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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探苏轼《水调歌头》中的明月意象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刘皓琳

摘 要: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一词脍炙人口,是咏月怀人的佳作,词人的乐观旷达和对弟弟真挚的情感皆令人动容。再读《水调歌头》时,笔者发现词中不仅有真挚的情感,还包含了苏轼对于宇宙的思索、对于自然的欣赏和对于人生的独特态度。

关键词:苏轼 《水调歌头》 明月

《水调歌头》是苏轼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后世最为喜爱的作品之一。这首词为历代名家评注鉴赏,如胡仔点评:“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可见这首词的魅力。如今,到了中秋佳节,赏月已经成为中国人必不可少的活动。月亮向来是中国文人寄托自己情感的重要意象之一,写月亮和中秋的诗词数不胜数,那么这首《水调歌头》为什么能突出重围成为最好的中秋词呢?古往今来的许多学者都对其进行了解读,其中以刘怀荣等学者的解释为主流观点,认为该词抒发了词人政治失意的苦闷和对弟弟的怀念之情。但笔者发现蔡绦的《铁围山丛谈·卷三》中有如下表述:

歌者袁绹,乃天宝之李龟年也。宣和间,供奉九重,尝为吾言:“东坡公昔与客游金山,适中秋夕,天宇四垂,一碧无际,加江流澒涌,俄月色如画,遂共登金山山顶之妙高峰,命绹歌其《水调歌头》曰:‘明月何时有?把酒问青天。’歌罢,坡为起舞,而顾问曰:‘此便是神仙矣。’吾谓:‘文章人物,诚千载一时,后世安所得乎?’”

可见乌台诗案前的苏轼还没有真正感受到政治抱负无望带来的痛彻心扉。虽然在仕途上有些波折,但他对于未来的仕途还充满了信心,所以才能在中秋之夜翩然而舞、放松怡然,才会在这首词的词序中写下“欢饮达旦”,才会在密州写下“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的豪言。明月中寄托的情感有欢,有闲,有愁,有遗憾,细细读来,不浓烈,如茶一般需要慢慢回味。故而笔者认为,仅将明月意象解读为仕途失意和思念弟弟,还不足以体现这首词的精妙。这一轮明月中还暗含了苏轼对宇宙、对人生的思考。

一、明月是永恒的象征

明月这一客观意象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有着不一样的象征意义,但在唐代以后,月亮与思乡、团圆这样的情感联系就趋于固定了。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里的月亮就很不一样: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在这里,月亮是人类生命难以企及的自然之物。面对这种永恒,诗人发出了对生命的疑问。谁在江边第一个看到月亮,月亮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照耀着人类,这是无解的问题。人类追逐月亮的手段只能依靠生命的繁衍,但是可惜的是,时光抓不住,人的个体生命也无法永恒。

《水调歌头》中的问月也同样包含了这种个体生命希望追求永恒的迷茫。开头一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化用于李白《把酒问月》中的“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苕溪渔隐丛话》中说:“《漫叟诗话》云:‘东坡最善用事,既显而易读,又切当。’”苏轼问月亦为“用事”,既化用了李白的诗句,又借用了李白的诗意。李白的《把酒问月》中有“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便是个体生命相比月亮的永恒生命而言过于短暂的思考,由此产生了一种孤独寂寥之感。苏轼在《水调歌头》中也有类似的思考,他一问“明月几时有”,二问“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两个问题不似屈原《天问》那样纯真,而是更为诗意,特别是对“天上宫阙”的想象。苏轼想象月宫中是“琼楼玉宇”,美不胜收,言语之间自然而然地产生了羡慕和向往之情。

