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 访客   登录/注册

一次出走(短篇小说)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我们还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还要在回家的时候忘了所有的疼痛。
  ――宋冬野《同学》
  出发被确定的那晚,叫蕙的女人喜出望外,她搂过老公的脖子,用力一吻,老公,你真棒!我就知道你能搞定你妈。被她唤作老公的男人在黑暗里吸着烟,长长松了一口气,宛如从跑步机上刚下来,持续的累让他缓不过神来。
  只能走一天。他说。
  我懂。蕙心满意足。
  这场“预谋”起始于国庆前半个月。开始,是蕙试探地问婆婆,妈,我们国庆出去玩吧?婆婆撂下筷子,匪夷所思地盯着蕙。蕙像犯了错的孩子,把话咽了下去,什么没发生似的。蕙也知道这有难度,儿子刚出百天,这么小就带出去旅游,吃喝拉撒加睡觉,都成问题,到时谁也不用玩,只顾他就够了。
  可蕙实在太想出去了,从怀孕至今,她已有一年多没离开过这座城市,被逼得疯了一般。退而求其次,在她第二次提出这个想法时,她原本打算委婉地请求婆婆带几天儿子,可没容她开口,婆婆撂下一句话,要出去你们一家三口去,我可不爱折腾。
  蕙对老公说,你妈真厉害!这话说的……她冲他竖了竖大拇指。
  老公眉头一锁,面露难色。
  你什么意见?蕙问。
  我觉得妈说得对,咱们确实是“一家三口”。老公有意提醒什么。
  嘁!蕙打断了他。
  现在,洗黑的东天露出水色,接着往赭红里渐变。眼下的世界就有点豁然开朗的味道了。初秋的这一天,蕙和老公选择黎明时出发,老公骑电动车载着蕙去车站。他们冻得瑟瑟发抖。
  蕙抻了个懒腰,左一个剪刀手右一个剪刀手,把黎明裁剪成了一块块碎片。旅行刚开始,蕙的热情就燃到了顶点般。
  天亮了,真好!她说。
  老公似乎不大买账,我还是喜欢黎明前的夜。你看看现在,整个一脏乱差。老公示意她看火车站周围。这条新开通的铁路线上的新火车站,尚未彻底完工。站前广场上的水泥砖贴的狗皮膏药一般,左边一堆沙右边一堆砖的。用不了几个小时,这里又将成为推土机和翻斗车的战场,乌烟瘴气,一片狼藉。
  蕙偏不往远处看,她只看齐整、明镜的站台。站台上,朝阳的光穿过明亮的候车室打下来,染成一片暖色。蕙在镜头里不遗余力地展示她的美,她的兴奋,那提高了八度的语调和高频率颤抖的嘴唇传递着她的兴奋,从确定目的地那天一直持续至今的兴奋。她的兴奋却并未感染到老公,眼前的男人若有所失,没睡醒一般。
  她想,是不是自己过了头,惹他不爽了?她想,倘若在一堆陌生人中,那么她此刻的表现绝对是让人生厌的。可他不是她老公嘛!还用藏着掖着?
  蕙低下头说,你怎么了?难得出来一次。
  老公说,就感觉好累,还没缓过来。顿了顿,老公说,就好比刚从笼子放出来,有点……麻木了。
  蕙有些扫兴,更有点心酸。自从儿子出生,不,准确说来,自从她怀孕,她和他的神经就一直紧绷着,白天婆婆带孩子,晚上下了班,就轮到她和老公了。这么没日没夜地忙,谁都累。她也累。累却幸福着。可是,在这样一个冷飕飕的清晨,疲惫感头一遭大于了幸福感,他们不约而同松懈下来,想到了自己。
  蕙自上而下打量着自己,她穿了一条蓝色碎花的吊带纱裙,一双跟并不高的高跟鞋。即便这样,出发之前,老公还是表达了他的不满,旅游穿高跟鞋?纯属有病!
  我愿意。她一努嘴。
  此时,老公又瞥了她一眼,他先看她轮流敲击着月台的鞋跟,接着目光又移到她两胸上赤裸的肩膀上。不屑一顾。
  她瑟瑟发抖,从背后抱住了老公。她发觉他真单薄,实际上他穿得并不少。他穿了长袖和长裤,胡子也没刮,跟往常一样无所谓。
  不就一天嘛!
