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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蜜蜂的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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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蜜蜂让我脸红。这只被我用感官短暂捕捉并轻易写到纸上的蜜蜂,在很长时间里带给我类似于神经痛一样尖锐的惊悸。
  这倒完全不是说这只蜜蜂如何伤害了我,或者改变了我物质世界里的哪一部分,反回来说,我只看过几眼的这只蜜蜂,也并未被我伤害其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
  这种不安得以成立的唯一原因,其实是我自己用不能成立的写作偷偷伤害了这只蜜蜂。这对于蜜蜂物质性的层面当然是丝毫无损的,却在我内心形成了难以平息的波澜。在这种不成立的写作被我觉察之后,某种通过很长时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写作信心突然间被动摇了。就像一阵飓风忽然摇撼了铁路沿线木屋墙壁上的时钟,作为唯一的铁道工,你开始对整条铁路线的日后运行充满神经质的担忧一样。
  面对一只蜜蜂,我过于相信了写作者内心即时性涌现的那股力量,而忽视了蜜蜂本身。而一只被写作者强行带入写作中的小蜜蜂所具有的难度,其实和一颗大行星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而我正是轻易地从这只小蜜蜂所具有的难度上失足滑下,并可能一直滑进写作恶习深渊的那个想当然的轻薄罪人。一只蜜蜂虽小,但它却是能让这个世界缺了它就少一部分的那个部分,一个轻易忽视了蜜蜂本身难度的写作者,在他的写作中,同样会忽视世界的其他难度,而写下一堆似是而非难以成立的东西。
  而在继续忏悔之前,还是让我先说说我和这只蜜蜂的故事。
  一只蜜蜂飞过了五一广场东北角的月季花丛。这是五月初的午后一点半,阳光从西面稍偏一点的位置照亮每一朵月季花东半边的花层,而花心像曲折地隐在深处的一座小小瓮城,其中封着清凉的花蜜之泉。这时,那只蜜蜂“嗡嗡"着降低了它飘忽不定的高度,最后盘旋着落下来,落在了离花心很近的具有斜度的那层花瓣上。
  一般来说,到此为止,我作为一个相当业余的手机摄影爱好者对月季和蜜蜂的观察就结束了。其实,即使进一步持续深入观察,那只蜜蜂在花心里的动作也是缺乏稳定性的,手机镜头后,花心里的蜜蜂很难准确定焦,你无法看清楚那只蜜蜂究竟在做些什么,以及它做到了怎样的程度。
  于是,你只能凭一般性的经验告诉自己,它――这只虫子,在采蜜。而从写作求新的角度来看,一只蜜蜂在采蜜是一个已经腐朽不堪必须被摒弃的陈述,它甚至连合格的描写都称不上。那么,我究竟该怎么说呢?
  在这个晚上的一首小诗里,我最终把这只蜜蜂写成了“油头粉面”的类似于采花大盗般的角色。“油头粉面”是可以原谅的,因为蜜蜂的头在五月橙黄的阳光下,确实像涂了油而亮锃锃的。而蜜蜂在采蜜的过程中,头部的两边是要因摩擦而携带了花粉的。但事实上,我在写出这个比喻的时候充满了恶意。因为忽然觉得,那些被我们看起来美艳喷香吐着花蕊的月季,如果在植物学的显微镜下,事实上是在不断地重复着打开与闭合自己花心以引诱蜜蜂前来授粉的诱惑行动,而那些为了采集花蜜的蜜蜂,也愿打愿挨地携着粉盒钻进钻出,很像古时因好色而偷腥的男子。
  我对自己这样的描写感到满意并心安理得。因为至少从自己这个层面上来说,我完成了一次蜜蜂写作的革新。无论别人是否承认蜜蜂的油头粉面与贪香好色的轻薄,至少我自己贡献了这两个看起来还不错的描述。
  但,我偶尔翻开的一本书却很快将我的自鸣得意打翻在地。这本梅特林克写的书叫《蜜蜂的生活》。我为什么要在写完一首关于蜜蜂的小诗之后马上看一本与蜜蜂有关的书呢?这之间其实没有任何刻意,但又完全好像是命定。
  在这本书一百多页的篇幅中,大诗人梅特林克一直在十分客观、冷静而细腻非常地介绍蜜蜂和它们可以称得上神秘的生活。在开始的几个小节里,我是心安理得的,因为梅特林克所描述的正是我所认识的那些蜜蜂,但是,一个突然抵达的句子让我的心跳突然加快,鲜血立刻涌上了脸庞。这是第一章第五节即将结尾时的一个句子:“蜂巢的成员有一位蜂王,数千只工蜂和几百只雄蜂。其中蜂王是所有臣民的母亲,工蜂是发育不全、没有生殖能力的雌性。”而在这个雷轰般的句子之后,另一个更让我眼前发黑的句子随即在第一章第八节的末尾来临:“野蜂的工蜂并未放弃对爱的向往追求,而人类饲养的蜜蜂中,工蜂一直是贞洁之身。”
  这两段梅特林克通过科学研究而写出的权威性描述,立即将我对蜜蜂的设想置入了死地。首先,我遇到的那只月季上的蜜蜂是雌性;其次,“她”是发育不全、不具备生殖能力且一生保持了“贞洁”的蜜蜂。这样看起来,在月季的花心里进进出出的“她”,无论从客观还是主观上,都完全不具备采花盗的风流成性与恶意寻欢的本质,反而具有了某种类似于特蕾莎和南丁格尔般兢兢业业的良善品德。
  但我最初在将蜜蜂写入句子的一刹那,却丝毫没有考虑这个来自于生物学常识的“难度”,而只是运用一个写作者自大狂般的直觉对其进行了羞辱般的涂抹。这,是一个恶习的开始,也是一种早已成形的恶习的延续性展示。除了对这只毫不犹豫便进行了羞辱的蜜蜂,我在之前的写作中还羞辱过其他什么吗?在此后的写作中,我还会继续不遗余力地羞辱另外一些什么吗?我是否正用自己费力写下的那些以及将要写下的那些去证明自己的粗鲁与无知?
