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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舞蹈(外一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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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国古典诗歌意象艺术中。有一种极为高明的同时也是富于民族艺术传统特色的诗艺,就是清代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所说的“语不接而意接”,西方诗论所说的“意象脱节”。
  倡导“脱节”译法的,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华裔学者、诗人叶维廉。他认为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中的“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可以有两种译法,一是“云和雾在黎明时走向大海,梅和柳在春天越过了大江”;一是“云和雾/向大海/黎明/梅和柳/渡过江/春”。他认为后一种译法较前一种译法为佳,因为他觉得“缺失的环节一补足,诗就散文化了”。
  其实,开创意象脱节的翻译法先例的,是美国“意象派”的祭酒庞德。对于李白《古风》第六与第十四中的“惊沙乱海日”和“荒城空大漠”两句,他是这样翻译的:“惊奇。沙漠的混乱。大海的太阳。”“荒凉的城堡,天空,广袤的沙漠。”庞德从翻译中见识了我们唐诗之后,他从中领悟到了意象脱节这样一种奇妙的技巧,并化用到他的创作之中去,如《诗章》第四十九:“雨;空旷的河,一个旅人。秋月;山临湖而起。”而他的名作《地铁站台》发表时是如此分行排列的,有如飘逸的舞步:
  人群中 出现的 那些脸庞
  潮湿黝黑树枝上的 花瓣
  对于他的这一作品。人们认为他是在自觉地追求中国方块字意象脱节的艺术效果。西方的碧眼黄髯儿尚且飘洋过海来朝拜我们的唐诗,我们当代的诗人难道还可以“藏金于室而自甘冻饿”吗?
  这里,且让我们越过一千多年的时间长河,去看看晚唐诗人温庭筠在清晨商山道上的且歌且舞:
  晨起动征铎,容行悲故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商山,在今陕西省东南部的商县之南,原名楚山。旁有楚水,今名刘家峪水,流人丹江。这里远古时也是楚国的发祥地之一。温庭筠这首《商山早行》从整体来看同然是不错的,但它之所以如此声名远扬,主要还是由于第二联:“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关于这一联,除了颇有见地的诗评家薛雪在《一瓢诗话》中一时失手,竟然批评它是“村店门前对子”之外,历来得到人们的赞赏。例如一代文宗的欧阳修,不仅在《六一诗话》中誉之为“道路辛苦,羁旅愁思,岂不见于言外乎”,而且还仿作了并没有出蓝之美的两句:“鸟声梅店月,野色柳桥春。”明代李东阳的评论则不但是从诗的意象着眼,同时还初步接触到了这首诗意象组合诗艺的特色,比欧阳修大大深入了一步。他说:“‘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人但知其能到羁愁野况于言意之表,不知二句中不用一二闲字,止提掇出紧关物色字样,而音韵铿锵,意象具足,始为难得。”(《麓堂诗话》)温庭筠这一联,只是生活和他的心灵交会所发出的诗之闪光。他也许并没有自觉地意识到他是运用了何种技巧。然而,这并不妨碍诗论家们上升到理论的高度,称之为“语不接而意接”,或曰“意象脱节”。
  意象脱节的诗艺的特征,就是根据汉字的象形和一字一意的特点,在诗句的组织结构上,努力省略介词、连词、语气词等虚词,而只让实词特别是其中的名词组合在一起构成诗的意象。这是语法标记十分明确的印欧系语言所无法做到的,因为在汉族文字里,关系词的有无可以有很大的伸缩性,而印欧语系确有关系的地方则不能省略。在温庭筠之前,杜甫已经探索了此种诗意的奥妙,他曾经点化庚信的“终封三尺剑,长卷一戎衣”为“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他在湖南衡阳送人去广州的诗中也有“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之句。此外,“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风烟巫峡远,台榭楚宫虚”、“白狗黄牛峡,朝云暮雨祠”、“细草微风岸,危墙独夜舟”、“水阔苍梧野,天高白帝秋”等,都是意象脱节的范例。