  是的。他们要出走一天,去那个叫泰宁的古镇。
  他们乘坐的是一趟重庆北发往福州的快速列车。车子停下后,原本稀落落的站台一下竟有些拥挤了。蕙瞧了瞧,票卖的都是同一节车厢,小地方嘛,长途车快到终点的过路站,能预留座号已经不错了。大家开始拼个你死我活往上挤。等挤上去,蕙的脸色阴了大半。
  怎么了,你又?老公问。
  蕙拉了拉自己的右下裙摆,老公看过去,那里被蹭了一块湿滑的泥土。
  哎呀没啥,不就一块土嘛,回去洗洗就好了。老公揽过她,去找他们的座位。
  车上暖烘烘的,人并不少,几乎是清一色从重庆长途跋涉了一天一夜的,趴桌子睡着的、斜靠着车窗的、吃泡面的、过道上坐小板凳的……
  这场景,老公很熟悉。老公说,还是车厢里暖和呀,真好!
  蕙一紧鼻子,什么味儿?难闻死了。她捂着鼻子,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坐下来后,蕙盯着自己的裙摆,局促地揉搓着,做贼似地。没有水,她试着搓了两下没搓掉,情绪有点躁。蕙突然有点后悔这次来之不易的短途游。想到旅行,蕙狐疑对老公耳语,你是怎么跟你妈说她才同意的?
  老公说,保密。
  这时,蕙才注意到她斜对面靠窗的那个男人。他刚才应该是趴在桌子上的,要不她怎么会没发现那里有人呢?这会,那个男人抬起了头,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站起身抻了个懒腰。蕙注意到,男人伸懒腰时,盖在他琥珀色牛仔裤上的竹青色短袖T恤顺势滑了上去,与皮带之间的那一寸裸露出浓密的毛发。
  蕙心跳骤然加速,并为此不好意思起来。
  男人与蕙大约只有一步的距离,可看到他的时候,蕙发觉她和他仿佛一下就置身一个真空的环境中,让蕙那般无措。男人却并未觉察到身前的蕙,目光透过车窗看向远方。蕙没控制住地顺着男人的目光望去,车窗已沾染了些雾气,田野里黄绿分明,很是好看。再看男人的眼,疲惫中有些许忧伤袭来。
  男人不高,勉强凑够一米七的样子,皮肤黝黑,圆脑圆脸,小平头。这种脸型,显年轻。可男人肯定不年轻了,起码35岁至40岁的样子。男人长相很硬气,像个退伍军人。许是坐了一夜火车的缘故,男人嘴唇周围已布满了清晰的胡茬,这无疑加深了他身上的男人气质。可那难掩的疲惫,又将他身上仅有的颓靡和风雅气无限放大了。   蕙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大概是过于无聊。她踢了下对面老公翘着的二郎腿,我们换个位置吧?
  你晕车?老公问。
  蕙愣了一下,唔,是的,有点晕,逆向了。
  位置交换之后,她发现自己并没能停止对靠窗男人的观察。现在她看不见他了,她和他之间隔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妇女。可蕙还是忍不住往窗户看去。男人掏出了一包凤爪和一包雪饼,吃了起来。如此简单。男人对面的年轻女孩,也正在吃东西。
  吃毕,男人掏出一包面巾纸,自己抽了一张,又伸向对面的年轻女孩。女孩不客气地抽了一张纸。他们显然已经有些熟络,抽完面巾纸后,女孩说了句什么话,男人也回了一句,都是典型的重庆方言,蕙没有听懂。
  但蕙竟然有些嫉妒起来,她发现靠窗的年轻女孩那么靓丽。
  紧接着,她又庆幸起来,觉得男人的表现很得体。
  可这些,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隔在蕙和男人之间的妇女去了厕所,三个人的位置暂时变成了两个人。男人和蕙不约而同地各自霸占了些妇女的位置,蕙又立刻警觉到什么,羞愧起来。她干脆跳回到原座位,教老公岔开双腿,孩子样地坐在了老公胯间的那一小块地。
  我肩膀疼,你给我捏捏。
  老公和往常一样局促起来,他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大秀恩爱。可蕙偏偏竟撒起娇来,你给我捏捏。
  可我头疼。老公说。
  那我给你捏头。蕙试图转身。
  不用,我自己捏就行。
  蕙明白老公的意思,可她还是生气了。你坐回去!她一拉脸。
  你不是晕车?
