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囚最后的感动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惜　珍

　　2002年3月，一个春寒料峭的下午。上海市看守所接见室里，两位中年妇女拉着女警长黄新海的手，说：“黄警长，这是我妹妹留在账上的100多元钱，请你无论如何收下。”说罢，姐妹俩“扑通”一声双双跪在她的面前，拉着她的手，声声请求道：“这是我们妹妹临走时一再关照的，这是她的心愿，您就收下吧！”
　　女警长双手扶起长跪不起的姐妹俩，说：“我心领了。”
　　这一幕让一旁接济的家属们感到奇怪。他们纷纷猜测：看样子是放出去了，家属来感谢的吧！
　　姐妹俩连忙解释：“我妹妹上午已经上路了。”
　　“枪毙了还要来感谢？”
　　人们纳闷了……
　　事情还得追溯到四个月之前。
　　那是2001年11月13日的下午，上海市看守所的女警长兼管教黄新海接收了一审判决死刑的犯人陆玲。只见这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女人一头齐耳短发，身上穿着的衣服式样陈旧，看上去老实巴交，像个普通的下岗工人。她怎么就犯下了难以饶恕的死罪呢？
　　戴着脚镣手铐的女犯一脸茫然，眼睛里空空的，除了绝望没有一点别的东西。
　　第二天，陆玲被带到管教室，黄新海让她先坐下来，和蔼地看着她说：“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犯了什么罪？怎么会有这种结果？”黄新海尽量回避“死刑”这两个可怕的字眼。
　　“我杀人了！”陆玲看了一眼这位身材高大、戴着一副宽边近视眼镜的中年女警官，面无表情地回答。
　　黄新海从判决书中了解到陆玲是因为用煤气毒死了自己移情别恋的情人，而被判处死刑的。她叹了口气，说：“你真是不值得呀！看样子你和我是同龄人，想来你也应当是有孩子的人了。”
　　陆玲低下头，说：“反正已走到这一步了。”
　　“到了这里，你打算怎么办？”黄新海问。
　　“还能怎么办？等死呀！”
　　“难道你不想提出上诉？”
　　“上诉也没有用的。”
　　黄新海诚恳地对陆玲说：“人总是有想法的。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上诉的期限从宣判那天开始，有十天时间。如果想要上诉，可以报告管教。”
　　第一次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黄新海想，人人都有求生欲望，死刑犯不上诉，说明她的情绪很不稳定。
　　黄新海了解到陆玲原来是一家副食品公司豆制品柜台的营业员，后来又调到这家副食品公司所属的超市里工作。她手脚麻利，干活认真，从不吝啬自己的力气，得到领导同事的好评，不久就被提升为领班。在看守所里，死刑犯日夜都得带着脚镣手铐，可是，她依然把监房里属于自己的地块拾掇得干干净净，自己身上也弄得清清爽爽，而且从不麻烦别人。一点也不惹人生厌。
　　黄新海感觉到这不像是一个良知泯灭的坏女人。她的犯罪极有可能是因为一念之差。
　　在陆玲进看守所的第一个星期里，黄新海几乎天天找她谈话。在谈话中不断地启发她。黄新海说：“你是女人，我也是女人。你是母亲，我也是母亲。你犯的罪，我姑且不加评论，案子的结果由承办人员告诉你。但你在这儿，应当学会反思。”黄新海不厌其烦地启发她，慢慢和她沟通，为陆玲枯萎的心灵洒上希望的雨露。并对她说，上诉是法律赋予你的权利，为什么要放弃呢？
　　有时候，真诚的关心比训斥的效果要好得多。陆玲感觉到这位人高马大的女管教的和蔼可亲，和她谈话就像和自己的姐姐在谈心。她冰封的心一点一点解冻了。
　　一个星期后，陆玲主动来找黄新海了。一踏进管教室，她就说：“黄管教，我想明白了。为了儿子，我要上诉。不管结果如何，我上诉过了，争取过了。”
　　陆玲终于提出了上诉的请求。这说明她有了求生的欲望。
　　不过，细心的黄新海又发现了新的问题。按照规定，在押犯人每个月都可以向自己家人写接济信，让家里人送东西来。可是，一个月过去了，陆玲却没有写过一封接济信。黄新海觉得奇怪，陆玲不是有两个姐姐吗？还有她那读中学的儿子呢？陆玲难道不想他，她到底为什么不愿与家里人联系呢？
　　于是，黄新海在谈话中便有意识地和陆玲聊起了家常。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是需要积累的，通过一次次的谈话，管教的如水柔情终于打动了心如死灰的陆玲，她向这位可亲的管教开启了自己心灵的大门，把一切都向她倾吐了出来。
　　陆玲和她的前夫原来是同学，两人是同住在一条弄堂里的邻居。当时，陆玲和前夫谈恋爱时，她的父母竭力反对，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们结婚。陆玲却铁了心跟定了这个男人，并为此和家里翻了脸，一意孤行地嫁给了他。伤透了心的母亲到死也没能原谅陆玲，她的两个姐姐也和她断绝了联系。就这样，为了自己所爱的人陆玲断了娘家路。
　　可是，婚后的生活并没有陆玲想象中的那么美满。
