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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施蛰存伯伯“长相思”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孔明珠

  在我近20年的记者生涯中,采访过很多人,施蛰存伯伯是我在《交际与口才》当记者时最初“练手”的对象。那是1995年6月23日,正值我们杂志开办第二年,有个栏目“名人访谈”缺稿。主编方克强教授听说我大姐常常去看望父亲的老朋友施伯伯,便鼓动我去“搭车”采访这位九旬老人。方老师是华师大中文系研究现当代文艺理论的教授,他很狡猾,让我在采访提纲中夹带一个他纳闷了半辈子的问题,即“当年鲁迅先生骂你洋场恶少是怎么一回事(大意)?”其他便是围绕“交际”、“口才”请老人家谈谈过来人的体会了。
  大姐海珠一口答应帮我,我们买了一点水果来到愚园路施伯伯的家。施伯伯住在愚园路邮局楼上,二楼有个阳台沿街,窗外有大树浓阴,还算清静。我没想到施伯伯家根本不设防,门大开着,清秀小巧的施伯母闻声出来招呼我们,隔了一会儿施伯伯从隔壁卫生间走出来,一见我俩,听到问候他最近好吗。他大声回答:“要死啦,快死啦,年纪介大了,90多岁还活着!”声音之爽朗,精神之抖擞,思维之敏捷,恰好与他的话语形成很大反差,我和大姐都乐了,争着拍他马屁。
  
  无奈被抄袭
  
  施伯伯有些重听,脑子却煞煞清。大姐把我介绍给他,说妹妹办杂志了,来采访你。施伯伯说,不接受采访!没啥好采访的!如果我是一般记者,当时一定窘迫坏了,可我们姐妹又笑了。施伯伯1920年代和我爸爸是上海大学的同学,还有戴望舒,他们三个人每天玩在一起,后来都从事文学和出版事业,是一生的挚友。我爸爸只活到68岁就去世了,我们都缺父爱,看见施伯伯91岁高龄撒娇的样子,实在是喜欢。
  果然施伯伯坐下来,很开心地和姐姐聊起来。东拉西扯一会儿后,施伯伯拿出一本某省文艺社出版的书让我们看,书名是《唐诗新论》,作者邱某某。啊呀,姐姐翻了几下就说,那不是和你的《唐诗百话》很相似吗?就是!施伯伯苦笑说:“25万字的一本书,有20万字是偷我的。”邱某某是山东某大学的一位副教授,被人检举后,特地跑来上海上门道歉,对施伯伯说,用了你很多观点,没有署你的名字,很抱歉!这人还带了很多礼物,雀巢咖啡什么的。施伯伯对他说,咖啡我不吃的,你带回去。但是,那个人不肯离开,苦苦哀求原谅他。还托人过去帮着说,这人都快要退休了凭这本书才评到的副教授,身体也很不好,求施伯伯千万不要告上法庭。
  我和大姐问他,那怎么办呢?总不见得就这样放过他。施伯伯说他写信给某省文艺社了,可是回音过来说,那本书只是给对方书号出版,他们不管的。施伯伯指着版权页给我们看:
  “明明写着出版发行都是你出版社,怎么可以不管呢?”施伯伯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精力和他们打交道,真是要命,现在一塌糊涂!”后来这事通知上海古籍出版社了,因为施伯伯的《唐诗百话》是古籍出的。
  转而施伯伯又调皮地笑了,他说:“前两天有人从广州寄来张剪报,讲诗词的,一千字的小文章从头到底是我写的,署名却是别人。滑稽哦?人还活着呢。谁有功夫去打这种官司,让伊去歇,让伊去歇!”
  