  现在我想坐这边了。蕙说。
  老公无可奈何地坐了回去。仰着面,昏昏欲睡了。
  此刻,蕙回忆起旅行的想法开始至今,再往前,回忆起和老公结婚后的生活。开始确信自己百分百不该出来这一趟。被蹭脏的裙摆似乎就是一个征兆,预示着这次行程将会多么不尽如她意。
  靠窗的男人接通了一个电话,用重庆方言聊了约莫五分钟。蕙竖起耳朵认真听着,对,这是她在电视里听到的重庆话。这次她听出了个所以然了,男人应该是在和他妻子通话,通话内容涉及到他们一米四、买了半票的孩子,还涉及到火车到福州的时间。
  蕙第一次发现重庆话如此悦耳。特别是从眼前的硬朗男人口中说出时,一下让他变成了一个顽劣的孩子一般,多了一丝丝亲和力。蕙进而想,他的孩子在哪呢?她找来找去,并未发现男人身边有哪个跟男人联系紧密的人。他更像独自一人出差,或者休完长假后返回工作地。毕竟今天是10月5号了。
  挂了电话,男人的脸继续对着窗外。眼里含着一斛清澈的泉,写满了一些苦楚和患得患失,那种温和折射出的慈爱之光,不可避免地让蕙心生怜爱,也让蕙在这一刻忘记了他的性别,忘记了他的年龄,只能确定那就是一个孩子。就这样,她嗅到了他身上那种有别于多数人的气息,她为此深信不疑。
  蕙终于鼓足勇气,忽略了对面的老公,头往窗外看了看,随意地问,这种的是什么?水稻应该早收了嘛!她看着黄绿相间里的绿。
  是二季稻。男人回应了她,却并没看她。
  这一句,她真的没听懂,嗯?
  晚稻哇!双臂抱在胸前的老公眯缝着眼,回应道。
  她一下紧张起来,局促不安了。
  自始至终,蕙和靠窗男人的交流就只有那一句“二季稻”。乃至后来的很长时间里,她一直不断回想他发出“二季稻”这三个字时的声音和表情。可她发现,事实上,没过多久,她就几乎想不起来男人的声音了,别说声音,男人的相貌也变得模糊起来。他可能压根就不是那种能让人过目不忘的脸。
  一个小时的相遇,蕙经历了一次精神出轨。临下车时,她恨不得多看几眼那个男人,这样的想法从火车减速进站开始在她的脑子里重复了上百次,可她却成了行动的侏儒。火车停下后,反倒是她急匆匆地拉起老公,快走!说着,赶紧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她隐约感到,身后的男人发出了诧异的目光,诧异在这辆长途车上,她竟然只坐了一站。
  她相信,他会诧异的。
  泰宁一日游,美景被人山人海簇拥着,把老公惹得越来越烦躁。倒是蕙,反倒看上去平静了许多。蕙的心早被带走了。
  到了大金湖景区,坐上游船开始,蕙就开始后悔。
  天!我怎么没开微信。她在心里说,在火车上,我竟然忘记开手机微信。如果开了,通过查找附近的人,她有很大的概率能找到那个靠窗男人吧?然而现在,她与他之间的交流,除了那句“二季稻”外,竟然什么都没有。她不知道男人的名字,年龄,工作,住址。连联系方式,哪怕是涉密度最低的联系方式――QQ都没留。她肠子都悔青了。
  老公叫她,她总是走神。
  老公不满意了,你怎么不剪刀手了?你这人可真是……没上火车时,左一下右一下的,这会儿到了景区,反倒蔫了。
  人多。烦。她一紧鼻子。心里却因那份想念变得又平静又美妙。
  她掏出了手机,打开微信,开始“摇一摇”,一摇一整天,精神病一样的。她摇手机的时候,老公就一个人拍风景。老公喜欢摄影,湖面淋淋、悬崖峭壁,典型的喀斯特地貌,他才不会无聊。每拍完一张,他都会用手挡着阳光,在显示器里看效果,不满意就直接删掉。他不喜欢存照片。他不像是旅行,更像是来工作。
