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诳语(外一篇)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李傻傻

  陶潜的《桃花源记》说:晋太元中,武陵人以捕鱼为业。这渔翁的老家武陵,就是常德。以前高中时期还听过一副很有味道的对联:常德德山山有德,长沙沙水水无沙。湘资沅澧,沅澧皆过常德。
  但是我要说的是津市。就是常德的津市。澧水边上,离开主人公上过的高中往河的方向走,大路笔直。许多年以后我还记得,当年北岸那些木板的楼房,在日光下呈现古艳的青黛之色。轻烟细雨里,拍电影的人们很忙。身着清兵服装的现代人士把一具具活的死人抬来抬去。在长街上,在打伞观看的人群中间,你可以看到一个少年。她眉毛俊秀,鼻准完美,唇齿被上天处置得十分美观。一颗暴牙别出心裁。胸脯高脸儿白。一切令人怦然心动。
  那就是我了。多年以后,细小的皱纹暗示我已经奔向衰老。但少年时我竟然那么美丽,令人一见惊诧。楚辞中提到的那种云中君――山鬼,恐怕也见我便低头让礼,甚至让男朋友吧。
  津市是一个经过昔日的繁荣而衰败了的码头城。虽然还没衰败透顶,但已无可挽回。多年以前,有“湖北沙市,湖南津市”的说法。在这种固定语中流传的必是超然众城的上之城市。好比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闲暇时候你可以想象许多年前“烟雨津城”的样子。鱼顺着街道游进少年的卧室。县城街上满是雨声浮动,小姑娘们站在门槛上对街上檐溜出神;窄巷里石板砌成的人行道上,更小的孩子扑通扑通地跑路并且忽忽哈哈地笑语。这是繁华的余音、无聊之夜的虫鸣。
  这一切已成为过去。我在多年以后只是听说过一些。
  我只知道在空寂无大人的房间里,坐在穿透窗户的大片大片的阳光底下。少年时代的姑娘在唧唧喳喳。她们就要用镊子夹住药棉,蘸上满满的酒精,并极尽小心地将散着酒香的脱脂棉放进各自年幼的下体。很快,冰凉的快感从两腿交叉处将姑娘们击得粉碎,身体发肤,完好如初。多年以后,她们躺在各自男人的怀中,一定会记起我曾带过她们玩塞药棉的游戏。必是难得的晴天。我们同时还把药棉塞进耳朵,塞进鼻孔。在鼻孔里的时候,打喷嚏的欲望总让我们的游戏半途而废,我们之中至今从未有人从头至尾地体验过从鼻翼传递过来的好似浮在虚空中并且神经业已麻痹的无可追寻的白日梦一般的快感。当我闭上眼睛,我仿佛在阳光下梦向天上飞去。幻想的天空中云彩罅缝间金光闪现。十多年后的今天这些幼年时候的幻觉依然常常使我不得安睡。它让我相信幼年的混沌总意图带我回到那过去空白的宇宙。
  我天然地知道药棉不可进入幼嫩的喉咙。高纯度医用酒精会让幼年的我中毒,会让我看不到我所看,听不到我所听,不能在夏天在日光下晾晒耀目的衣衫。我也无法告诉你,澧水水深而清。鱼大如人。
  我只有死路一条。那样我就不可能在稍后一段时间里尝试津市牛肉干带给少女们的完全不似酒精药棉的畅快。它香辣无比,有点刺痛。自此我完全放弃了玩酒精药棉的爱好,也渐渐地戒掉了和男童们脱掉裤子互看的习惯,只是每天走在长长的街上,在澧水河边,在河边的竹簧里看那些我现在依然不知其名的水鸟。它们身小轻捷,活泼快乐,鸣声异常清脆,但是对眼前女童丝毫不感兴趣。
  当年我站在澧水岸边高处,回忆我吃过的蔬菜,用唱歌时非常好听的嗓子唱歌。歌声沿城围绕,一头栽进河水中有太阳光辉的一半。它必曾在山外重山隐约。一切如画一切如画。终日疯狂终日疯狂。在学校的黑树林里我由于亲嘴而嘴唇肿大。初吻使少年不能回家的事实让我又一次记起塞酒精药棉的游戏。我身体里被填充过的和将要被填充的一样让我不放心。关于疯狂的传说在津市这一小小码头城我听说过不少,当我看到《镜花缘》书上的女儿国,津市,她是以我为王的女儿国这一想法在我脑海里出现得那么普通那么自然。总有一天会出现这种现象的。多年以后的今天我还记得那时我坚信这一点。我还曾为那些我爱过又抛弃的男人们担心,他们是出去打仗征服世界了,还是在家洗碗扫地擦桌子,莫非是看孩子乎?
  我家在澧水南岸。公路也在南岸。因此去我家非常方便。作为旅行者,我每年回去两次。坐车虽很辛苦,衣衫却得整齐清洁。就像那漂亮的古代诗人必对自然的雄伟表示赞叹一样,比如李白说: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我从长沙坐轮船回津市,会在船舱中告诉我远在资水中游的男人,津市溪流萦回,水清而浅。而他身长而瘦,英武爽朗,见过他的人都十分惊诧。
  
