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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文斯诗歌语言的反讽特征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谭世芸

摘 要:反讽作为一种语言修辞,通过引申或比喻使语言的意义发生转变。美国现代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诗歌中,反讽主要表现为:言意的悖反、矛盾语词的并置和语境压力促生多重转义等情形。这些表现有时单独呈现,有时则相互交织,使诗歌的阐释变得复杂难解。而通过对反讽运作机制的理解,可获知史蒂文斯对现实问题的关怀与思虑。

关键词:诗歌语言 反讽 相悖 对立 语境压力

华莱士·史蒂文斯是20世纪的美国现代诗人,曾在文论中强调诗人的角色是“帮助人们过自己的生活”a,肯定诗歌是一种救赎手段,但他的诗歌却素有晦涩难懂的评价,其“帮助人们”的意图由此搁浅。他写下不少文章以表明他的诗歌理念,并留下不少书信和日记,以展现一些诗歌创作的契机和心境。即便如此,他的诗歌依然常因其复杂性令人望而却步。弗兰克·伦特里奇亚评述“史蒂文斯终其一生都在用反讽推进自己的诗歌创作”b,这为史蒂文斯诗歌的解读指出了一条通道。反讽在语言修辞上被视为一种转义,通过引申或比喻使意义发生转变。细读史蒂文斯的诗歌,可以发现反讽随处可见,多维度地折射出史蒂文斯对一些问题的深度考量。

一、言意的悖反

反讽起初是一种不被重视的语言策略,到18世纪才开始被广泛使用,诗歌语言则从19世纪开始,由透明逐渐变得晦暗。当浪漫主义诗人发现自己是所处时代的零余者时,便转向对想象世界的创造,做起“世间未经公认的立法者”c,诗歌语言便首先成了私人世界立法的工具,其特点之一就是字面意义与隐含意义不一致。字面意义通常由公共社会约定俗成,而隐含意义往往由诗人随心设定。“言意的悖反”作为反讽的基本特征,指的是字面意义恰好凸显出相反的隐含意义,这一点在诗歌中不难辨认。史蒂文斯在《战时对英雄的检视》中有一节诗:

我们尊奉的神有能力解救/我们。好的化学,好的平凡人,那把/天使之剑又如何?十乘以/十倍爆炸力的造物,痉挛的/天使,痉挛的粉碎者,枪,/咔嗒,咔嗒,我们尊奉的神依旧,/依旧,有能力解救我们,依旧神奇……d

“我们尊奉的神有能力解救/我们。”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陈述语气开头,预备先入为主地给人留下印象,句中的跨行却泄露了隐蔽的真相。“我们尊奉的神”高高在上,在其座下,“我们”与“好的化学”“好的平凡人”并列一行。而所谓“好的化学”“好的平凡人”以及“天使之剑”又是什么?在尊奉神的世界里,一切都是神的造物,“我们”自然不会例外。“十乘以/十倍爆炸力的造物”可以指“我们”所制造的化学武器,也可以喻指凭借武器而具有破坏力的“我们”,将这种喻指顺位下移,“痉挛的/天使,痉挛的粉碎者,枪”便和“好的化学,好的平凡人,那把天使之剑”一一对应。于是,所有的褒义全都走向反面。“我们”为何需要被解救?因为我们本就是“十乘以/十倍爆炸力的造物”。照这样,一开始的设定已包含了毁灭,那就谈不上解救,神不会如“我们”所愿来解救。但诗的表白者仍坚持最初的信念,只是语气不再那么笃定。依旧,依旧,喃喃自语式的重复,回应着咔嗒、咔嗒的枪声。原本完好的语句似乎在槍弹的冲击下支离破碎,暗示着失去控制的局面,与表白者的信念,构成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冲突。“依旧”的重复与断断续续,使其字面意义显得苍白无力,使“有能力解救我们”成了具有双重意义的反语:如果表白者的信念为真,则神有能力却不会来解救;如果表白者的信念为假,则神没有能力来解救。

史蒂文斯是不信神的,尽管他幼年接受了清教徒教育,但清教徒教育给他留下的只是勤勉、克制这样一些实用的品质。他的早期诗歌《星期天早晨》就已经否定了神性:“神性又是什么,如果它只能/在无声的阴影里和梦中到来?”e如这首诗中所写,史蒂文斯用来衡量灵魂的尺度,是现实中可以用感官接触的自然事物,而传言中无所不在的神并不能让他真切地触及。因此,尊奉神的表白者不是史蒂文斯,而是他用来反讽的一张面具。反讽不同于讽刺的地方之一,在于反讽者带有一种同情。对于怀着信念经历战争的人,史蒂文斯尝试着代入自己,去体会他们的痛苦。