  采访遭拒绝
  
  说了些不高兴的事,施伯伯拂拂手,仿佛要拂去些晦气,请我们喝马蹄汁,他指着罐子上的英文字笑说,不要相信不要相信,全是假的,国产的。连外国买回来的香烟也是中国制造的!
  等施伯伯慢慢放松下来后,我拿出那张蓄谋已久的采访提纲,为了老人着想,我把字体放到很大。施伯伯戴上眼镜只扫了一眼,就把纸头还给我,脸色有点不悦,说:“不回答!”这下我真的窘起来了,暗暗怪罪方老师那个“洋场恶少”的问题,一定是得罪施伯伯了。
  没想到施伯伯瞄了我一眼,问我今年几岁?四十岁啊,是另境最小的女儿?爱人做啥工作?去过日本,那么日文懂不懂?我诺诺回答。接着施伯伯给我上起课来:
  “记者做访问记不要乱七八糟,你不要一歇歇叫我谈这,一歇歇谈那,这篇访问记就写不好,乱哄哄的,要集中专题。”
  施伯伯见我态度很好,又伸手问我要回那张采访提纲再看一遍,一边问海珠姐,你爱人身体好吗?但是再次看完那张倒霉的采访提纲,施伯伯进一步断言:没法子回答!我心再次一沉。他又说,你以后随便什么时候过来聊聊,两三次来过,把聊天记录下来就好了,要不知不觉访问,不要摆好姿势访问,摆姿势这叫做文章。
  我小心翼翼问:“那――施伯伯你什么时候有空啊?”“我啊?空也是坐在这里,忙也是坐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他指指临马路的这间兼具书房、会客室和卧室的房间,指着写字台说:“我的事没人能代替,我现在很多事情没有做完,怎么办?!”此时,施伯伯脸上露出非常无奈的表情,眼神黯淡下来。
  
  伺机录下音
  
  施伯伯在《怀孔令俊》(孔另境原名孔令俊)一文中写道:
  “一九二三年秋,我和戴望舒同入上海大学中文系肄业。孔令俊是我们第一个认识的同级同学。我和望舒在校外里弄人家租了一间厢房住宿,课余时间,令俊经常来我们住所闲谈休息。”1920年代末期,当我父亲失业时,施伯伯曾经把家里所有的报刊资料找出来帮助他编《五卅运动史》。1935年父亲编的《现代作家书简》中也有施伯伯慷慨提供的文友信札。解放后,春明出版社资方去了台湾,请我父亲去担任留沪机构经理之职,是施伯伯劝他答应下来的。后来,父亲拉施伯伯担任了总编辑,
  “从此,我和令俊每天见面,正如在上海大学读书时”。之后,出版机构大改组,几次政治运动大动荡,父亲和施伯伯每年不过见面两三次,直到1971年开始,刚刚续上亲密关系不久,父亲在1972年9月便去世了。
  施伯伯和我父亲的友谊是那么长久和牢固,他待我们这些“侄女”亲切便很自然。果然,被施伯伯“冷酷”拒绝片刻,他就心软了,朝我说:“做人么,不拍马屁不骄傲就是了,一个人只有两条路,要么自己骄傲,要么拍马屁,既不骄傲又不拍马屁。做人就差不多了。”我一听,这不是我适才采访提纲上想问他的“做人”问题吗?连忙讨好地说:“你的意思是做人要有本事?”施伯伯敏捷回道:“没有本事也不应该拍马屁、骄傲的,这不对,照你这讲法,人没本事就应该拍马屁,这不对。两桩事情!平常一般人不拍马屁不骄傲就是好人。”
  我见走入采访通道,暗暗发笑,趁施伯伯不注意,按下带去的小录音机按键,一五一十和他搭起话来。说了大概一刻钟左右,突然,老人家发现我在录音了,怪叫起来:“你录音啦?要死嘞,给她偷去了!”他对大笑的姐姐说:“明珠比你活泼,(长得)不像你爸爸,也不像你妈妈,一点也不像。”施伯伯放过我的小动作,和姐姐谈到香港作家,说1997年香港回归“我还见得到”,而澳门回归“我的身体是讲不定了”,他称赞邓小平“不容易”。
  姐姐向施伯伯介绍了虹口发展文化

旅游,保护文化名人的故居。对这点,施伯伯不赞成,他认为每个人都要死的,保留故居,死人占了活人的房子很没意思,这种事情不能过火。我们还聊到了1993年施伯伯获得“上海市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的时候,排场很大,施伯伯一番即兴得奖感言被广为传诵,记得施伯伯讲:“奖励,奖励,
  ‘奖’的目的就是‘励’,我已是年近九十的老人,不需要鼓励了,所以,我认为,这个奖应该授予年轻人。”他的发言爆得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施伯伯解释道,这是他的真想法,杰出贡献不能在老头子里面找。要找新人。但同时他也说,文化人才出新人确实很难,不是三五年能出来的,要比出高低来更难。
  
