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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场景中的草根情怀(评论)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王元中

  电影、电视、手机和夜晚降临时各种各样的装饰灯……现代生活在不断丰富和扩大的同时,也日益变得虚拟和抽象。醉心于眼前的一方荧屏或耳中的MP3里的歌声时,多少人身边的生动和具体正在成为一种不被正视的虚无!我的一位朋友曾在某一天的日记中写道:今天是二月某日,这是手机告诉我的。星期四,因为每个星期四我们都政治学习,而今天我们政治学习了。晴还是阴,这我不知道,白天开会,晚上上网,走在路上看手机上的信息,所以有没有太阳我真的没有注意过。
  这是一段想一想都叫人情不自禁悲哀的话,生活在生活之中却又总是将生活遗忘,多少人的生存就这样充满了荒诞和吊诡,多少人的表达――因此就像舞台上歌手们复制的爱恨情仇,听起来空空洞洞,让人感觉不到一点点真实心跳。
  王国维曾说“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从史的角度寻求文学内在的规律,这话是别有用意的,但正话正解,我们由此也可以推断,人们梦游一样生活的时代,文学(包括诗歌)自然也就很难有对于生活的立足于根本的真切表达了。举例如近几年当代诗坛近乎泛滥的“乡土诗”,虽然名之曰“乡土”,但是细读之中,多少诗人的乡土诗因为缺乏对于乡土的真切体验而更像城市人豪华聚餐时的一盘山野菜。真实的乡土在这些诗人的写作中常常被按照都市的要求而抽象和符号化,贴满剪纸的花格窗和挂了两串红艳艳辣椒的平房,甚至一碗馓饭再加一盘酸菜,城市人想当然的“农家乐”,对一个真正在树叶烧的热炕上长大的农家孩子来说,是很难有真正的家的亲切感的。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上,郭晓琦的诗吸引并且拴住了我对于诗歌业已散漫的目光。2005年年底,偶尔翻看这一年第十期的《飞天》杂志,我突然发现了这样的表达:“――‘咔嚓’一声/扁担折了。累极了的扁担折了/两只大藤条筐子和新收的土豆/顺着黄土大洼向下滚,蹦蹦跳跳/蹦蹦跳跳。仿佛两只大灰狗在追咬/调皮的小松鼠//眼看就要到洼顶的平地了/眼看就能放下沉重的筐子喘口气了/柳木扁担却突然折了/――生活,经常会开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出点小岔子//那个挑土豆的人,像爆了的拖拉机轮胎/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无可奈何地看着滚到沟渠里的藤条筐子/看着蹦蹦跳跳的土豆/和黄土大洼上一脸怨气的妻子”。在一些讲究现代技巧、注重现代西方诗歌背景的人看来,这种近似于剪纸、年画一样的直陈式表达也许没有什么,但看多了所谓的洋气、先锋的诗歌文本,在郭晓琦素朴得有点像白描的乡土生活的场景显现中,我却嗅到了某种亲切的泥土气息,看到了日常生活中草根农人本真的生活状态。诗人所写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生活场景,平静中的意外变故――闪得正欢的柳木扁担折了,平静中却突然就有了戏剧的热闹:筐子滚了,土豆滚了,筐子像灰狗一样追着蹦蹦跳跳的松鼠样的土豆。热闹引发的是人自然而然的笑――场景中的人的,场景中的物的,场景之外读者的,但尘土样升起而且弥漫的笑声中,作者却有细细而且广大的悲悯――对于瘫坐在地上的汉子而言,这热闹却是苦恼的,筐子滚了,土豆滚了,扁担折了,妻子生气了,接下去可怎么收拾啊?懊悔、恼怒、委屈、担心和心疼等等,复杂的心境在本真的现场还原之中真实得让人都能够细细触摸。