  早在宋代,吴沆在《环溪诗话》中就曾引张右丞的话,论及老杜的这种诗艺。他说:“杜诗妙处,人罕能知。凡人作诗,一句只说得一件事物,多说得两件;杜诗一句能说得三件,四件,五件事物。如‘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然‘露’与‘星’只是一件事:如‘孤城返照红将敛,近市浮烟翠且重’,然有‘孤城’,也有‘返照’,即是两件事;又如‘鼍吼风奔浪,鱼跳日映沙’,一有‘鼍’也、‘风’也、‘浪’也,即是一句说三件事:如‘绝壁过云开锦绣,疏松夹水奏笙篁’,即是一句说了四件事:至于‘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即是一句说五件事。惟其实,是以健,若一字虚,即一字弱矣。”到了清代,黄生在《杜诗说》中谈到杜甫《雨夜更题》中“直怕巫山雨,真伤白帝秋。群公苍玉佩,天子翠云裘”这两联时说:“下联句中不用虚字,谓之实装句。苍玉佩,翠云裘,点簇浓至,与三四寥落之景返照,此古文中写照传神之妙。”温庭筠继承了老杜的“实字句”的诗艺。“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每句全是用3个实体性的名词组合,省略了其中的关联词语,意象极为鲜明突出,从这里可以看到意象脱节的诗艺遣词造句的特点。
  意象脱节的诗艺,能极大地增强诗的意象密度,以及诗句的劲键的力度。同时,因为意象与意象之间省略了那些关联的成分,语虽不接而意蕴若断若续,所以就提供了广阔的让读者联想和想象的天地。在温庭筠的诗中,“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10个字表6件事物,密度极高,力度极强。写他乡郊野的旅况:时间是从五更时分到天色微明,景物是听觉形象与视觉形象相交织,人物的内心情感完全融化在所捕绘的周遭景色之中。6个名词,像6盏聚光灯的照耀,具有极为强烈集中的效果;又像江上流云掩映的数座青峰,让人们去遐想和补充峰峦之间的空白。与温庭筠同时期的诗人李商隐经过湖南长沙时,在他的《潭州》诗中也有“陶公战舰空滩雨,贾傅承尘破庙风”之句。在温庭筠之后,黄山谷《次元明韵寄子由》中的“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寄黄几复》中的“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陆游《书愤》中的“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元遗山《甲辰秋留别丹阳》中的“严城钟鼓月清晓,老马风沙人白头”,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中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虞集《风入松》中的“未报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都是出自同样的机杼和诗心。在新诗创作中,贺敬之《放声歌唱》中的“春风。秋雨。雾尘。夕阳。……轰轰的车轮声。嗒嗒的脚步响”,以及“五月――麦浪。八月――海浪。桃花――南方。雪花――北方”,继承和发扬的也正是古典诗歌中“意象脱节”诗艺的一脉心香。
  诗不是规行矩步的散步,而是风吹仙袂飘飘举的舞蹈。让我们欣赏那“意象脱节”或者说“语不接而意接”的舞姿吧!
  
  小李白的大创造
  ――杨万里《重九后二日同徐克章登万花川谷月下传觞》
  创造,是艺术的也是诗歌的生命。古希腊文中的“诗”本意就是“创造”。中国古典诗论也

很早就提出了“诗以独创为贵”的主张。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是创造的季节。柳眼桃腮,报道早春姹紫嫣红的花信,给人以生机盎然之感。富于创造性的诗歌,即使经历百载千年的尘封,一旦展现在当代读者的面前,也会激起读者如临早春般的喜悦。南宋诗人杨万里的七古《重九后二日同徐克章登万花川谷月下传觞》,就是这样一首富于创意而历久弥新的作品:
  老夫渴急月更急,酒落杯中月先入。
  领取青天并入来,和月和天都蘸湿。
  天既爱酒自古传,月不解饮真浪言:
  举杯将月一口吞,举头见月犹在天!
  老夫大笑问客道:“月是一团还两团?”
  酒入诗肠风火发,月入诗肠冰雪泼:
  一杯未尽诗已成,诵诗向天天亦惊。
  焉知万古一骸骨,酌酒更吞一团月!
  诗的创造,既包括诗人对生活新的审美体验,感人之所未感,见人之所未见,也包括对新的审美体验作新的艺术表现,不与前人和同时代人雷同,努力别开蹊径,力求获得西方文学批评所说的“陌生化”的效果。因为过于熟悉则往往缺乏审美的新异的刺激力,而一定程度的“陌生”,却可以构成读者不即不离的审美心理距离,让读者怀着期待与探求的心理而进入诗的世界去寻幽探胜。从题材的角度来看,诗人的创造大体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抒写新的题材和新的艺术感受,因为不断开拓题材领域,是诗人的艺术生命力的重要标志之一;一是抒写旧的题材而有新的艺术感受和新的开拓,也就是说,有才华的诗人敢于写别人写过一千次的题材,因为他能够作一千零一次新的艺术表现。杨万里的这首诗属于后者,可以说是老题材的新创造。
  碧海青天的明月,早就光临于我国的神话传说之中了。大约成书于战国时代的《山海经・大荒西经》中,就有“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的说法。“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在我国古典诗歌中,一轮明月也早在《诗经》的《陈风・月出》篇中冉冉升起,照耀着中国诗史的章章节节,流泻着它万古不灭、令诗人们心慕手追的清辉。的确,明月成了中国古典诗歌吟咏不绝的美的对象。没有写过月的诗人大约是不多的。在杨万里之前,从《古诗十九首》的“明月何皎皎”到曹植《七哀诗》的“明月照高楼”,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到李后主《虞美人》的“小楼昨夜义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从晏殊《蝶恋花》的“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到辛弃疾《西江月》的“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历代诗人众多写月之作,汇成了一个千姿百态的月世界。