痛苦本身是非语言性的。理查德·罗蒂认为,人类和野兽的联系,就在于痛,遭受苦难的受害者并没有真正的语言。受害者感受到痛苦时,其语言如同其思想一样是崩溃的,无法再有效运作。诗歌被认为是“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f,但对于受害者来说,回忆起来的痛苦仍有可能令人失语,而他们自身的文化水平还会限制他们的表述。要将他们的处境表达出来,有时候需要其他人的帮助。显然,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史蒂文斯从浪漫主义诗人处,发展了以想象为基点的诗学理念,标举想象的力量,而他的诗歌也确实以高妙的想象力著称,但这并不足以让他完成这个事项。痛苦的非语言性,意味着难以用语言去展现它。采用言意相悖的反讽去暗示,是一种无奈之下的方法。平易直白的语言,容易停留在字面意义上,掺杂了无数人的见解,让不知情的人乍一看便自以为深解其意。而在言意相悖的情形下,读者意识到按字面意义无法理解,不得不再三琢磨,却发现隐含意义就算恰好是相反的含义,也变得复杂起来。言意相悖的反讽,是以不那么透明的语言来揭示表象与实质的不一致,期待读者了解到不一致后加以反思,而非谜语游戏让人猜到谜底就结束。

前面的诗节中,尊奉神的表白者反复诉说已经动摇的信念,始终未曾承认其反面。这种悲剧性的执着,在一定程度上透露了史蒂文斯作为反讽者的认同:他自己不信神,对于别人信神的举动却持以赞同的姿态。在1907年的一封信中,史蒂文斯向未婚妻表示:“一个人可以从教堂中得到一千个不能从教堂之外得到的好处。……我一直有个特别的愿望,希望你能加入教会。所以,知道你有这样的意向,我真是非常高兴。”然而,谈到自己的信仰,他还是说“我一点也不信教”g。这种略带矛盾又表现为美美与共的态度,在20世纪的反讽概念发展中,被提到了重要位置。其中固然有世界战争和全球化环境的影响,同时也因为反讽原本就承认不协调因素的共存。

二、矛盾语词的并置

“把两种矛盾陈述或不协调意象不加评论地并置在一起,乃是一种反讽技巧”h,这在史蒂文斯的诗歌中,突出地表现为矛盾语词的并置,使诗句的字面意义自相龃龉。赫拉克利特曾指出,互相排斥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产生最美的和谐,“万物皆从争斗出”,甚至激进地提出:“战争是一切之父。”i而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们对于战争有完全不同的感受,伊格尔顿在谈及这种集体经验时说:“人类的存在无法避免的是反讽的事,琐碎和恐怖紧密共存。”j史蒂文斯在《俄罗斯的一盘桃子》中,描述了类似的体验:

屋子静静的,它们所住的地方。/窗子开着。日光注满//窗帘。甚至窗帘的飘动,/这般轻微,也在打扰我。我不知道//如此的凶暴竟能把一个自我/从另一个身上撕下,如这些桃子所为。k

在这几行诗的前面,史蒂文斯用温柔甜美的语句,展现了桃子所引发的想象。摆在面前的桃子,仿佛一个异乡的来客,满带异域风情,令他想起安吉文、想起安茹。安吉文是史蒂文斯曾经翻译过的一首名诗中的人物,像尤利西斯,而安茹是他所向往的法国的一个地方。当他借着桃子遐想时,总有一个莫名的声音打扰他。“谁在说话?”一而再地中断想象,“那动物,那俄国人,那流亡者”尾随其后地扰乱他的遐思。想象无法继续,对桃子的观察回到物质层面。桃子大且圆又红,柔软的桃绒下有饱满的汁水。不带一丝遐想,桃子仍具有美好的诱惑。可是当那个声音不再出现的时候,整个屋子安静下来,一点轻微的动静都让他感到心神撕裂。

“如這些桃子所为”似是欲加之罪,毕竟桃子什么也没做。只是诗人心境的前后转变,都与桃子相关。桃子不是本土的,是漂洋过海来的。史蒂文斯年轻时怀有去国外旅行的愿望,但当时忙着自力更生,而之后,战争的铁蹄比他先一步到达了他想要旅行的地方。在他写这首诗的时候,世界上大多数人的旅行追求的不再是休闲,而是安全。纳博科夫和其他许多人都在这时候来到美国,成了流亡者。诗中“那动物,那俄国人,那流亡者”从开阔的范围逐步缩减,并未具体到某个人,可以泛指任何一个流亡者。而对流亡者的在意,干扰了那些天马行空的想象。“谁在说话?”似乎仅仅为了赶跑这些思绪,发问者并不关心说话的内容,而是以一种占据意识高地的权威,将试图造反的前意识打压下去,但不久,发问者自己就不声不响地叛变了。发问者不再发问的时候,想象也不再继续,诗人的思绪只能停留在当前,面对实实在在的桃子。怀有浪漫激情的自我,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那个自我,将整个过程归咎于桃子。