正是由于对永恒生命的向往,所以他才写出了“我欲乘风归去”这样的句子。此时的苏轼还不是苏东坡,还未尝尽世态炎凉。后来,他在最失意的时候,在黄州写下《前赤壁赋》,借客人之口说道:“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和流水明月一样长存,本就是人类自古以来的一种美好愿望。对于这种愿望,苏轼的态度还是很客观和理性的,这就是苏轼的作品所特有的魅力。李白一浪漫便忘却了现实,而苏轼一浪漫便回到了人间。当苏轼明白永恒长存是一种奢望时,他便选择释怀:“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很难有人像苏轼一样热爱这个人间,尽管内心有一个“归去”的愿望,但他害怕“琼楼玉宇”的“寒”,或者说是“孤独”,所以他宁愿选择在人间“起舞弄清影”。正是因为对人间的热爱,他才能在黄州写完“长恨此身非我有……江海寄余生”后,在自家的床上鼾声大作。在写《水调歌头》时,他的“欢饮”或许是为了掩盖心中的愁绪,但若说这种愁绪是来自仕途的失意,则不尽然。他虽被新党排挤出朝廷,但是王安石一度退相,新法已然遭到了第一次大的波折。若说愁绪全部来自对弟弟的思念,那么他在词序里就不会写下“兼怀”二字。正是因为对生命和人间的热爱,他一度产生了对永存的痴忘。他了解佛教中的西方净土,也深谙道家的“龙虎铅汞”,但他的理性让他无论何时都冷静地选择更爱这个人间。

二、明月是高雅的闲情

“起舞弄清影”,陪伴他的只有他的影子,他实际上还是孤独的。之所以能享受这份孤独,是因为他更害怕虚妄缥缈、不切实际。与其追求不切实际的永恒生命,如佛教的往生论、道教的修仙说,不如更切实地把握当下的生活。从苏轼留下的诗、文、书法、绘画等作品来看,他在有限的生命里留下了无限的力量,所以他能在月下与影共舞,能写下“何似在人间”这样的句子。

他在简朴的生活中寻找幸福感和美感,再简单不过的事物在他笔下都会变成审美艺术品。苏轼写儿子给他煮的“玉糁羹”是“天上酥陀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他在惠州初食荔枝,便作诗《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赞美荔枝“厚味高格两绝,果中无比,惟江鳐柱、河豚鱼近之耳”。美食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对自然风光的欣赏。他的诗《游金山寺》、文《石钟山记》都是他欣赏美好自然的名篇。

而月亮在他笔下更是一种特殊的高雅的美景,他寫月亮的词句有“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有“记得小轩岑寂夜,廊下。月和疏影上东墙”,又有“明月多情来照户,但揽取,清光长送人归去”,还有“莫教空度可怜宵,月与佳人共僚”。在苏轼的笔下,月亮不仅是要珍惜的美景,还是清幽雅致的环境,更是多情的朋友、如玉的美人。苏轼写月之作不胜枚举,但是有很大一部分都写出了他对月亮独有的审美体验,正如他在《临皋闲题》中所言:“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这是对生活的热爱,是一种简单又高雅的趣味。

在《记承天寺夜游》一文中,他直接写道:“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苏轼经历了乌台诗案,遭受了仕途的打击,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可以与同病相怜的张怀民共赏月光,充分肯定了赏月这种高雅的闲情。只有具有闲情雅趣的人才懂得欣赏、珍惜这美好的月光,在中秋的月光下起舞,对于苏轼而言就是这种闲情雅趣的体现。

在中秋节的月光下,苏轼“起舞弄清影”。“清”不仅有“清冷”之意,还有“清雅高尚”之意。“清”对于苏轼而言是一种特殊又高雅的人生体验,他有“人间有味是清欢”“觉来清赏”等词句。“清”在这里是“清淡”,是摒弃物质享乐后发自内心的对人、事、物的爱意。苏轼在中秋月中感受到了高雅逸趣,是一种难得的闲情、一种淡淡的欢愉。正如他自己所说,“但少闲人”。世上难有懂得月的那份美的人,更难有不仅懂得月的美还有时间欣赏月的美的人。而苏轼在中秋之夜不仅认识到了月的美,还享受到了这种快乐。所以他写道:“何似在人间?”只有在人间,才能获得欣赏明月的闲情雅趣。