  多年前我曾听过歌手朱明瑛的一首名叫《回娘家》的欢快热闹但却苦恼的乡土歌,“飞了一只鸡/跑了一只鸭/吓坏了身后的胖娃娃/哎呀,我怎么去见我的妈”,广大的生活,具体的苦恼,曾经深为感动但多年之后我已经忘记了,可是,郭晓琦的《扁担折了》这回却又让我想起了它。歌曲和诗歌,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但是相同的乡土生活的熟悉,对于乡土人物相同的悲悯和关怀,它们却让我感受到了优秀艺术内在同一的质地。
  我由此明白了经验与表达之间可能的关系。诗言志,歌抒情,艺术在根底上是人生的一种表达。艺术之所以是艺术,形式、技巧、媒介等等,固然都是十分重要的,但是具备了表达的条件之后,披过言辞、技巧的外表,艺术在本质上对于人的触动,却往往是作者于人生或生存经验(感受、体验、领悟、思考、想像等)的一种具体而生动的揭示。“得意而忘言”,“解除语言对于生存的遮蔽”,中国古人和西方现代学者对于文学表达更高的期待,都启示我们在对文学文本解读之时,应该回到人生的根本,即如孔子所言:“视其所以,察其所由,知其所安。”
  一个诗人在立言之时到底有没有一种能够让自己的语言产生力量的信心,这不是能够伪装的,能够凭借一时的聪明长期掩饰的。谈到革命与文学的关系,鲁迅曾说:“血管里流的都是血,自来水管里流的却是水。”鲁迅的话形象地说明了艺术与生活之间应该有的关系。经过朋友的帮助,了解了郭晓琦更多的诗歌作品之后,我很快便知道了郭晓琦的诗之所以一开始就能够吸引我的原因了。和许多的乡土诗人相比较,郭晓琦是一个把自己所从出的乡土真正搁在心上的人,打一个比喻,他就像一株站在山坡上的庄稼或草,虽然现在已经脱离了原先的位置,从田地里拔出了,但也还是沾泥带土,身上依然连接着乡土生活深处的秘密和疼痛。
  现代生活日益加剧的都市化趋势,正在使越来越多的农村孩子有意识地掩藏和改变着他们的乡土特征,许多人包括许多乡土诗人的乡村,因此也远离了乡村存在的真实而成为一种美化和抽象。与他人不同,因为苦难和亲情,乡土对于郭晓琦而言,却始终是一种连筋带肉的真切存在:“在一张空旷的白纸上,我怀念风里的黑渠口/它隐忍,沉默,不歌唱,也不悲伤/我怀念坑坑洼洼的乡村小路,木轱辘板车/返潮了的谷子和糜子”(《怀念在车祸中早夭的一颗门牙》);“一头牛和另一头牛/在腾空的槽头前慢慢地反刍干草//一群羊和另一群羊/从光秃秃的大洼慢慢地移进空荡荡的河谷”(《慢》);“挑了一辈子担子的父亲,已经走不动了/霜雾之晨,他拖着酸痛的腰腿/在乡村小路上溜达/多年前的某一场北风,正在他的骨缝里/呼呼地吹响”(《霜雾之晨》);“风硬了。响动着,经过狭长的土塬时/又带走了一层土”(《冬天的速度》);这样的时刻,“一个瞎婆婆走了/一个不瞎的婆婆也走了。我/经历了一些简单、朴素的葬礼/秋天的黄叶一片一片飘落/腐烂,悄无声息/而我多么害怕,害怕有一只可恶的猫头鹰/突然落在父母的屋顶上――”(《猫头鹰》)。“真悲无声”,一头老牛一样在静静的时光中反刍积淀于心中的日常但又铭心刻骨的印象和记忆之时,郭晓琦本真而素朴的诉说,轻易之间就引领人回到了生命原始的感动之中。