全诗对桃子的描述是矛盾的。诗中将桃子作为水果,进行了质感上的形容,煞尾处则指责桃子“如此的凶暴”,很难说这首诗将桃子定位成什么。它既可以是单纯的水果,也可以引申为流亡者的隐喻。与此相类的,标题《俄罗斯的一盘桃子》可能在描述一个事实,也可能是一种修辞。前文是以事实的一面进行分析的,而假如以修辞的一面来分析,那么,桃子从枝头被摘下后,辗转来到诗人的房间,诗人便假想它背井离乡,继而产生一系列想象。当联想到俄罗斯的流亡者,且陷于对现实的忧虑时,诗人觉得桃子捉弄了他,便反过来以“俄罗斯的一盘桃子”嘲讽桃子。依据当时的时代背景,与诗中最后的自我撕裂来看,嘲讽的语调是轻微的,带有更多的严肃性。不论取哪种角度,都能进行合乎情理的阐释,让人难以进行取舍。琳达·哈琴从语义学的层面研究反讽时,将反讽的包容性比拟为维特根斯坦的鸭兔图。鸭兔图是一张错视画,既可以看成鸭也可以看成兔,这形象地展现出反讽意义的摇摆不定。关于这一点,史蒂文斯有自己的论辩。其诗篇《写在早晨的诗》中:

一个艳阳天的完整普桑风格/把它与它自己分开。它是这是那/而又不是。l

普桑是法国的古典主义画家,画风以宁静肃穆为主,与艳阳天格格不入。“一个艳阳天的完整普桑风格”是诗人的幻想。“它是这是那/而又不是”表明它可以进行描述,但不管哪一种描述都不足以完全指代它。这体现了一种不折中的态度。史蒂文斯曾在文论里说:“我们没有能力(不仅仅是不情愿)折中。”m“没有能力”指向人的有限性。接受这一点,我们便会承认有些矛盾的解决非人力所及,强行的折中只是一种妥协。诗歌中的一些阐释困境与此相关。“一个艳阳天的完整普桑风格”,其矛盾修辞类于“恶之花”。“恶之花”需要“恶”与“花”同时加持,侧重于其中任何一个,都偏离了原意。这是因为它要表达的复杂状态,在我们的智识范围之外,本身就是令人费解的。波德莱尔主张,不被理解,是一种荣誉,并对超出智识之物予以赞扬。而史蒂文斯的态度则是反讽者的态度,对智识之外与智识之内、有限与无限都不置褒贬。因此,史蒂文斯的诗歌中,既有平白得近乎说教的格言式诗句,也有抽象的悖论式词句。

三、语境压力下的多重反讽

克林斯·布鲁克斯对反讽的定义建立在语境的压力上,他认为,“诗篇中的任何‘陈述语’都得承担语境的压力”,而“语境对于一个陈述语的明显的歪曲,我们称之为反讽”n。“明显的歪曲”意味着,在考量语境的压力时,“陈述语”的意义发生了明显的转变。这种转变不一定会使某句诗或某个词的言意相悖,因为布鲁克斯的反讽,确切地说,是诗歌的一种结构原则。布鲁克斯在分析诗歌结构时,论述不协调因素涉及诗的内涵、态度和意义,诗歌的结构是综合各种不协调因素的结构。反讽作为一种结构原则,一方面要综合不协调因素,另一方面也承认语境的压力,在这两个方向的行进中,“陈述语”受到“明显的歪曲”。史蒂文斯的诗歌中,时常有一些诗句或短语,在诗中重复出现,其意义受到语境的“歪曲”,与其他诗句构成多重反讽。在他的《相反的命题(Ⅰ)》中:

此刻葡萄奢靡于藤蔓之上。/一个士兵在我门前行走。//蜂房都重重地装满蜂巢。/在前,在前,在前,在我门前。//而六翼天使们簇集于穹顶,/而圣徒们光灿灿身披新袍。//在前,在前,在前,在我门前。/阴影在墙垣之上减弱。//房子的赤裸回返。/一道酸性的日光注满厅堂。//在前,在前。血沾污橡树。/一个士兵在我门前迈开大步。o

