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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觅一方土地安放故乡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刘汉斌

  1
  停止流浪,在城市里安家落户,这是我回望过三十年的生活之后做出的决定。
  习惯了四处奔走,突然停下来,安分守己地生活,一时间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曾经以租来的土地为生,闲暇时候看看书,写写字,生活倒也充实,这冷不丁丢弃了铁锹和锄头,我的长满了老茧的手开始一层又一层的蜕皮,一直蜕到细肉里,疼痛由手而生,全都钻进了心里。
  我突然热衷上了回忆,第一次那么迫切地想念初春时节,被我从湿土里挖出来的无所适从的蛹。蛹是蝶的前世,蝶是蛹的来生。人若有前世那该有多好,我想我的前世一定是一株草,或者是一株草旁的另外一株草,轻轻地倚在这株草旁,闻花香,听天籁,同呼吸,共命运。做一株草的邻居或者为一株草所创造的文字添加一个偏旁,与一株草一起,在它所扎根的那片土地上,停止流浪,守着根,安心地生长。
  要是有一天,真感到了累,我就将自己放逐于一片草的中央,我只想在来生化作一株草,像我的今生一样谦卑地活在大地上。
  定居后的日常生活是具体而又琐碎的,我像淹没于草丛一样淹没于具体而又琐碎的生活里,偶尔对这琐碎的生活发发小脾气。
  去市场上买菜,看着那些豆角、西红柿、茄子、辣椒、黄瓜,我就激动,感觉它们是从我熟悉的某个乡下来到城市的亲戚。从中挑上几样自己喜欢的果蔬,转身便走。被卖菜的人数说几次,这才回过神来,我不再以租地为生,我没有土地再为自己种植下豆角、西红柿、茄子、辣椒、黄瓜了。现在,我与这些作物们就只剩下买卖这层关系了。
  我喜欢生吃黄瓜,妻子是知道的。可是,就在最近,她为此数说过我好多回,而且严词厉语,我一直都是从田里一边摘黄瓜,一边吃的,习惯了。妻子却说,从现在起,这毛病得改。说过两回,我就躁了,怎么突然间全都变了,一根黄瓜的吃法,以前很简单,从瓜秧上摘下来,用手擦擦灰,咬一口,那甘甜,真是金不换。而如今拿着血汗钱换来的黄瓜,却再也吃不出那种甘甜了。我怀念父亲在田头上咀嚼豆角的声音,是那么清脆,听着都令人觉得满口生香。而现在,专家和妻子都在提醒我,所有的果蔬都得先用洗果灵洗一遍,再用清水泡一泡,才能吃。我说这么麻烦,就不吃了。
  幸存的一点安慰,就是在秋夜里还能隔着窗户听到浩瀚的蝉鸣。蝉鸣清澈,远处的浑浊的汽笛声被蝉声遮在了外面。月色如水,照彻寝室,月光洒下来,就那样躺在宽大的床上,伴着蝉鸣而眠,真好。
  闲暇时,我常常会去侍弄几盆花,时间长了,我发现,植物在花盆里生长是很不快乐的。阳台上那些盆栽的植物,枝蔓紧贴着向阳的玻璃窗生长,如果不是被透明的玻璃所阻挡,它们一定会将枝叶伸出窗外,将枝头的花朵开在窗外。窗外的阳光多好,窗外的雨露多美,窗外的空气清,窗外的大地才是这些花草想要的生活。
  植物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在大地上平平淡淡地生长,本不需要谁来做它们的主人,花盆更是植物一生中一直忌讳着的一个物件,花盆之于植物,就犹如牢笼或者是一切具有囚禁功能的事物之于人。
  如果你是真心喜欢植物的人,就千万别轻易在别人的面前夸耀自己在花盆里栽植的植物有多美。是的,植物的确是美的,只是花盆影响了植物的美,花盆的空间是有限度的,而植物的根系却可以无限度地延伸和扩大,花盆就不足以承载植物根系所承负的生命之重,何谈为植物的健康提供保证,花盆套在植物的根系上,就像是禁锢了奶奶一生的缠脚布,如果不是那可恶的缠脚布,奶奶的一生至少会因健康而美,所以你一定知道的,如果让这些植物在大地自由自在地上生长,一定会更美。
  盆栽植物用紧贴在玻璃窗上的枝蔓向窗外的太阳倾诉着心声,不,是控诉,控诉着植物的根系遭遇囚禁之后的不幸。
