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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赏析两篇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郑春霞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唐·杜牧《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画外音):“杏花村!”
  一首唐诗被改成了电视剧,很有意思。有环境描写,有心情描写,有动作描写,还有语言描写,生动得很。还有这样的版本:
  清明雨纷纷,(清明本来就是时节,何必还要“时节”二字?)
  行人欲断魂。(行人么肯定在路上,“路上行人”不是多此一举么?)
  酒家何处有?(已经在问了,就不用说“借问”了)
  遥指杏花村。(“牧童”不出现,也有别具一格的意味)
  唐诗大多平自如话,唐人的心态多半都是单纯而坦然的。一首唐诗若干字,时间地点人物事情,一一交代而已。清明时节雨纷纷,交代时问,报告天气情况。路上行人欲断魂,是场面描写,路上很多人,还交代了人们的心情。借问酒家何处有?可以是作者自己问,也可以是其他行人问,或者是很多人一起问。牧童遥指杏花村。“牧童”和“杏花”已经替我们画好了一幅山水画。人人读来,都会心旌飘摇。所有关于农村和远古的美好想象,都可以添加其上。“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唐诗就妙在这里。
  就是这么简单的诗,它的情感偏偏是极其浓郁的。雨是怎样的雨呢?“雨纷纷”是怎样一种情态呢?很多,很乱,很细,很柔,不是“白雨跳珠”的爽脆,也不是“点滴霖霪”的放肆,当然也不是“润物细无声”的乖巧,“空山新雨后”的灵旷,也不是“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娇媚,“花落知多少”的空愁。“雨纷纷”写天气,几乎同时就带着了心情。一种粘连的错落的,似有若无的,时断时续的琐屑而纷繁的碎琼乱玉叮叮咚咚的心绪就随之而来了。就这样,他把我们的心绪都给铺垫好了,把我们带进了他需要的情境。第一句话就把房子造好了。用的是极其普通的砖瓦。
  第二句并不让人觉得很了不起。太直抒胸臆了。宋词是绝不甘心这样写的。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写: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那也是另一种浓艳到极致的美感。像香菱学诗说的,看似无理的,想去又是逼真的。清明节,必定是伤心的。似乎多此一举,又是在情在理的,第二句更像是纪录片的片段。
  一二句与二三四句,似乎是不相联的。但如果明白“借酒浇愁”的共同语境,那么又是自然而然的。全诗平铺直叙,但这第三句是一个起伏,是一个黄金分割点。行人只顾行人各自的忧伤,本来是互不关联的。但一个“问”字,让他们彼此有了关系。第三句和第四句,一问一答,让全诗有了动静,有了人情味。这是一个互动环节。一个“遥”字,是一个景深镜头,从行人忧郁的双眼切换到了影影绰绰的迷离依稀的杏花村。杏花村有可能是一个村名,也有可能是长着一片杏花的村子。总之,美丽无疑。
  因为它简单,所以就很喜欢解读。我在想,杜牧没有出来说话,他的情绪仅仅是为清明的忧伤而忧伤,还是借着清明的忧伤,忧伤着自己的忧伤呢?或者说,清明提供了忧伤的氛围,也带出了其他的忧伤,或者,集体的忧伤牵扯出个体的忧伤?或者,清明节就是忧伤节,就是让大家集体地忧伤,大胆地忧伤,明明白白地忧伤,坦坦荡荡地忧伤?
  我无意从作者的出身背景、生活轨迹去考究去思量。我就喜欢这样子痴痴地傻想。清明,很好听的发音,很好看的字形,如果忧伤越来越多,那么酒家的生意倒是越来越好了。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唐·李商隐《夜雨寄北》
  李商隐的诗向来以用典缜密、晦涩难懂著称,按照IT讲法,他就像一个编程高手,费尽心机,使了全套的本事,编出一个程式来,又加上密码,把自己重重深锁,百遮千掩,和云伴月,让人看不到他的庐山真面目。林黛玉是很恼他的(不知是不是曹雪芹的意思):“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别叫拔去了。”黛玉说好的,宝玉自然也说好,我却喜欢他的诡秘奇特、瑰丽旖旎的,他包藏细密,我不求甚解,因此我读他的诗不劳神、不费劲,却有一种隐秘的快乐。
  这一首《夜雨寄北》无论如何是平白如话的了,不过就是一封家书,一则秋雨日记,一篇古代的Blog。怎么可以平白到如此简单呢,哪里有什么典故出处,有什么平仄对韵,分明就是几句家常话,几句心思细腻的男人家的唠叨。“君问归期未有期”,就是说,你的信我收到了,我现在给你回信,你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看还是遥遥无期啊。被齐秦演绎成“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地问自己,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在一首诗里,连用两处“巴山夜雨”是怎样都说不过去的吧,总共才二十八个字,八个字是相重的,太不珍惜字眼了吧。要知道人家可是“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然而这两遍的“巴山夜雨”念起来是多么亲多么好啊,就好像是今夜我一个人的巴山夜雨,在来日要为我们两个人再下一遍似的。今夜,这样的夜雨,是为你而下的,尽管你不在,我替你先听着;来日,像今夜这样的雨,也是替我为你而下的。让我想起“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这三个“宫”字相撞却不打斗,也是组团的,连锁的,排成一队,很有气势。
  让我更喜欢的是,这样的诗是写给妻子的,而不是情人或者知己。我倒不觉得男人都坏,妻子是男人的空气,存在着,需要着,呼之即来,拂袖便去的,是一种习惯和默认了,是不思量自难忘了。因此,写给妻子反而是更难写的。唯有苏轼“十年生死两茫茫……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和杜甫“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写得亲情满怀的。写给妻子的恐怕也花哨不起来,彼此心知肚明,写得热切了反而生分了呢。于是,平淡到了极点,诗歌回归为说话。一封家书的《夜雨寄北》是这样地让我想往。
  然而,此诗分明又是兀自波涛汹涌,跌宕腾挪着呢。我喜欢从时态上来分析。“君问”是过去时,“归期”是将来时,“未有期”是现在时;“巴山夜雨涨秋池”是现在时,“何当共剪西窗烛”是将来时,“却话”是将来时,“巴山夜雨时”是将来过去时。时间是跳跃如豆的灯光,错落斑驳,分明营造的是一个时空隧道,看似来去自如,却又是遮掩离隔。从空间上看呢,“北”和“巴山”就是信头和信尾,称呼和落款,收信人地址和寄信人地址,却又是简单得很。从人数上看呢,“君”是独,“共”是双,对称而呼应;从语态上来看呢,“何当”是虚拟语态,虚实相生,隐隐绰绰。一个“秋”字,勾人乡思;一“问”和一“话”,又写出了夫妻的日常交流,自然而贴切。二十八个字,个个都有妙处,连题目也平淡朴实而性价比极高。
  唯一浪漫的是“共剪西窗烛”,似一缕摇摇的烛光把整首诗衬得亮堂,平淡里有了温情和美丽。因此,李商隐的诗毕竟是贵族气的,即便是平白如话的家书也不是村野气息,市井之气可以比拟的。
  深夜了,今夜我的夜雨敲在雨棚之上,我把它想象成阁楼上、船篷上或是勾栏上,我喜欢啪嗒啪嗒这样的雨声。比捣衣槌子要小声一点,比蚕吃桑叶又要大声一点。今夜这样的雨,我想见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心有戚戚,了无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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