  而更可怕的是,除了工蜂是雌性及因发育不全而缺乏生殖能力这些生物学常识之外,被带入写作的蜜蜂其实还具有更高级别的难度。而一切艺术其实正是你用眼睛看不见的部分。一只在写作学中具有了艺术高度的蜜蜂,在花心里的采蜜,其实是要经过一个极具难度的过程。而梅特林克在那篇名为《花的智慧》的散文的第十二部分,通过一只鼠尾草花心里的蜜蜂历险呈现了这种艺术的难度。
  鼠尾草为了完成自己“花朵婚姻的责任”,用几滴花心里的花蜜为这只前来助其完成受孕的蜜蜂设下了一个“爱情的陷阱”。而在花蜜的诱饵之外,排列着两根类似于“荷兰吊桥的立柱”那样的花梗。这两根花梗是平行的,每根花梗的顶端都顶着一个装满了花粉的香囊,而花梗的底部是两根为了阻挡蜜蜂经过而刻意细弱下来的小花梗。向着花蜜前进中的蜜蜂为了达到“采蜜”的目的,就必须用头部去拱那两根细花梗。而反应灵敏的联动装置马上让花梗顶端的香囊倾覆,正待受精的花粉就这样覆盖了蜜蜂的全身。而蜜蜂随即获取了它想要的花蜜并全身而退,携着这朵花的花粉进入下一朵花的花心。而在那朵花里,“等着花粉到来的雄蕊就此登上戏台”。这从罩盖里伸出来的雄蕊最终长成一个叉子的形状,高悬在蜜蜂要去花心采集花蜜的必经之路的上方。蜜蜂要像刚才那样获得花蜜,就必须全身从叉子中摩擦而过,让叉子分成两部分的“柱头贪婪地吸收银色的花粉”。就这样,上一朵花借助蜜蜂的历险,让下一朵花完成了受孕。而如此这般对花心历险富有植物学和美学清晰度的精彩描述,成就了这只蜜蜂写作学上的难度。
  而关于蜜蜂更为成功的描写,可能还是在清新的旷野与丛林溪流之间向着大自然勤奋学习的惠特曼。其散文名作《典型的日子》里就描写了铁道沿线肆意漫游的黄蜂群,以及在七十英尺高的郁金香树上寻找花蜜的野蜂群。这些蜜蜂让他油然想起了另一位美国诗人亨利・比尔斯《大黄蜂》一书里的诗歌:
  当我躺在远处的深草中,
  一只醉醺醺的黄蜂经过,
  被甜蜜的棕榈汁弄得神志恍惚。
  它身体周围金色的腰带,
  几乎勒不住它鼓溜溜的肚子,
  被忍冬的果冻胀得满满。
  玫瑰酒和甜豌豆的酒,
  用神圣的歌曲充满它的灵魂;
  整个温暖的夜晚它都沉醉不已,
  它毛茸茸的大腿沾湿了夜露。
  它的游戏中充满了古怪
  当世界穿过睡眠和阴影。
  他常常用焦渴的唇
  啜饮花杯里甜蜜的琼浆,
  在光滑的花瓣上它会打滑,
  或是在纠结的雄蕊上旅行,
  还一头扎进滚动的花粉里,
  沾了满身金黄爬了出来;
  它沉重的脚会绊在
  蓓蕾上,跌落在草丛中;
  用低沉柔和的男低音,躺在那里
  嘟囔着――这酒后爱伤感的可怜的蜂!
  让我分外惊奇的是,亨利・比尔斯竟然也把这只采蜜中的黄蜂写成了一个类似于酒醉后伤感多愁、神志恍惚的男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弄错了这只黄蜂的性别,但显而易见,他用相当正确的诗歌语言写出了黄蜂美的难度,让这只被书写的黄蜂并不因为性别不明而羞赧。相反,他写得太成功了,那么准确、生动而形象,以及在这一切之上“当世界穿过睡眠和阴影”样的神秘。
  一切成立并成功的写作,都该这样,都该尊重万物本身平静的难度,并为呈现这种难度谦虚、郑重而举轻若重地努力。
  这,就是一只被我裹挟进诗歌里的小蜜蜂带来的教训,以及宝贵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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