  如果不是被透明的玻璃窗挡住,这些植物的枝蔓是多么不情愿生长在这里,虽然从此不再经受暴风骤雨,不再忍受风沙扬尘,但是紧贴在玻璃窗上的枝蔓,却强烈表达着这些花草对自由的渴望,透露出对港湾般的生活的不屑。
  阳台上的盆栽植物,用它们对大自然本能的亲近感抗拒着花盆对植物根系的囚禁,它们在用紧贴在玻璃窗上生长的枝蔓向人提出质问:如果是真的喜欢花草,就附下身去看看植物那扎入大地之中的根系,它们是那么热烈地爱着它们所扎根的土壤啊。
  虽然大地上的植物,无法像人一样去思考,无法像人一样在遭遇伤害或者受到委屈的时候哭喊几声以作警示,人可以通过驯化和移栽而成为管护植物的主人,植物是宽容的,但是植物绝非大地上的弱势群体,大地上真正的弱势群体是人,植物可以被人驯化、移栽,可以在人给与的花盆里受抑制、受委屈,但绝不可被毁灭,因为,植物的毁灭,就是人的毁灭。善待植物,就是善待自己,从点滴做起,从解放植物的根系开始。
  我们都知道的,只有植物的根系在大地上感到安逸了、温馨了、舒适了,植物才能获得自由,获得自由的植物,自然之美自然由根而生。
  我刚刚开始试着适应吃来历不明的食物,改变我的自以为习惯的毛病,穿梭于手机、电脑之间的生活,闲暇时,侍弄几盆娇气的植物。却突然被一种幽远的,熟悉的气息所打动。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嗅到这样令人亲切的气息了,这种气息并不浓烈,却极为吸引人,很熟悉,很亲切。
  山野里的苹果熟了,玉米熟了,土豆熟了,该成熟的都成熟了。秋雨淋湿过的土地上,秋风一掠,隔着一座城,为我送来一抹山野的清香,清香里,全是我的九月的土地,我站在成熟了的玉米田里,四下安静,仿佛整个田野都在安睡,唯有我,睁大着双眼,静静地站在那里。
  秋风乍起,干枯的叶子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就像是一张张薄薄的纸片在风中摩挲,这种声响反倒让这田野显得更为静谧。艳丽的花朵都衰败了,取代那逝去的花朵的是一树树盛开着的果实。秋风里,全是秋日的芬芳,天籁之音在耳边响起,正顺应了我此时的心境,我真想抱住一棵树,就像扑进母亲的怀里那样,像我小时候那样,和母亲好好说说话,哪怕只是撒个娇。
  2
  旧的生活片段,全都尘封在记忆里,往事是记忆里生出来的闪闪发光的鳞片,密密匝匝。我就像一尾游弋于岁月里的鱼,记忆是生长在我身上的鳞,便于我在时光里穿梭,却不能触摸,一摸就疼。   记忆里的所有景象,只适合闭上眼睛去回味,土地赋予我的味觉四季,植物给予我的春华秋实。值得庆幸的是,始终没有离开以耕种为生的土地,让我的与土地有关的一些记忆,一直在我的生活里延续。如今的生活,只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在同一片天空下的另外一方水土上将我的记忆拉长。我依然是在忙碌而单调的生活里重复着做一些事情。早春,我把几十万粒玉米种子一粒一粒地播入土壤,然后在秋季再一穗一穗收回来,每一年都是这样毫无新意地过去了,而我却必须耐心地做好每一件事情,这些琐碎的事情,被庄稼的一生穿在一起,像穿在一根线上的珠子,缺一不可。仔细一想,人生大体就是这样在反复而忙碌的劳作中度过的。
  每次我从外面归来,女儿会凑过来,一脸严肃地告诉我,她知道我这一天的工作不是在办公室里坐着,而是在地里干活。我问她为什么会猜得这么准,女儿就皱起小眉头,一本正经地告诉我,我一进门就把土地的味道全带回家里来了。我就故意逗她,土地的味道是一种怎么样的味道呢。女儿会及其认真地告诉我,就是爸爸身上汗水的味道,还有花草味道,还有土腥的味道……女儿的话令我动容,甚至百感交集,我不禁想起在土地上劳作了大半辈子的父亲。小时候,总觉得父亲的身上带着土地的气息,他所劳作的土地也有着父亲身上的气味,有时候,土地的气息,就是父亲的气息,以土地为生的人,身上特有的那种气息,与大地混为一体。
  没有任何一种告慰,可以抵得上善待足下的这片土地,肥沃的土地,无不是用勤劳的汗水浇灌起来的,人的汗水浇灌了土地,土地生养了植物,植物又颐养了人的身体,土地的气味通过植物,植物又通过人,化为人间的烟火。