　　那个男人是个游手好闲之徒。他不好好工作，整天在外打麻将，吃喝玩乐，陆玲说说他，他就大吵大闹，夫妻之间感情越来越差。因为婆家和娘家就在一条弄堂里，这种情况自然瞒不住家里的人，这让陆玲觉得很没面子。
　　可是，她实在是没办法和这个男人再这样过下去了，在彻底失望的情况下，陆玲选择了离婚。男人是婆家的单丁独子，婆婆说什么也要把孙子留下，陆玲只能一个人独自离开。离婚后，丈夫再也没让儿子来见过她。
　　婚姻的失败使陆玲在娘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她在外面独自租了间小房子住。
　　就在陆玲孤苦伶仃、情感无所依托之时，她认识了一个名叫贾平的男人。贾平和她差不多年龄，长得高大英俊，他待她很好，既温柔又体贴，嘴上又有说不尽的甜言蜜语。两人很快便如胶似漆。虽然贾平没有固定工作，可是陆玲不在乎。第一次婚姻的失败使她伤透了心，一旦遇到一个男人待她好一点，她觉得自己幸福死了。两人同居后，陆玲用整个身心爱着贾平，她宠着他爱着他，把他当做自己下半辈子的依靠。她平时异常节俭，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用，却心甘情愿地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贴给自己的情郎，事事顺着他，贾平要的东西哪怕再贵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出钱替他买下。三年来，她将自己半辈子的积蓄全都贴补到了这个男人的身上，每个月的工资也为他花得精光。
　　痴情的陆玲全身心地爱着这个男人。她深深陶醉在自己的幸福爱情里，脸上显出少女般的红晕。认识她的人都说她比以前年轻漂亮了。
　　快乐的日子维持了不到三年。陆玲在花完了自己几乎所有的积蓄后，却发现贾平对她的感情在一点一点地淡薄下去。她发现他常常打扮得油头粉面地出去，直到很晚才回来。陆玲慌了：莫非这个男人另有了所爱？难道自己再一次碰到了一个薄情的男人？
　　陆玲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而当有一天她亲眼目睹自己用整个身心爱着的男人居然真的与一个比自己年轻比自己漂亮的女孩子一起在酒吧亲热时，她彻底崩溃了。与此同时，在她心中当即萌生了一个疯狂的报复欲望：她一定要让这个男人尝尝她的厉害！
　　俗话说，爱得深才会恨得深。痴情的女子一旦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当天晚上，贾平照例很晚回来，陆玲不动声色地递上一杯放了安眠药的热茶，说：“外面很冷吧！喏！快喝杯热茶。”贾平看她一眼，心里暗自庆幸这个女人还没看出他的花心，居然还对自己一往情深。正好继续利用她，过一段时间再把她甩了。于是，接过茶，一口喝了。
　　贾平一杯茶下肚，只觉昏昏沉沉，他打着呵欠摸到床边，脱下鞋袜，拉过被子，头刚碰到枕头，便呼呼地睡着了。
　　见贾平已经熟睡。陆玲动手撬开他的抽屉，她想，这个男人花了自己那么多钱，她今天也要把他所有的钱全部拿走。可是，翻来翻去，却只找到2000元钱。她便把这些钱全部进塞进自己的皮包。然后，她把所有的窗户都关紧，再走到厨房里，把煤气打开，自己赶紧走出去，再把门反锁上。
　　第二天早上，邻居们从门窗的缝隙里闻到一股煤气味，当喊了半天的门也无人应答时，便急忙报了警。刑警把门打开后，一股浓重的煤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差点晕倒。再一看，贾平已直挺挺地死在了床上。

　　警方很快侦破了这个案件。陆玲以盗窃杀人罪被一审判处死刑。
　　听陆玲说完，黄新海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为眼前这个女人感到痛惜。当即快人快语地说道：“你啊你！死就死在一时冲动上！你想这个男人把你的积蓄都用光了，又把你甩了。你想不通了，便采取了这种极端的手段，想和他同归于尽，是不是？可你有没有想过，生命无价啊！为这样的男人去死，你犯得着吗？”
　　“可是，我人被他骗了，钱也被他骗了。既坏了人，又坏了分，你想，我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你当初脑子清醒点，就不会做这样的傻事了。”
　　黄新海明白了陆玲为什么不愿意给家里人写接济信的原因。她是没有脸去面对自己的娘家人啊！
　　又是一个接济日。看着同一监房的女囚捧着家人送来的琳琅满目的物品一个个走进来，陆玲禁不住痛哭失声。凄凉的哭声传到黄新海的耳中，她连忙走到关押陆玲的监房门口，把她叫到了管教室里。
　　陆玲进门后，哭得更厉害了。黄新海一边递上纸巾，一边让她坐下，还替她倒了杯水，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你知道吗？你判到这个结果，家里人承受的痛苦不见得比你少。你因为一念之差犯了事，葬送了自己，外人还要表示同情，何况是家里人呢？知道吗？亲情是割不断的。”
