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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外公来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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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没听说过的山民对外公信教十分不解,亲戚们将他奉若珍宝的《圣经》藏了起来,在他祷告的时候,大声喧哗干扰,外公默默地承受了埋怨和指责,依然我行我素地虔诚祷告
  我还记得那年外公来时的样子,拄着他早些年去南岳山朝香时买回来的拐杖,另一只手握着旱烟枪,戴着顶毡帽,颔下是一把长长的山羊胡子。那真是一把好须,白得发黄,特别是惹得他生气的时候,胡子一翘一翘的,像是灌输了情绪。那只黑色的人造革大包由小舅背着,里面装着板栗、烟丝、眼镜盒、几件破旧的衣物,一本破旧的《圣经》放在最显眼的位置。那一年,父母都外出打工,外公带我。
  大家都不知道他是哪天被这东西迷上的。那本《圣经》是赶场时别人送他的,那人早已不信了,把书给了他。他看了后,就痴迷了,从此整个人都变了。这些一辈子都没听说过基督的山民,对于外公突然信教感到愕然,万般地阻挠和嘲谑。他成天将“耶和华”挂在嘴边。“别人打你左脸,你把右脸也迎过去让他打。”只要在他身边坐下来,他就开始布道。不仅我不理解,舅舅、姨妈们也不理解。他们觉得外公大概是看那书把脑子给看坏掉了。
  他们将他奉若珍宝的《圣经》藏了起来。在他祷告的时候,大声喧哗干扰。亲戚们轮番做起他的思想工作,只要不信教,其他任何事情都好商量。他的身边整天回荡着埋怨和指责。外公默默地承受了这些,依然我行我素,每天吃饭睡觉都虔诚地祷告,替他们向上帝祈福,恳求上帝赦免他们身上的罪孽。
  他宣布禁食的时候,是春末的一个黄昏。晚饭时,他就说了:“我要禁食三天。”
  我不相信他三天不吃饭。第一天,他果然守约了;第二天,他依旧守约了;到第三天的时候,他已经走不动了,坐在那儿,像尊菩萨,一动也不动。他祷告的次数要比平常的更频繁些,整个人沉浸于另外一个世界里,声音越来越小,像蚊子在唱歌。夜里我听见他踱步到堂屋舀水喝的声音。他喝了太多的水,肚子偶尔发出几下响声。我听着他的祷告声醒来已是第三天,他的整张脸成了青灰色,两个眼窝深陷了下去,相反精神却好了许多。
  他在夏天中的风,我以为他将不久于人世。然而夏天将接近尾声时,他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竟能勉强走几步了。他认为这是神在赐福,愈发敬畏神,言必称耶稣。
  中风虽然没有将他击倒,但他的身体远不如从前活泛了,精神委顿了许多,眼里的光芒逐渐暗淡下去,被更多的翳所替代。他生活圈子的半径大幅度缩短,除了院子,哪儿也去不成了。有一次,我看见他坐在门槛上,拿着柴刀,刮着小腿上的血痂。血痂像鱼鳞片一样脱落,渗出暗红的血。
  “痒,痒得受不了。”他解释。
  这种饮鸩止渴的方法让人心寒。舅舅们也有过要给他买药的念头,都给他劝止了。
  今年春节,我特意给外公拍了张照片。他精力已经明显不济,靠着墙坐在长凳上,迷茫地瞪着镜头,目光涣散,很难聚集。拍完照,我扶他在门口晒太阳。
  “给口水喝。”他近乎可怜地祈求我。
  给他切了两个冰糖柑,他颤抖着接了,吃完继续说,“给口水喝。”
  冬天的阳光打在他没多少血色的脸上,花白的胡须上沾满了橘黄色的果粒,眼瞳变成了灰绿色,已经看不到光。那个曾经对我说能看见上帝之光的人在枯萎。他不再和我谈《圣经》,嘴里缠绕着谁也听不清的呓语。找了满屋子,我也没找到那本《圣经》,听说已经卖了废品。他已经不再需要上帝,“给口水喝。”他反复哀求着。我悲凉地望着外公。
  这张照片十几天后派上了用场。那天夜里,我接到父亲的电话,告知外公快不行了。他走得很安详。头天晚上不再进食,夜里无疾而终,享年九十岁。我从省城一路奔驰,也没赶上与他见上最后一面。我将新买的《圣经》放进棺木,这下谁也不再干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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