三、明月是人生的释然

苏轼的人生总是在消极和积极之间徘徊,而《水调歌头》中的明月则成为他消极思想与积极思想之间的调和者。该词三问明月,词的意脉也在这三次发问中跌宕起伏。

夏承焘在《诗余论》中说:“宋代一部分作家对诗跟词的创作态度便有所不同:他们在诗里表达积极的、面对现实的思想感情,而让消极的逃避现实的思想感情用词来写;于是词便成为消极颓废的思想感情的逋逃薮,便成为名副其实的诗之余了。”苏轼的词也不例外,他的词中有许多消极的感受。尤其是黄州之后的词,如他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开篇“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就充满了消极的愁绪。在黄州,他感叹人生:“世事大梦一场,人生几度新凉?”再如“月明多被云妨”,这时的月亮是他自己,因为被“云妨”,所以郁郁不得志。但是,他又无数次借咏月来与人生的挫折和解。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他说:“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在《前赤壁赋》中,他又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在人生的低谷,他尚且能从清风明月中获得人生的力量,所以,《水调歌头》更能表达他与人生遗憾的和解。

《水调歌头》中的愁绪是肯定存在的,那种愁绪是“明月几时有”中对“明月”的渴望,是“我欲乘风归去”里对“归去”的期望,是“又恐琼楼玉宇”的担心,是“高处不胜寒”的失落,是“起舞弄清影”的孤獨,是“何事长向别时圆”的怨怼和“但愿人长久”的思念。但词中除了愁绪以外,还有欢情,还有思考。而正是各种情绪的交织,促成了他对月亮的思考,也促成了他的愁绪的排遣,还促成了他对仕途失意的释然。他的释然是在“把酒问青天”之后,问天的原因是复杂的,有上文中对无限生命的渴望,也有欣赏明月的闲情雅趣,但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对人间的留恋。正是因为人间体现了儒家精神中“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主张,所以他才会“起舞弄清影”,享受人间的闲适安稳。

又如词序中所言“作此篇,兼怀子由”,苏轼请调密州,正是希望能与弟弟相见。然而他在密州七年,仍未见到弟弟。因而在中秋佳节,见到月圆而人不能团圆之时,他便更加思念亲人,故而使这种对弟弟的思念变成了对圆月的怨怼。这种怨怼也不只他一个人才有,弟弟因为无法与哥哥相聚,在苏轼作《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一年后,写下了《水调歌头·离别一何久》:

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鼓吹助清赏,鸿雁起汀洲。 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

这首词中的情感显然比苏轼的词更为消极,对于思念而不得见是“明月不胜愁”。词中对于被逼无奈的分别仍没有和解之言,那轮明月“依旧照离忧”。最后,作者用王粲《登楼赋》的典故来表达自己的怀乡思人之情,全词笼罩在不能排遣的悲伤之中。而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一面对象征团圆的圆月产生怨怼,一面又将月亮作为心中的寄托,让月亮成就思念。苏轼把人的悲欢离合看成与月的阴晴圆缺一样平凡,既然人生的遗憾不能改变,那么就选择“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是一种美好的祝愿,也是对人生不如意之事的释然,此处的明月就成为苏轼与人生和解的见证。

我们常常说苏轼乐观旷达,而他的乐观旷达来源于他对人生的无比热爱。对于人如蜉蝣般渺小的现实,苏轼想到的是在短暂的人生里享受“吾与子之所共适”;对于仕途中的“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他选择的是“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对于人生的悲欢离合,他表达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美好愿望。苏轼《水调歌头》中的明月既是共性的,又是个性的;既是人类共同的情感共鸣,又是他对特定人物的思念。这种情怀既可以推己及人,又独属于东坡一人。

参考文献:

[1]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M].唐德明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2]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M].唐德明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3] 刘怀荣,王海燕.唐诗宋词名篇导读[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4] 蔡绦.铁围山丛谈[M].冯惠民,沈锡鳞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

[5] 苏轼.东坡词傅幹注校证[M].傅幹注,刘尚荣校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6] 夏承焘.“诗余”论——宋词批判举例[J].文学评论,1966(1).

[7] 苏轼.苏轼文集[M].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8] 苏轼.苏轼诗集[M].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

作 者: 刘皓琳,文学硕士,重庆巴南中学校语文教师。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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