  我离开故乡的时候,炕上一卷单薄的被褥和灶膛里一块焦土,是我的全部行装,我的被褥上沾满着炕上的细尘,那是经年来烟熏火燎的烟气和着细尘落在粗布上,然后沉寂于棉絮中的味道,这单薄的被褥和浓烈的家乡的味道,一直陪伴着我。我从那片熟悉的土地辗转来到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开始我租地为生的生活,每一次搬迁,我都会刻意带上一块焦土,殊不知,每一次带走的焦土,已然不再是我从故乡带出来的那一块了,我最初从故乡带来的那一块焦土已在辗转中不知所踪,我这算不算是在固执地做着无法忘却的忘却呢。
  故乡的土地上,我和父亲栽种下的树木,依然像我在的时候一样生机盎然地生长着。我和父亲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突然离开这片土地。回头再看那些树,仿佛是多年以前我们有意把一些树栽种在这片土地上,然后等我们离开了,让这些树替我们在那片土地上活着。我突然间不再热衷迪斯科,不再喜欢奔跑,不再幻想着从一个领域迅速崛起。我想,我是成熟了或者是开始变老。我开始专注于每一行玉米,耐心地给每一株玉米套袋、授粉。习惯了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坐在草地上,看一只在花间忙碌的蜜蜂,并目送它满负花粉而欢快地飞走。我开始热衷于翻动压在书架下的书籍,并惊喜地发现,那些书籍不再晦涩难懂,我迷恋上了那些可以让人安静下来细细品咂的古诗词的意味。这些从旧时光里的沉积下来的经典,是舒缓的,是适合仔细去品味的,而且历久弥新。
  先前那些嘈杂的事物,飞絮一般,一转眼,就再也找不见踪迹,我开始大量地遗忘那些年唱过的歌曲,那些年看过的电影,而却牢牢地记住了这些从旧时光里遗留下来的经典。我不止一次写下与植物有关的文字,同时也不止一次遭受被人怀疑我写下这些文字以及亲近植物的动机。在这个动不动就会猜疑别人的用心和动机的时代,我一时间找不出更为有力的证词来证明我的全部动机,我只能自以为是地,将这些文字以及我与草木为邻的动机归咎于寻觅一方净土,安放灵魂。
  在土地上安放灵魂的最好的方法,就应该像一棵老树那样,稳稳当当地站在自己的根上,昂头挺胸,向着太阳,不停地生长,迎风接雨,春荣秋枯。有时候还要承受南来北往的鸟雀们的聒噪。世界再嘈杂,与树的生长无关,只要树与根不要身首异处,这个世界真拿一棵立在根上正在长高的树没有办法。
  我只想有一片可以供我耕种的土地,却不全是为了在秋日里收获比种子多出几百倍的粮食,粮食于我,够维系生活便可。事实上,只要我肯在土地上辛勤劳作,养家糊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在我们的土地上,从一茬庄稼到另外一茬庄稼,相隔一年,而记忆中的父辈们却在那片土地上整整等待了一辈子,他们心无旁骛地等待着,毫无怨言地等待着,等待成了他们人生的一种常态,等待一辈子,最后收进粮仓的那一茬庄稼,与最初的那一茬庄稼本无二至,只有人,在等待中老去,等待让他们的人生一再简化,到最后,回首一看,他们的一生在对庄稼的等待里被简化成了劳作、吃睡然后等待。然而,他们却比我更容易感到生活中的幸福,在二十岁之后,三十岁之前,我口口声声嚷着要实现理想,刻意不去种地,刻意不让自己与土地和农事扯上关系,十年的青春已然荒废,我却还是没有为自己挣下一个比前辈们更好的未来。我只好试着在可供耕种的土地上安放下自己的灵魂。把所有的土地都种上庄稼,我要通过热爱每一茬作物,安放自己的灵魂,或者视为热爱我的祖国。
  3
  我只是习惯了沿着同一个方向奔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在途中什么地方停下来。感觉自己受到了前方某种生灵的召唤,在不停的奔跑中,寻觅着一片称心如意的土地。
  最初的那片土地和无数个曾经的前方都留在了身后,我却一直没有遇见那片称心如意的土地。是我一不留神错过了吗?还是不曾抵达呢?