起首两句诗简单地描述了一幅情景:葡萄繁茂生长时,士兵在门前行走。其中,士兵要么自己生命短暂,要么使他人生命短暂,与葡萄旺盛的生命力构成对比,产生轻微的反讽。但如果对应后面的诗句,起首两句诗就有另一重含义。“六翼天使”与“圣徒们”来自基督教,和具有基督教象征意义的“蜂巢”与“橡树”都在同一首诗中出现。它们形成的语境,使葡萄的基督教象征意义也浮现出来。《圣经》里有写:“基督把自己比喻为真葡萄树,信徒为枝子。”p按这个比喻,第一句诗是对基督教兴盛状态的描述,结合第二句诗中的士兵,便成了宗教与战争相结合的隐喻。类似的含基督教意象的诗句与含士兵形象的诗句,在诗中再三并列,仿佛宗教与战争相互推动。最后两句诗也是如此,只是表达的含义发生了改变。橡树在《圣经》中出现多次,都属于祭拜神与遇见神的地方。而当血沾污这里,神圣的气息难免会受到污染。但士兵的形象没有受损,比最初的时候更为矫健,能够“迈开大步”。这一结尾使起首两句诗的含义倒转过来,士兵行走的情景持久存在,茂盛的葡萄反而成了陪衬的意象。而且,不论开头的“一个士兵”与末尾的“一个士兵”是否是同一个,战争的隐喻都通过与“血沾污橡树”的对比,使隐喻中宗教的发展落了下乘。表面并行不悖的隐喻,有了胜负之分,构成一个新的反讽。

这首诗的中间是隐喻宗教兴盛的诗句,“在前”的重复也在此前后达到最高频次。“在前”由于在诗歌首尾都有包含它的完整句式,在单独出现的时候,也迫于语境的压力,很难与士兵行走的情景脱开关系。它高频次的重复带有强迫性,表明诗歌的表白者在努力掌控这种不愉快的体验。在这时期,“六翼天使”和“圣徒们”光辉灿烂地出現,但反讽的是,没有让表白者的心态发生任何改善。其后的“阴影”是史蒂文斯诗歌中经常使用的语汇,喻指神性的存在之所,“阴影减弱”暗示着神性的衰退。结合前几句,会让人认为是“六翼天使”和“圣徒们”未能护佑表白者,以致表白者失去信念,因而使其心房前不再有神的位置。与此构成反讽的是,基督在出生之时是“和平之君”q,而表白者一开始便将象征基督的“葡萄”与“士兵”并列在一起。这样带有亵渎色彩的形式,在诗中反复出现,表白者的信仰就变得可疑起来。当表白者感到威胁而焦躁,将天使与圣徒列出来,想要表现他们的无能时,其实也反讽地表现了自己在信仰上的无能。

语言层面的反讽构造出戏剧性的反讽情境,由此诗中表白者的内心矛盾得以充分展现。难以确定诗中的表白者是否是史蒂文斯自己,毕竟史蒂文斯的同时代人可能大多数都有这样的心迹。他们时代的信仰崩溃,为世人有目共睹。史蒂文斯在书写这一状态时,将纷繁层叠的心理矛盾浓缩于简短的诗句,凸显了令人忧虑的时代问题。

am 〔美〕华莱士·史蒂文斯:《我可以触摸的事物》,马永波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19页,第214页。

b 〔美〕弗兰克·伦特里奇亚:《新批评之后》,王丽明、王梦景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1页。

cf 刘若端编:《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论诗》,黄葆华、刘若端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60页,第22页。

deklo 〔美〕华莱士·史蒂文斯:《坛子轶事》,陈东飚译,广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82页,第71页,第250页,第243页,第277页。

g Wallace Stevens.Letters of Wallace Stevens.New York:Random House,1981:96.

h 〔英〕D·C·米克:《论反讽》,周发祥译,昆仑出版社1992年版,第91页。

i 〔古希腊〕赫拉克利特:《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T.M.罗宾森英译/楚荷中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8、66页。

j 〔英〕特里·伊格尔顿:《如何读诗》,陈太胜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8页。

n 赵毅衡编选:《“新批评”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337—339页。

pq 《圣经·约翰福音》15:5,《圣经·以赛亚书》9:6。

参考文献:

[1] 理查德·罗蒂.偶然、反讽与团结[M].徐文瑞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2] 琳达·哈琴.反讽之锋芒[M].徐晓雯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

[3] 胡戈·弗里德里希.现代诗歌的结构[M].李双志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

作 者: 谭世芸,西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外文学与文化。

编 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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