　　黄新海看到陆玲的眼睛亮了一下。可是，她还是说，我不想写。黄新海知道她心里的矛盾，便说：“好吧！你回去再仔细想想吧！”
　　就这样，为了让陆玲写接济信的事，黄新海一次次地找她谈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到了写接济信的日子，可是，陆玲还是没有写。黄新海再一次把她叫到了管教室里。
　　黄新海看着陆玲说：“你真的不准备写接济信了？”
　　陆玲摇摇头，说：“不写。”
　　“那好，你不写我写。”
　　“你不知道我家里的地址。”
　　“我可以查你的档案呀！”
　　“管教，你真的别写。我，我有衣服穿。”
　　“我管你有没有。今天这信我写定了。”
　　“为什么？”
　　“陆玲呀陆玲，你想过没有？万一你的上诉被驳回，你一旦走后，你的两个姐姐心里一定会非常内疚，家里人也一定会内疚。你难道不为他们想想吗？还有，你不是一直在想念自己的儿子吗？如果你写信让你的姐姐给你送接济来，你还可以通过她们帮你关心儿子在外面的生活呢。这样即便你‘走’了，不也可以安心了吗？”
　　在黄新海苦口婆心的说服下，陆玲终于同意写接济信了。
　　接济日那天，陆玲的两个姐姐带着衣服食品来了。黄新海亲自接待了她们。两人见了黄新海，就急急地说：“妹妹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心里别提多难受了。我们在家里天天盼她的信。接到信后，知道妹妹已提出上诉，正准备替她请律师呢。”陆玲的姐姐从管教那里了解到妹妹在看守所里的表现，感到很欣慰。她们对黄新海说：“陆玲需要什么东西，只要她把单子开出来，我们都会满足她的。”
　　当陆玲收到两个姐姐送来的物品时，久违了的亲情让她激动万分。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娘家人不但没有嫌弃她，还对她这么好。许多年来第一次感觉到了亲情温暖的陆玲禁不住像孩子一样扑在黄警官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这时，黄新海的眼睛也湿润了……
　　陆玲的上诉被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审核判决后驳回，维持原判。没想到陆玲得到这个消息时，反而显得很平静。她对黄新海说：“黄管教，谢谢你一直关心我。其实我早就知道上诉是没用的，我犯的是死罪呀！谁也救不了我。不过，这下，我心里踏实了，毕竟我是争取过了。”稍顿，她又说，“我现在别无他求，只想最后能见我的儿子一面。你说，我能实现这个愿望吗？”
　　黄新海点点头，说：“你最后可以向法院提出请求，在上路前见儿子一面。这是你的人权，会得到保障的。”
　　一天中午，管教小李突然过来对黄新海说：“黄警长，陆玲要见你。”黄新海正打算去楼下食堂吃饭。听说陆玲要见她，就说：“好吧！让她过来。”
　　陆玲来了。她走到黄新海的面前，平静地说：“黄管教，我下星期三就要上路了。”
　　黄新海一惊，忙问：“你怎么知道的？”
　　“是律师告诉我的。当时，我听到这个消息，就想我必须第一个和你说。”尽管黄新海心里明白陆玲讲的是实话，可是，为了安慰她，还是说：“我怎么不知道？”
　　陆玲说：“黄管教，不会错的。不过，你放心，我会安心等到那一天的，绝对不会在这里给你添一点麻烦。”
　　当天下午，黄新海就接到了法院打来的电话：3月13日对陆玲执行死刑。她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桌上的台历，那一天正是下个星期三。
　　2002年3月13日上午，陆玲被押出看守所的监房，黄新海走上去对她说：“陆玲，你该上路了。我来替你打开铐子。”“谢谢你！”黄新海为她开铐后，陆玲又说：“黄管教，请你送我出去。”黄新海说：“好的。你先换衣服。”陆玲换上姐姐送来的一套新衣服后，黄新海便送她一步一步走出长长的监室走道，亲自把她交给了法警。这时，陆玲回过头来深情地看了黄新海一眼，说：“黄管教，谢谢你。我祝你好人一生平安！”
　　临刑前，法院安排了陆玲和她的儿子以及两个姐姐见最后一面。陆玲深情地注视着儿子稚嫩的脸，眼光久久不肯离开。她在心里说：“儿子啊！妈妈对不起你！你可要自己争气啊！”
　　在和自己的两个姐姐见面时，陆玲除了请她们代自己关心儿子外，还千叮咛万嘱咐地，要她们千万别忘记替自己去谢谢黄警长，并一再说：“你们一定要告诉黄警长，就说我已经看到我的儿子了。”
　　陆玲的死刑执行两天后，她的两个姐姐到看守所领取妹妹的遗物，于是便有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那天，黄新海还从陆玲姐姐手里，拿到了陆玲给她写的一封信，那是她在写遗书的同时写的。信中写道：“黄管教，感谢你在我最绝望、最痛苦的时候，给予我的关心和帮助。你放心，我会安宁地走向生命的终点。”
　　此时的黄新海，眼前又一次浮现出陆玲的身影……

转载注明来源:https://www.xzbu.com/5/view-1306491.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