  跟他比,蕙也一样。偶尔有两次,蕙隐约觉察到什么,她用肩膀碰一下身边的男人,以此确定他在身边,再有意说上点什么,她说,现在出来玩的心态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没法专心投入,总是会想起儿子。你呢?她故意点开了手机里儿子的照片。
  是啊!他应她。不知道儿子闹没闹,睡没睡。
  他说得很真诚,倒让蕙自惭形秽了。
  在我们干瘪的生活中,那些陆续出现的路人,从陌生到熟稔、甚至亲密。然而从相识到亲密的过程,却通常并非带着目的性有意为之,它们更像一次次计划外的出走,是蕙所无法预料的。   蕙不相信自己爱上了那个重庆男人,她认为,不过是那男人的出现让她的生活泛起了涟漪,从而给生活注入了新鲜的氧气。这样的一些人,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让生活一次次泛起涟漪,最终这些涟漪澎湃成惊涛骇浪,让她懂得生活并非一滩一成不变的死水,让她发现生活的律动和声调,让她更清楚地认识自己,鲜活的自己。
  这种收获,常常令她兴奋不已。
  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这种兴奋,是陌生人给予的。面对生活中频现的这些路人,我们往往会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宽容,这种宽容,比我们面对身边的亲人要强不止几倍。
  从旅行回来,准确地说从在火车上偶遇那个重庆“耙耳朵”之后,蕙开始了漫长的患得患失。她本来在心里只叫他“重庆男人”,可是回来后,她第一时间上网把重庆这地方查了个遍,包括历史、人文,风光、风俗,她重点百度了重庆男人,他们的体貌特征和性格。最终,她开始在心里称呼他为“可爱的重庆耙耳朵”。她觉得有意思的是,网上说重庆男人很MAN,这点她在心里反复对照火车上那个男人后给予了肯定的答案。但是她想不通的是,重庆男人竟然是“耙耳朵”,这一点她通过仔细回想那男人在跟妻子通话时的语调、语气后也确信无疑,她想,大概是重庆方言太有趣了,这种有趣的方言把一个男人身上最优秀的两种品质结合得天衣无缝:爷们,温柔。
  她对着电脑笑出了声。
  你在干嘛?老公问他。
  唔――她有些慌张,我在查点资料。好在老公只是一问,他并没来到电脑前。
  他们旅行回来时,婆婆已经哄儿子在婆婆的房间里睡下了。
  就让他在妈屋里睡吧,今晚让妈带算了。蕙说。
  老公犹豫了一下,算了,这不好。
  蕙就去婆婆房间抱儿子,婆婆翻了个身,重重地叹了口气。
  当晚,老公又出现了阳痿。他们本打算翻云覆雨一番,确切地说蕙是那么打算的,老公也并没有拒绝。可是进行到一半,老公再次无能为力地撤退下来,仰面朝上,叹着气。
  看来是我对你太没诱惑力了。蕙说。
  你又来了。男人累得不行,转身对着窗外。月亮打进来,明晃晃的。他不知该说什么。
  想了想,他说,可能太累了吧。
  你才多少岁呀?
  这不是多少岁的问题。老公有点急,在外面跑了一天,你不累?他提高了嗓门。再说,你看看现在,每天十点就睡,五点就得被儿子哭醒,这中间还得起来两三次给他冲奶、换尿片……
  蕙刚要说什么,被老公压了回去,老公说,可哪有父母不带孩子的?