  杨万里在前人许多写月的名作之后,再来尝试这一古老的题材,如果想使读者开颜而不是皱眉,就非别裁妙想而另开天地不可。在杨万里现存四千多首作品中,写到月的不少。但我以为冠军之作理所当然地应该是本文赏析的这一首。这一作品,即使置于古代写月的佳作之林中,它也一枝独秀,和最善于写月的李白的诸多作品相比,也绝无逊色。李白爱月,他的作品至少有四分之一写了月亮,名篇俊句至今使人余香满口。罗大经是杨万里的同乡晚辈。他在《鹤林玉露》中记载,他十余岁时听到杨万里吟诵这首作品,并说“老夫此作,自谓仿佛李太白”。杨万里在宋代就有“小李白”之称。他对这一作品的自诩,也可看到他向李白挑战而力求创造的艺术勇气。
  这首诗的创造,首先就在于诗人对月这一“原型意象”赋予了新的美感内涵。西方现代重要的文艺批评流派和方法之一,是原型派文学批评。加拿大批评家弗莱是原型批评学派的权威人物:他认为原型就是“典型的反复出现的意象”,它们相同之处就在于表现了一种普遍的基本的形式。可以说,“月”在中国古典诗歌中也是一个原型意象。在杨万里之前,不同诗人笔下的月大约可以归纳为如下几种形式:一是月与美人融为一体,从《诗经》中的《陈风・月出》到李商隐《霜月》的“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就是如此;二是表现出一种凄清哀怨的情境,如杜甫《梦李白》的“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就是这样:三是表现一种怀乡思亲的情怀,如李白的《静夜思》和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中秋词,可谓代表;四是由明月之永恒与人生之短暂的对照,抒写关于人生和宇宙的哲理,李白的《把酒问月》与苏东坡的《中秋月》,也堪称典型。
  “狂歌谪仙词,三杯通大道”,杨万里是一位师法前贤的诗人,更是一位崇拜创造的歌者。他说“笔下何知有前辈”(《迓使容夜归》),他说“春花秋月冬冰雪,不听陈言只听天”(《读张文潜诗》)。于是,他的这首月诗便有了不同于他人的面貌,便有了自己鲜明的个性。“老夫渴急月更急,酒落杯中月先人。领取青天并人来,和月和天都蘸湿”――诗一开始,就鲜活地刻画了月的心急嗜饮和浪漫不羁的形象:这是前人未曾如此写过的。月比渴急的诗人更急:酒落杯中诗人尚未沾唇,它就一头栽了进去。不仅自己如此,它还领着青天一道而来,以至使自己和青天都被酒蘸得湿漉漉的了。月不仅解饮,而且善解人意,可助诗情:“酒入诗肠风火发,月人诗肠冰雪泼;一杯未尽诗已成,诵诗向天天亦惊。”如此旷达豪放颇具传奇浪漫色彩的月意象,正是诗人创造性艺术思维的结晶。读者在此之前见所未见,读来当然耳目为之一新。
  这首诗引起读者审美惊喜的还有想象的新创。杨万里此作有意追踪李白。李白具有超凡脱俗的艺术想象力,他写月的诗数量多,质量高;如果要在古代诗人中专题评选,冠军自然非他莫属。连写月同样出手不凡的杜甫,也要逊让三分。杨万里尽管雄心勃勃,大约还不敢和李白全面较量。但他却决心在一首诗中和前贤一较短长。取胜之道就是避免艺术思维的求同性,发挥艺术思维的求异性,力求想象的新创;而他果然就是在这一方面获得了成功。
  “老夫渴急月更急,酒落杯中月先入”,审美的移情作用不仅使本来无生命的月具有活泼泼的生命,而且使诗人的想象鼓翼而飞:“领取青天并入来,和月和天都蘸湿。”本来是青天明月倒映在酒杯之中,现在却被诗人想象为青天是被好事的明月领来的。“月”与“天”原来都是视觉意象,但在诗人奇妙的想象中,都有了“蘸湿”的触手可及的触觉。现代新诗中所艳称的“通感”,在古代杨万里的诗中原来早已有令人惊喜的演出了。李白《月下独酌》诗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富于独创精神的杨万里却不怕唐突诗仙,为明月代言:“天既爱酒自古传,月不解饮真浪言。”这不正是创造性思维中逆向思维的表现吗?前人写月,张九龄说:“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望月怀远》)唐代诗人于良史说:“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他们只说掬月或是捧月,连心高气盛的李白也只能把月作为朋友:“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而杨万里却凭借豪情和酒兴,竟然“大放厥词”:“举杯将月一口吞”、“月入诗肠冰雪泼”、“酌酒更吞一团月”!这种胜概豪情与奇特新创的想象,如果李白地下有知,也许会要一跃而起,拍拍杨万里的肩膀表示赞叹吧。
  旧诗一读一回新。天海上每夜升起的,是万古如斯而光景常新的月亮。杨万里的《重九后二日同徐克章登万花川谷月下传觞》,写于诗人退休家居之后,时年古来稀。老诗人写出的这一富于独创性和青春活力的作品,也闪耀着千古常新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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