  他诗歌的魅力其实就是这种原始或者说单纯的感动,其形成与两种手法关系至为紧密:一是细节的还原,像“村庄收起了秘密。我能听见――/一片碎瓷打磨农具的声音/吆喝牲畜和羊群的声音。一个孩子/在十岁那年的春天//学唱课文的声音。我能听到――/一只神秘的乌鸦在头顶盘旋/抱紧篱笆墙的花朵/正慢慢地收起了美丽”(《黄昏》);像“他已不认识:残留着他体温的铁锨、镢头/泛起锈迹的镰刀。他不知道这些/迎面走来的酥软的阳光。花喜鹊的吵嚷/一树和他远走了的老伴同名字的花/正冲着他疯狂地怒放”(《老寿星》)。二是场景的呈现,像前举的《扁担折了》,像发表于同期刊物的《霜雾之晨》、《冬天的事情》、《空着》,还有《崆峒腹地》组诗以及《墙的豁口》组诗等等的诗篇,此一类表现在他的诗中可以说比比皆是。就表达的效果而言,细节的还原让我们深入到生活的具体,得以直接面对诗人关照中的对象,而场景的呈现却能够营造一种抒情的氛围,使我们在现场参与之中真切感知诗人心中所可能储存的诗情诗意。两种手法合起来常给人一种小说白描叙事或MTV画面写意的感觉,在直观、素朴的形态之上,郭晓琦的诗因此给人亲切、自然但却又含蓄、有味的感觉。
  我如此这般的介绍,自然并不是要人们相信郭晓琦就是一个原生态的农民诗人,不,不是。通过上述的话我实际想说的,只是要让人们明白从质地上讲郭晓琦是一个极为素朴、节制的诗人。在他的诗中,虽然他并不掩饰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视角甚至意识,一些诗也极力地想写得洋气一些、时尚一些,就像《雪》一诗的写作:“我从来没写过一首有关雪的诗/就在昨晚,就在一张空旷的白纸上/我反复写下‘雪’/我是一个怀旧的人,更是一个渴望照耀的人//直到清晨,当我掀开木门/哦!真的下雪了/天地茫茫,土塬妖娆/纷纷扬扬纷纷扬扬纷纷扬扬。多美啊――/我写在白纸上的黑字/已是落在雪地上的几只生动的乌鸦”,但是总体而言,城市生活、现代意识以及太过强烈的主体表现却是为他所不喜欢或不经意排斥着的,这是他的不足。下一步他应该于此有所警惕,在现代意识施与乡村的影响以及主体精神图像凸现方面多用些力。但这不足换一个角度看,同时也说明了他写作的纯粹。“洋装虽然穿在身,但我心依然是中国心”,郭晓琦是一个农民的孩子,乡土民间的本位立场和性情深处割舍不断的草根情怀,使他对自己所从出的生活充满了太多的牵挂、愧疚和疼痛,纷扰的世事让他迷失,发展的时代让他记忆中的乡村迷失,双重的迷失,他的诗中因此充满了山川的寂寞和时间的忧伤,就像《风从西向东吹》中两个汉子在两座山梁的对话,就像《祖屋》中大伙兴高采烈拆老屋准备盖新屋时父亲一言不发的沉默,就像《墙的豁口》一诗所示,曾经的三月里挂着露水含羞的桃花一样的美人的脸,但是“往返/再次往返/再再次往返/……/墙的豁口,只吹过一阵伤感的风//那转过身的,已是一个/正午的粗糙农妇”,为内在的呼唤所牵引,郭晓琦诗中种种的技巧和方法,恣意的联想和新鲜的比喻,用海德格尔的理论解读,其实都更像是一种对于生命中的真实意义存在的“解蔽”,一如让灯从黑暗中亮出或让佛从一堆碎石烂泥杂木中走出,他用词语反复所要擦亮的,其实就是他安身立命的家――他精神上的乡土。
  回家,穿过阻扰,走向自己心中能够让灵魂安睡的民间和乡土,夜阑人静之时仔细地聆听,我似乎感觉郭晓琦的每一首诗都是这样诉说的。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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