  高兴送礼物
  
  采访看似很随意,可我不敢按被拒绝的提纲一一续问。我问施伯伯,你的长寿靠的是什么?是性格还是养生?施伯伯毫不犹豫地说,还是靠我自己身体!如果一个人到40岁,心肺肠胃无毛病,就有资格可以活到70岁,所以趁五六十岁之前身体要弄好,有病拖着不治疗是不对的,内腔无毛病了,保持生命就容易。五六十岁以后,身体就只会坏下去,不会好起来的。
  施先生年轻时英俊洒脱、风流倜傥,到了晚年仍腰板挺直,眉疏目朗,指间架一支雪茄烟于谈笑风生间是他几十年一贯的风采,可是那天我们居然没有见到雪茄烟。他得意地告诉我们,今天是戒烟的第3天!啊,姐姐不相信,你的雪茄烟呢?施伯伯摊开手说,没了啊!海珠姐不信,动手抄施伯伯的抽屉和烟盒。施伯伯顽皮地一一打开给她看,真的没有啦,你看看,雪茄烟盒里面装图章啦。但是他又说,刚刚戒炯,确实蛮难熬的,气管不好,怕出毛病。只好熬一熬了。
  关上抽屉后,施伯伯从背后书架上拿下一件东西,对我说,明珠第一次来,我送样礼物给你。哇,我一看是件黄铜老货,激动不已。施伯伯示范给我看,那是一只类似订书机的文具,用打洞和穿孔的方法把纸张订起来。施伯伯利索地把几张纸叠在一起插在机器里,用手掌往下一压,成了。他解释说,过去没有订书机,也没有回形针。这个小文具是1920年日本第一代订书机。当时施伯伯住在青云路上海大学,是到吴淞路日本人开的文具店买的。
  这么幸运地拿到一个名人的文物,我乐得合不拢嘴巴,海珠姐在旁边说,施伯伯一向很慷慨豁达的。去看望他,他常说,海珠这书你要用你拿去好了,他将财物看得很轻,讲究物尽其用。施伯伯沉默了一会,手摩娑着写字台上面摆放着的一只玉石烟缸,幽幽地说:“这是另境(我父亲)香港回来送给我的,是山东淄博出产的。”我一下惊呆了,父亲六十多年前送施伯伯的一只炯缸,他一直摆在书桌上,摆在眼前,手摸得到的地方,那是什么样的故人情啊!施伯伯仿佛洞穿我的想法,他问我:“30年代文人要好哦?”他说:“文人也有圈子的,一小圈一小圈,冯雪峰与周扬是两圈,冯雪峰与胡风也是两圈的,我在《现代》上刊登胡风一篇文章,冯雪峰叫我不要登。后来胡风走进了鲁迅的大门,冯雪峰只好同他讲和。”按施伯伯淡然的性格,是不喜欢圈子斗争的,故他有点不以为然,又道:“解放前文坛一些闹哄哄的花头,实际上就是圈子与圈子的斗争啊。”
  不知怎么,又说到海派和京派的问题。施伯伯解释道:
  “海派是沈从文叫我的,他的意思是骂我,看不起我,骂我是保守派,海派在当时是贬称。可是他不知道,我们也看不起他们京派的。”我问施伯伯做过生意吗?他回答说没做过。“我自己办两个杂志都短命,办不下去。《文艺风景》出两期停了,《文苑小品》出六期停了。30年代在上海办杂志不容易,因为你自己没法发行,交给书店代卖,卖脱的钱不给你。卖100元,只付40元,欠60元。下个月再批给他100元他再付40元,钱越滚越大,他越欠越多,赚头都给书店老板拿去。内地书店老板很坏,他们联手,每个省有头头,搞批发,是霸头,非常难弄。知道《现代》为啥能搞那么久吗?因为现代书店自己有分店,广州、北京、上海。”
  