  她知道他的意思。他们又无话了。
  蕙流泪了。她想起了她和老公的第一次,那是他们相恋满三个月的一天晚上,她和他,像火种遇到了干柴,到处寻找能尽情燃烧的去处。那时,老公还和同事一起挤在单身宿舍里,因此他们只能出来逛街,逛至午夜,然后到处找旅店,一家一家找,排除满客的,排除价格昂贵的。最终,他们选择了正街广场巷子里的一家私人旅馆。那晚,他们笨拙又慌张地进行着他们的成人仪式,第一次她疼得死去活来;他急匆匆地安慰她,却停止不了心中的欲望,兴奋中又带着些许害怕。他害怕她的疼,较之相比,他似乎更害怕仪式后面的那些事。她看到了他的表情。第一次结束后,床单一头血迹斑斑。他们倚在床头,她若有所失地说,我看到了你的表情。
  什么表情?他问。
  说不明白,她说,有点怪的表情。
  但她并没被他怪诞的表情所影响,大概是,他们彼此之间不知道除了那件事外还能干些什么吧。第二次,她不再疼了,因此更加疯狂。第三四、第四次后,他们筋疲力竭地睡去,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当服务员打来电话询问是否退房时,他们才慌里慌张地穿衣服,然后看着被他们弄得脏兮兮的床单,花瓣样的血斑,淡红色的手掌印。她百感交集,但她顾不了那么多。她和他一致认为这很丢脸,于是,他们赶紧行动,将床单掉了个头,把脏乱处压到了枕头底下,并且把床单翻转了过来,将反面冲上。
  偷情一般。
  此刻,蕙却觉得只剩下美好。
  蕙辗转反侧,转身看着老公的背影,想到了那个重庆男人的脸。
  “二季稻”――他的声音开始在她耳边回响了。
  那天过后,蕙完全沉迷于微信了。她开始每天摇晃着手机。希望能碰到那个在福州的重庆人。
  她有时又想,重庆男人会不会只是去福州短暂出差,现在已经回了重庆呢?于是,他摇晃手机的时候,又开始特别留意ip地址是重庆的人。
  紧接着,蕙开始了在网络世界里的漫长寻找。她知道那个重庆人的座位号是9车65号,她就单独注册了一个微博,到处@别人,找那天乘坐那趟车并且坐在9车65号的重庆人,她想哪怕找到当时做他附近的其他人也好啊,或许能提供些有关他的信息,比如那个坐他对面的重庆女人;蕙还去百度提问问题;她把QQ签名、微信签名都更新了。当然,她得用老公不知道的另外一个QQ和微信。
  她彻底疯了。
  静下来的时候,她想,我这是在干什么?即便找到了,我在这里,他在福州或者重庆,隔了几百上千公里,我又能怎么样呢?况且,他有家庭,听上去很幸福的家庭,他又会跟她发生什么吗?
  或者说,她想跟他发生什么呢?蕙自己也不知道,她也不敢想。思前想后,她发觉她就只是想找到他就够了,知道他的名字和工作,知道他的基本信息。或者更进一步,哪怕他们不见面,只是成为她众多网友中的一员,足矣。渐渐地,她甚至不清楚她究竟是想找到他,还是想弥补对自己的遗憾,对自己与他初次相识却笨拙得什么都没留下的遗憾。她不知道,她找他到底是为了找他,还是为了自己。
  她为此变得更加慌张。
  这样疯狂的日子,持续了近一个月。一个月间,无论吃饭还是上厕所,无论工作还是在路上,蕙都会摇晃手机。她甚至觉得等哪天有了假期,她要专门去火车站附近摇手机,或许,她等的那个重庆人会坐在火车里再次路过,然后她通过微信的“查找附近人”的功能将他逮到。要是有长假,她一定要去趟重庆,或者福州,去找他。在全国十三亿人中找那个一面之缘的路人。   这一个月里,蕙照常工作,带孩子,照常和老公做爱,只是在进行这些程序时,她心不在焉,她对任何一件事的要求和苛求度都大大减弱了。她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一个孤零零的徒魂儿。
  时间不断往前推移,蕙的生活里除了老公和儿子,开始不断出现新鲜玩意儿。比如某天工作时约见的一个新客户,比如某天买菜时巧遇的同一小区的邻居。这些鲜活的人的出现,慢慢地,挽救了蕙,让她开始苏醒,复活。
  可即便如此,她仍旧无法忘记那个重庆男人。只是,她不再试图找寻那个重庆男人了。她为自己曾经的疯狂倍感荒唐,让她无地自容。那个重庆男人在她的心里逐渐下沉,变成了一抹淡淡的忧伤。这一抹忧伤,阻碍不了蕙的正常生活,但却会在某一瞬间,给她的生活涂上一点别样的味道。
  她开始删除微信里摇一摇“摇”来的那些陌生人,删除QQ签名,删除微博。可就在她自认为把一切都删除干净后,有一个叫“海西飓风”的人却在微信里找到了她。“海西飓风”给蕙留言,请问你找我干什么?