  这样
  
  水声隐约。水在村庄边上拐了一个弯,一座石桥相连两岸。我下车走过石桥,一个老人用长绳挂了木桶吊水。水吊上来还清,一条砧板鱼在里面游。
  我带着病体回来。爸妈都不在家。我后来知道他们闹着离婚,但没有离成。此去爷爷家,去爷爷的老屋住。小母猪还在猪栏里,但是好像已不是我看过的那头了。
  回家叫,爷爷。叫,奶奶。叫,叔叔。无人应声。自己揭锅盖,填饭。剩菜剩饭呷着呷着,奶奶回来了。奶奶又长矮了。
  以后天天切猪草。掌上红薯藤的青汁,每一缝隙皆填满。顾不得了。我快乐地过着小时候无人管的日子。有时候做饭,洗衣。偶尔,也和小时候的玩伴小兰正儿八经地说话。已经开不上玩笑,不乱玩。小兰又好看了许多,长到可以做新娘子了。已经不胜娇羞。以前她对着我家的猪喊我的乳名,现在她轻声叫我哥。叫,力子哥。好像对着我叫我家的小母猪。
  日影齐上屋前枇杷树的时候,我便开始做晌饭。手表是用不着了,一切事看日光而定,没有太阳就凭感觉而定。最感性的人在劳动人民中间啊。当月亮升起,乡村夜饭的炊烟袅袅地上了天,月光穿透它们,小风融合它们。在这个村庄的上空,飘起一个巨大的蓝色蚊帐。村庄在蚊帐里安静下来。村庄睡下了,小孩的哭声像是村庄打了一个响鼾。
  据说喜根在后龙山的竹林里,看见一对白花花的屁股。风轻薄蚊帐,村庄捻须欣然。
  白屁股慌张地朝河里跑。喜根挑着圆桶匠担子继续赶路。另一些孩子的黑屁股在月光下一闪,没入银色的水里。同时跳起的水声把月亮吓了一跳,又一跳。
  我上了水,湿淋淋地回到家里,爸爸打电话来说他要去杀人。要剁死我姨妈,我姨父,我妈妈。他说他现在就要去。五分钟后就会打电话回来。夜饭已经端上桌,令夜吃炒丝瓜。我记起一次吃青蛙肉,热气腾腾的丝瓜青蛙汤,甜得很。青蛙是我夜间下田抓的,砍头剥皮抽筋,油煎再水烫,放上丝瓜,丝瓜熟了就吃。
  这时小兰来了。奶奶叫她一起吃饭,她不肯。我也叫她吃,她笑笑,但并没有答应。我跑到房里一个人哭了,出声的时候我用被子捂住脸。我想爸爸要是在家,他一定可以留住小兰。他是那么会说话。
  小兰走进来,我就不哭了。我说小兰我把短裤落在河边了,你和我一起去拿吗。
  她说好。我们朝河边走去,路上两人无话。到了河边,月亮落在了后龙山上。我的红短裤懒懒躺在河坝上,在黑暗中特别的耀眼。我拿了掖在胳肢窝里说,回吧。但我朝着后龙山里走去,那里月亮正一片片流下。小兰低头,像个露水鬼一样悄无声息跟着我。那里软草眠我。月亮已经到达头顶。那时我抬头看了看天,大概有七八颗星子。青蛙的叫声,一亩一亩的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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