  诤言告后辈
  
  施伯伯一生有那么多成就,他晚年曾说自己一生开了四扇窗:文学创作、古典文学研究、外国文学翻译研究和金石碑版之学。而今我们看到,推开他的每扇窗,都有不凡的成就留给后人仰慕。他去世之后,很多文人学者深情纪念他,感叹他的一生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岁月是在默默无闻、饱受折辱中度过的。可无论当年被打成右派贬至图书馆抄抄书目,还是改革开放后被人捧为国宝,施伯伯始终如一地低调、淡泊,按自己的趣味写作和生活,有能力帮助别人时,他仗义得很。
  我采访施伯伯那年恰好40岁,现在看当时还算年轻,可在当时,觉得自己当记者,起步真是太晚太晚。施伯伯好像有通灵感,他瞄了我一眼,告诫我说:“写作要放得开,不要照公式化,不要故意拼命拉长,平时作文,一千字到一千二百字很够了,写访问记,这样两面(他指着一本杂志示意),写报刊文章要算好字数,配照片也要计划好,每期的内容要摆平,各方面有两篇,杂志杂志,就是要杂。”
  我问,当代小说出了个王朔,北京人耍嘴皮的,人称“痞子文学”,施伯伯看过吗?施伯伯竟点头说看过一两篇。我忙问他感想。施伯伯犹豫道:“这个有点尴尬,容易轻浮,滑到这条路收不回来那就是轻浮,就像清朝末年写上海堂子里事的九尾龟,写到后来变成轻薄。现在年轻人写小说在于态度,有些人严肃,有些人不是。”
  我不以为然说,玩玩小说不是蛮好嘛。却没料到施伯伯正色道:“毛病就出在‘白相相’,你写写白相相,交关尴尬。看看东西不坏,态度极不严肃,到底算不算中国文学一部分呢?你不放在中国文学里,那你算啥呢?要白相去白相其他东西,写小说不要白相!”想当年,施伯伯创导现代派小说,是中国第一个尝试运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方法写小说的人。上世纪80年代后,施伯伯被“解冻”,走了运,被海内外学术界誉为“中国现代派鼻祖”。施伯伯却谦虚地说:“我们30年代写的时候是簇簇新,现在看就旧了,没办法的。”
  
  大师真性情
  
  录音机不知不觉转动快一个小时,带子一面录完,“咔哒”一声需要翻面了,施伯伯阻挡我,大声说:“好了好了,够了,侬好写了!”脑子煞煞清的施伯伯啊,我实在是太佩服他了。那好,我们拍照吧,大姐拿出相机,让我站在施伯伯身后,留下我和施伯伯第一张也是仅有的一张珍贵合影。照片上,施伯伯身着一件青蓝色立绒长晨衣,里面是蓝白条纹衬衫,真正上海滩老克腊。
  施伯伯身上散发的魅力让人陶醉,我望着他,想起自己的父亲,我很冲动,很想扑到他怀中,深深地呼吸他身上的雪茄香,像抱我年迈的父亲一样抱紧他。方老师想要知道鲁迅先生冠他以“洋场恶少”的名称究竟为何,施伯伯淡然解释说是一场误会,他不愿多讲下去。我却遐想连翩,施伯伯他当年家境优裕,作风时尚,与戴望舒、穆时英、刘呐鸥一帮才子帅哥写写字,跳跳舞,喝喝酒,抽抽雪茄烟,不遭人侧目也太难啊。
  距离这次采访8年之后,2003年11月19日,施蛰存伯伯离开人世,享年99岁。
  而采访施伯伯距今已过去15年,《交际与口才》目前已经闭幕。当年我为杂志写完采访记后,将录音抄录在纸上,却一直没整理成文。那5张采访记录躺在我办公室抽屉中,四边卷起,颜色已经变黄。去年我退休了,搬离办公室的时候,发现了这份东西,不禁泪湿。我回家找出施伯伯当年送给我的黄铜订书机,还有一枚不知是谁刻在木头上送给他的图章,上面是“长相思”三个字,施伯伯滑稽的语气犹响在我耳边,他嗔笑说:“长相思,哼,谁和他长相思,图章也送给你。”
  施蛰存伯伯,我们和你――长相思。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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