  蕙难以置信,这会是她要找的那个重庆人吗?他在十三亿人当中找到了她?
  蕙点开了“海西飓风”的信息,资料一片空白,微博头像是一张照片,蕙放大了那张照片,发现背景是泰宁古城,是泰宁的地标建筑:尚书第。站在尚书第门前的,是一个轮廓模糊的男人。这照片是远景,照片里的男人像只微小的苍蝇,反倒成了风景的衬托。蕙把眼睛瞪得老大,除了黄色的短袖体恤和黑色运动裤,以及小平头以外,她捕捉不到多余的一丝这男人的信息,这个“海西飓风”真的是她要找的他吗?她凝思着,猜不出个所以然。再看“海西飓风”的资料里显示性别:“女”。
  蕙试探地回复她,你是女的?你找错人了。我要找的是男的。
  那人回她,我是男的呀。
  蕙说,可你的资料?
  那人果断回她,乱写的。微信这东西挺乱的,人家都说是“约炮神器”嘛。我可不想……所以,我改了性别。
  做人要坦诚,我只想找志同道合的朋友。男人说。
  蕙明白他的意思,你人还挺正派。蕙说,可我是女的,你找错人了。
  可能事情过去得有点久了,也或许是“海西飓风”的出现有点突然,蕙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将她的情感迅速拼接上。倒是叫“海西飓风”的人提醒蕙,美女,是你找的我,并非我找你呀!……请问你找我有事吗?他问。
  是啊!是蕙找的他。这会儿,蕙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她似乎压根就没想过能找到。蕙只问,你是那个重庆人?
  那人答,我是重庆人。
  蕙说,你在福州?
  那人答,我在泰宁,来泰宁出差一段时间。
  蕙有些狐疑,想试探个究竟,想多跟他核实一些他的信息,可蕙发现,自己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判断这人就是那个重庆男人的证据,她恍然发现,她根本不了解那个重庆男人。甚至可以说,他们根本也算不上认识。
  蕙觉出些无聊来。还是坚持着问,那你说说你那天穿了什么衣服?
  你不相信我?那人问,你来泰宁,我们见一面吧。
  蕙没理他,却总在想着什么。
  “海西飓风”没纠缠蕙,这反倒让蕙心里不踏实,这个海西飓风究竟是不是她要找的重庆男人的问题,就这样在蕙的心里“春风吹又生”了。是的可能性有多大?不是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她在心里反复掂量着。然后一天里就会每隔几分钟都想上一下微信,跟“海西飓风”说点什么。点开对话框后,她又觉得跟他无话可说。
  她又乱了方寸,吃饭的时候,筷子在盘子里翻腾着。
  你能好好吃饭吗?你在挑什么?你就吃盘子里你跟前那块不行吗?翻得乱七八糟的,好看?丈夫终于忍无可忍了。蕙“啪嗒”撂下筷子。撂下筷子的同时,一个念头被确定:她决定去见一见“海西飓风”。她想证明什么似的,突然坚定起来。她是想做个了结。
  周六那天,只上半天班的蕙对老公撒了谎,她借口说有些事要处理需在单位加班,晚上单位还有个应酬。这样,她给自己争取了半天的时间,加上晚上、最多前半夜,她想去趟泰宁去见见他,足够了。
  就这样,蕙上了路。她化了淡妆,化了淡妆的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发现自己跟成家前相比并无多大差别。车厢外,天色阴沉着,应该有冷风,但蕙觉察不到,她坐在车厢里,用耳塞把耳朵堵上,一路上默不作声,无关他人。她这次乘坐的是动车,飞驰着,看不清身外的世界。她回想着一个月前和老公的那一日泰宁之行,倏然生出些莫名的感慨。这次没有老公,一想,老公跟她之间并无矛盾,可她却撇下了他。这是她自己的一次出走,她像一朵角落里悄然盛放的花,享受着绽放之美。
  她又再次想到那个重庆男人,想象着一个月前他坐的那个位置。在蕙的想象里,重庆男人与她谈笑风生。男人像水,浇灌着她,让她尽情盛开。终于,蕙这朵花的眼里,流出了晶莹的露珠。
  她在泰宁古城入口的一处饮品店外的遮阳伞下坐了下来。细雨缓缓地在音乐声中淅淅沥沥地打在古街上,到处弥漫着桂花的清香。
  快看地铁飞驰超过了那些故事
  你我都是沉睡的乘客
  你听雪在融化穿透了你的皮肤
  我都是深埋的泥土
  ……
  她定睛看着眼前的风景,一个月前,自己和丈夫在那里合过影。现在,从那个方向缓缓走过来一个人,在她身前坐了下来。她眉头一锁,坐在他眼前的是一位秃顶大叔,肥头大耳,凸起的将军肚把腰带绷得紧紧的。蕙一阵厌恶,看了看其他空着的座位,刚要开口“轰”他走,他却绅士地伸出手来,你好,我是“海西飓风”……
  蕙知道自己被骗了,失望伴着气愤,她猛地从座位上窜了起来,你不是说你是那个重庆人吗?