  我确信,最初的梦想,是一个五彩斑斓的球。本想着人生处处都是精彩。只有耗费了青春去流浪了,去追逐了,才会幡然明白,原来人生并不是到处都是精彩,在很多时候,为了一个光鲜的梦想,就必须经过一段漫长的灰暗的日子,这一段灰暗的日子,短则是几天或几个月,长则几年,甚至是一辈子。
  绿色的梦,最初从我决定以土地为生开始的。我并不是生来就偏爱绿色,也许与我的性情有关,我接受新事物的速度比较慢,我所钟爱的,大都是我所熟悉的事物和人。在绿色之前,我一直钟爱着红色,总觉得红色给人一种愉悦和力量。一直到我决定以土地为生之后,我觉得还是绿色更为适合我。我迫切需要希望与生机。   过去的几年中,日子过得如同严冬时节的土地。奔忙时的冷,闲暇时的暖,相互抵消着我对温热生活的向往,开始屈服于现有的生活状态。于是,我向往着绿色。
  绿色,是我生命中的幸运之色,生活太平淡,平淡到缺少鲜艳的色泽,总是有一种病怏怏的东西在我的视野之中,毫无生机,只有我在所营务的土地上,那新生的植物幼苗,才会给我的心里带来一丝欣慰。
  我希望大地上的点点绿色,像水一样流淌、交汇、印染,并最终遍布大地。大地上的神奇,唯有植物才能为我们呈现。
  我热爱着所有遇到的植物。每当我从大地上识得一种植物,内心中的激动和欢愉,是我人生中的最大收获,它就像是我的亲人一样。父亲对我给予了厚望,而我却挥霍掉了三十岁以前的所有日子,执意为梦想去流浪。在我走过的所有地方,只要是有一种我所中意的植物生长,我都会驻足,为一种植物驻足,并给予它们以亲人般的关照,给予大地以故土般的热爱。怀揣着对父亲的愧疚而将本应该给予父亲的那份感情,全都抛洒在遮掩了我的脚步的草丛中。
  总想着用我自己的方式为它们给予呵护,却又怕因为我的果断而对它们造成伤害。很多时候,我显然是一个内心里充满爱意,却无从将心中的爱向他们表达。只好用手抚摸一下,示以由心而发的温婉的笑,对着一株植物微笑时,我感到整个大地的植物都对我微笑。
  我心中有博爱,却因身份卑微,即便是我深爱着我的祖国,我也只能通过一粒种子,来表达我对祖国的热爱。我是平凡的,在茫茫人海中,我只能默默地喜欢着它们,或者只是远远地看一眼,而不敢靠近。我犹若草原上一株毫无特别之处的草,纵使我心里装着整个草原,也只好在我所钟爱的草原上,做一株安分守己的草,扎根草原。
  没有人会仔细聆听一株草的声音,因为他们只看到了无垠的草原,而忽视了离他们最近的那一株草。殊不知,一片绿色的草原,是成千上亿株草的本色。
  回到生命的本质,回到根,才能懂得低处的声音,不是风声,不是雨声,而是草木根系伸向大地的声响。那是人间最美的天籁之音。
  我习惯了四海为家的生活,无论走在哪里,只要我为一株植物驻足过,那里就是我的故乡。我是一个心里装着故乡,而执意背叛了故乡的人,我是有罪的。我已不再祈求回到埋着亲人骨殖的土地上过节或者度过余生,就让那片土地永远成为我的亲人生前的粮仓,我绝不会再从那里拾取一粒粟,获取一寸草。
  三十岁之前的日子,我故意不去回头看,总感觉三十岁之前的路比起三十岁以后的路实在太短,一眼就看到头了。可是真当我回过头来时,三十岁已在身后,回过头来,离我远去的那些岁月中,养育过我的土地,处处芬芳,看得真真切切,却总是隔着一层什么,把我挡在外面。西山的荞麦,东坡的豌豆,塬上的麦子,沟口的玉米,南湾的谷子,都为我的骨骼成长凑过分子,我已然分不清我的骨中的成分,哪些来自谷子,哪些又来自麦子。而我在心里都一一铭记着,我浪迹天涯的力气,全都是那些庄稼给予的。豆粒甘甜,麦子清馨,谷子醇香,土地芬芳,寻着熟悉的香味就能回到过去。
  先前藏匿于心的对故乡的那份恋念,在流浪的日子里日趋长大,我的心里,装得满满的,全是故乡。我不在故乡里,故乡在我的心里。成长的岁月,收割过的庄稼,陪伴我长大的亲人,全都被我弄丢了。丢了,就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我尽力用记忆去复原我的故乡,然后再寻觅一方可以让我中意的植物扎根生长,可供我守着中意的植物安静地生活的土地,将被我不小心弄丢了的故乡安放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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