父亲,把父亲留在楼梯口,我听到她蹬蹬地跑下楼去,她肯定是去找电话报警,让警察和消防队员来救我。父母无疑都是认定我想自杀。
  就在母亲跑下楼去时,我看到我前面,也就是从我家上玉屏山去的必经的小路上走下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的手里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从玉屏山下来的张小娟母子。张小娟从未到过我家,她肯定不知道我家就在这里,久等我不来,她带着孩子下山来了。现在他们母子走到了距我家只十来米的一条土坎上了,她那个位置跟我家二楼的位置差不多平行,她正牵着孩子呆呆地望着我。
  一开始,她肯定是抱着看好奇的心态在看我,或者说是抱着一个医护人员随时准备救援的心态在看一个准备自杀的人,她没有认出来是我吧?但后来,她走到那条土坎外缘时,很显然,她已经认出了站在楼顶上想跳楼自杀的人是我关顺利,于是她兴奋地冲着我喊:“关顺利,你跳呀?跳了你就解脱了!你这个懦夫!”
  我打手势示意她走开,别瞎掺乎,见她不走,又大声喊:“张小娟你别打岔,我的时辰快到了。”
  这时我听到从二楼窗口传来我妈骂张小娟的恶毒的语言:“张小娟你个骚女人,我就知道是你在作怪,你又在勾引我家顺利,你个……”
  正在房里打求助电话的我妈听到了外面的喊声,她认出了张小娟。
  张小娟像没听到我妈的骂声,把她的儿子抱起来,举到胸口,大声地对那孩子说:“快叫爸爸,你不是常说你没有爸爸吗,妈妈现在告诉你,那个人就是你爸爸。”
  那男孩没有叫我爸爸,而是哇哇大哭起来。
  我呆住了。我望着那个孩子,我在回想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的时候他的模样,第一次见他时我就觉得他的鼻子眼睛跟我很相像……我哭了,泪水很快就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再也看不清下面乱石上硕大的一团我自己的影子。我慢慢地蹲下身来,双腿绷紧,使劲后蹬,腾空而起……人升腾到半空时,我才想到自己有没有能力跳过下面的那堆乱石,落在那一片从地基沟里挖出来堆积着的厚厚的松软的新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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