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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壮观君知否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马璐遥

  文章的标题,是王国维先生的诗句,他的一生堪用他早年的这句诗来形容,学术且有公论,做人更可称道。王国维喜欢把文章与人格联系起来,他这一生也是这样的人。其子学术固然不如其父,然而,王家人一向秉承了他性格中美好的东西。说到“家学”,王国维并未给予子孙太多,然而其人格性情却影响了后代。而今风风雨雨百余载,静安(王国维的字)先生若知他与其后人是以人格和文章并行传世,该是很欣慰的。
  
  
  
  当年罗振玉在《时务报》馆给人拜年时,偶然遇见了《时务报》的校对员王国维。当时王国维先生正拿着一本《文选》,斟了绍兴酒,就着花生米看书。罗振玉觉得奇怪,与之攀谈后又看见他为别人撰题的扇面上有诗句云:“千秋壮观君知否,墨海西头望大秦。”罗振玉于是“大异之”,并极力劝说王国维进入东文学社学习。王国维面露难色,说:“奈何生计。”罗振玉问明王国维当时在《时务报》的工资是每月30元,便让他只管去学习,并在自己组创的《农学报》给他挂了个名,月薪40元。历史上总有这么多的偶然事件,很难说如果没有罗振玉的赏识,彼时的王国维是否能成为而今的静安先生尚不可知,毕竟王国维是个寡淡且不善营生的人。
  王国维为人严肃冷峻,一生中几乎没什么娱乐,又是向来不喜与人交游。王国维五十大寿的时候,清华大学给他摆了三桌宴席祝寿,结果别的桌上时时有笑语传来,唯独寿星桌上,人人沉默不语只是吃饭。世上的人事大抵是如此的,八面玲珑之人不可深交,热闹非凡之事难以持久,越是这等朴拙之人,越是深情之辈。
  王国维的长相绝对符合“人不可貌相”这句古话,胡适说王国维“人很丑,小辫子,样子真难看。但光读他的诗和词,还以为他是个风流才子呢”!然而,冯友兰眼中的风流人物要符合四个标准:玄心、洞见、妙赏、深情。历代之人,往往得其一二便已经很难得了,如此算下来,几千年来的风流人物倒没几个。但王国维绝对可以算得上其中之一,尤其以“深情”一项最为感人,他以生命诠释之。
  1922年,末代皇帝溥仪早已逊位,不过受民国政府优待,他仍住在紫禁城内。这一年,王国维受召任南书房行走,去给溥仪教书。“帝师”,这大概是千古读书人的最高荣誉了,王国维一生都以之为莫大的荣耀。王国维感念溥仪的知遇之恩,时时刻刻忠心耿耿。1924年,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逼宫时,王国维仍然陪伴溥仪左右,以逼宫及撕毁民国优待皇室的条约为奇耻大辱,甚至邀罗振玉等人欲沉武门御河以报皇恩。不过,幸亏他被家人拦住了。
  1924年,清华改办大学,校长曹云祥想要请王国维教书。彼时,溥仪搬出皇宫暂住醇亲王府,王国维侍行左右,便婉拒了曹云祥。此事是胡适帮曹云祥筹备的,王国维婉拒邀请后,也算胡适捏人能捏到软处,又是个诚恳之极的人。胡适便请溥仪的英文老师,又托他请溥仪代为“劝驾”。王国维终于不得不“奉诏”前往清华教书。
  王国维待人诚恳,家中大门常打开,无论谁上门求教,都知无不言。有一次,一位学生带了新填的一首词上门求教,王国维看了之后说:“这首词还可以。”于是,便帮他修改,一改便是两个小时,直到晚上九点多。词改好后,这位学生告辞,王国维要家人点着灯笼一起送他,一直送到清华大礼堂后面的流水桥,等过桥后他才回去,王国维对他说:“你的眼睛不好,过了桥,路便好走了。”这位学生便是后来的国学大师姜亮夫。
  1927年的一天,姜亮夫到王国维家中,王国维对他说:“亮夫,我总不想再受辱,我受不得一点辱。”在此之前清华大学毕业生宴会上,梁启超讲话说:“张子良兵败,北京快有变化。”他说完,下面无论师生大都惊慌失色。1927年,谁也看不清以后的形式是怎样的,而且,当时溥仪已明显冷落王国维,作为还留着辫子的公认的遗民,王国维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北伐军。姜亮夫听王国维说完那句话觉得异常,把话告诉了陈寅恪。然而陈寅恪还没来得及去看王国维,第二天傍晚,王国维自沉昆明湖。他口袋里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
  
  
  
  大概是深感此生之不如意,忧劳之难消难解。王国维一共有八个孩子,却没有让他们从事学术研究,而是有意将他们指向容易生活的方向。海关、邮政、铁路等都是他几个儿子从事的领域,在王国维看来有一技之长才是好的。
  王国维的二子王仲闻,小时候在上海的教会学校格致中学读书,每年圣诞都会放假。王仲闻便与几个好友要求学校在孔子生日也放假,学校没理他们。结果孔子生日那天,王仲闻与几个好友便真没去上课,第二天学校贴了个告示,把他们开除了。王国维只得送他学习邮政。所谓虎父无犬子,王仲闻虽然在邮局工作多年,且父亲王国维并未在学术上教给他什么,可王仲闻先生的博闻强识还是让内行人都惊讶。王仲闻的博闻强识,更像是先天有强大的记忆能力,而他又肯下工夫,当时他的记与识鲜有人能比。沈玉成写他有次在背《北征》和《韩碑》,王仲闻先生看到后,说自己早年也背过,不知现在还记不记得。沈玉成想尽管王仲闻家学深厚,毕竟在邮局工作那么多年,早年的功底早已荒废也未可知,心中不服便应允一人一句地给背了。谁知王仲闻先生却全部记得,一句不差。
  王仲闻先生在中华书局时曾历时四年与唐圭璋先生一起订补《全宋词》,他倾注全部心力,夜以继日地查证典籍,补充材料,功不可没。然而,《全宋词》出版后却因为出身原因不得署名,王仲闻先生对此却毫不计较。
  钱锺书先生是出了名的自负、自许恃才傲物之人,早年读书的时候便不把吴宓等人放在眼里。中华书局将王仲闻先生利用晚上的时间写的一本二十万字的《读词识小》送与钱锺书请他审读,钱锺书读完后的回信中有“这是一部奇书,我自愧不如”这样的话。然而受时局影响,编辑出版工作一拖再拖。1965年,王仲闻先生眼见出版无望,便把稿子要了回去。
  王仲闻先生此次书稿出版受阻后,谁也不曾预料以后发生的事情。1968年,王仲闻儿子王庆安回北京探亲,看到王仲闻整日在小屋里写文章,便劝说父亲这些东西再怎么写也不会出版的,王仲闻说:“我不管,将来会有用的。”王庆安走后不久,便有人说王仲闻是身份不明,说他家中那台电子管收音机可以用来发电报。王仲闻当时已年近七十,定然会想起父亲沉湖时留下的那句话,“经此事变,义无再辱”。他曾两次到颐和园鱼藻轩王国维投湖处,寒塘孤影悲痛欲绝。
  李清照当年在金兵南下之前,喜与赵明诚烹茶赌书,某话在某书某页某行,赌胜则先喝茶。纳兰容若后来写诗说:“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此情此景忆之有一丝温馨尚存。当年,王仲闻先生与沈玉成先生对背的《北征》里有句曰:“乾坤含苍夷,忧虞何时毕”,不知他此时是否会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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