  我是重庆人啊!男人用方言说着。
  他的方言说得难听死了。
  你还说你坐了那天的那趟火车?那个座位?
  男人嗤笑了一下。
  他竟然嗤笑了,他在嗤笑她。她彻底疯了。
  他嗤笑着说,我是坐了那天的那趟火车嘛,只不过不是那个座位罢了!男人停了停,说道,反正你要找男人嘛!说着,眼神向上一挑,白了一眼蕙。
  流氓!蕙骂道。
  你装什么正经?……坐下来认识一下嘛!男人说道。
  无耻!
  男人猛地起身,一把拽住了蕙。蕙顿时慌张起来。在来的路上,蕙曾反复想,假使“海西飓风”不是她要找的那个男人,假使他是别有用心的坏人的话,她该怎么办?她想碰面的地点是在繁华闹市,他又能拿她怎么样呢?只要她时刻警惕着,不喝他的饮料,不让他抽烟,懂得呼救,知道自我保护,作为一个成年人,足够了。为了自保,蕙甚至还在挎包的隔层里藏了一把小尺寸的水果刀。
  可她还是被眼前的情景吓傻了。她只觉一股更浓的桂花香气倏然袭来,眼前的世界在影影绰绰中黯淡下去,眼前的世界和她之间犹如被一层水玻璃彻底隔开,她抓也抓不住,够也够不着。
  迷迷糊糊将要清醒的时候,蕙发现她正赤身裸体地躺在一间宾馆的床上。她下意识地赶紧摸自己的下体,那里毫无异样。隔着磨砂玻璃,那个肥硕的秃顶男人的身影在洗手间里晃来晃去,哼着歌。蕙赶紧穿上内裤,抱起衣服就往外跑。门锁的保险刚扭开,男人就一把将她拽了回来,提个小鸡似地,把她扔在了床上。
  蕙吓傻了,苦苦哀求着,大哥,你放过我,我找错人了,我不该……打扰你……
  男人无动于衷,神态自若地解开围在腰间的浴巾。蕙开始嚎啕大哭了,一切都将无济于事。男人的脸显出狠相,身体随着猛烈地压了下来。蕙发觉下身痒痒的,她下意识一摸,摸出一把血来。
  求你了,大哥,放过我,我来月经了。蕙声嘶力竭。
  她说话的同时,男人也看到了蕙布满鲜血的右手。男人愣了一下。
  趁着这一愣,蕙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他,她抱着衣服,光着脚,疯狂逃窜。
  雨停了。
  她奔跑在异乡泰宁的大街上,觉得好冷。手机响了,是老公的短信。
  你还要多久下班?我在你门口等你。
  蕙哭得更加猛烈了。一个叫蕙的女人,蓬头垢面的女人就这样在异乡的公路上哭着,跑着,血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顺着裤管,直到脚踝。她奔跑着,不知往哪里去,也不知该去哪里。她跑啊跑,在异乡的土地上,注定将跑出一夜的悲伤。
转载注明来源:https://www.xzbu.com/1/view-12709449.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