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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花园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邵文实 马永波

  巴黎警察局局长阿里斯蒂德・瓦伦丁晚饭迟到了,一些客人已先于他陆陆续续地到达。瓦伦丁的住宅 和他本人一样与众不同,闻名遐迩。这是所老房子,高高的院墙,近旁杨树的枝叶几乎悬垂至塞纳河中。房屋建筑设计的奇妙之处在于:除非通过守卫员重重把守的前门,这儿压根儿没有任何出口。花园大而精致,四周是一堵堵又高又滑、难以逾越的围墙,墙头上布满特制的铁蒺藜。房屋内有许多入口通向花园,但从花园没有任何出口通往外界。也许,对一个成天想着有好几百号罪犯发誓要干掉他的人来讲,它是座安全的避难地。
  不过,他最忠实的仆人――伊凡的及时赶到消除了先到客人的疑虑。伊凡的脸上有道伤疤,记录着这位老人所经历的世事沧桑;他常常坐在挂着琳琅满目武器的大厅入口处,洞察进进出出的客人。今晚,他的脸色灰暗得有些吓人,并郑重地向客人们解释,主人有急事要迟到十分钟。事实上,瓦伦丁正在为执行死刑和诸如此类令人烦心的事做最后的安排。尽管他从骨子里反感此类事务,却通常还是会把它们处理得一丝不苟,尽善尽美。他追捕罪犯时,毫不留情;惩罚罪犯时,却温和有加。由于他在全法国――以至大部分欧洲――案件侦破方法上的出类拔萃,其巨大影响力常令犯人肃然起敬,改过自新。
  瓦伦丁抵达时,已经换上一身黑色的晚礼服,胸前别着玫瑰形胸饰,显得斯文儒雅,风度翩翩。他径直穿过屋子走进书房,小心地将自己的公文锁进箱子中,然后站在敞开的房门口,朝花园那边望了几秒钟。月亮正试图冲破暴风雨前的弥漫的乌云,瓦伦丁满怀渴望地凝视着这轮月亮,仿佛陷入了玄想,好在他最终迅速醒悟了过来,意识到客人已经恭候多时了。他走进客厅,看到了这次聚会所有应该出席的头面人物:英国大使加洛韦勋爵,他是个易怒的老头,一张红彤彤的苹果脸,胸前戴着蓝色的嘉德勋位绶带;加洛韦夫人,身材纤细异常,弱不禁风,满头银发掩盖下的面容敏感而高傲;他们的女儿玛格丽特・格雷厄姆女士,肤色苍白却漂亮动人,她有一张精灵般的脸,头发呈赤褐色;还有蒙特・圣・米歇尔公爵夫人、西蒙医生以及最近在英国刚认识的来自埃塞克斯科布霍尔教堂的布朗神甫。席间,一个穿制服的高个男人,正独自走上前来向他致意,这人便是法国外籍兵团的指挥官奥布赖恩,一个身材瘦削却多少有些神气活现的人,黑头发,蓝眼睛,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神情变幻莫测,有时感觉生气勃勃,有时又显得忧郁悲伤。他出生于爱尔兰的一个绅士家庭,童年时期就已经与加洛韦一家相识――特别是玛格丽特・格雷厄姆。不久前,他因破产离开了自己的国家,现在,却是身着制服,腰佩军刀,脚蹬带马刺的军靴,大摇大摆地在客厅里晃来晃去,借此表现自己已经完全摆脱了英国的繁文缛节。当他向大使一家鞠躬致意时,加洛韦勋爵和夫人只是僵硬地弯了弯腰,玛格丽特小姐则掉头他顾。
  不管是什么原因使这些人对今晚的聚会深感兴趣,但在主人瓦伦丁的眼里,他们谁都不是今晚的贵客。他正在期盼一个全球知名人物――朱利叶斯・K・布雷恩的到来。瓦伦丁在美国旅行期间,与他建立了亲密的友谊。他是个亿万富翁,一些宗教团体发起的数额巨大甚至生死攸关的捐赠对他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因此,美英报纸的头条常常为他而设。没有人能完全清楚布雷恩先生到底是一个无神论者,还是一个摩门教徒,抑或是一个崇信基督教的科学家。他随时准备将大把大把的钱投入到一切没有人尝试过的,与智能相关的实验。在他眼里,瓦伦丁是个“激进”的狂徒,当然,这种评价对瓦伦丁来说极不公正。
  当朱利叶斯・K・布雷恩出现在客厅时,那分量就像晚餐铃声一样举足轻重。他身材魁梧,也穿着一身黑色晚礼服,虽然没有佩戴表链或钻戒一类的饰物,却仍然挡不住常人没有的高贵气质;花白的头发像德国人一样往后梳理得一丝不乱;脸色十分红润,显得既热烈暴躁又天真无邪……没等人们再仔细打量一番这位著名的美国富翁,他已手挽加洛韦夫人的胳膊,径直走进了大厅。
  除了一点外,加洛韦家的人在外人眼里,是足够亲切随和的。只要不搭上那个冒险家奥布赖恩的胳膊,加洛韦勋爵就心满意足、谢天谢地了。玛格丽特小姐没让父亲担心,她高雅得体,和西蒙医生一起走了进去。不过,老加洛韦勋爵还是表现得忐忑不安,甚至粗鲁无礼。用餐期间,老练圆滑的他充分显示出了外交家的手腕,当三个年轻人――西蒙医生,布朗神甫,还有那令人厌恶的流窜犯奥布赖恩――都消失了,他才留下来喝咖啡。这时,他才变得和平常一样。布雷恩笃信一切宗教,而瓦伦丁对所有的宗教则一概不信。他们彼此唇枪舌剑、争论不休,可谁的说法也不能令他信服。只要一想到流氓奥布赖恩可能正在千方百计地向玛格丽特大献殷勤,他就分分秒秒如坐针毡。没过多久,当这种“激进的”文字游戏陷入陈词滥调的危机时,加洛韦勋爵则起身朝客厅走去。他在长长的走道里迷失了长达六到八分钟,才听到医生那高高在上、诲人不倦的声音,以及随之而来的哄堂大笑。他想,或许他们也在争论什么“科学与宗教”吧!当他打开沙龙门的那一瞬,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奥布赖恩指挥官不在场,女儿玛格丽特同样不在场。
  他极不耐烦地离开客厅,再次噔噔作响地沿走廊穿行。他一心只想着保护女儿免受奥布赖恩的伤害,这念头甚至让他发狂。当他朝房子的后部、也就是瓦伦丁书房的所在地走去时,女儿苍白、轻蔑的脸孔在他面前一闪而过。假如她刚才和奥布赖恩在一起,那奥布赖恩在哪里?假如她没有和奥布赖恩在一起,那她刚才又在哪里?因为年老多疑,又爱女心切,他好不容易摸索着向黑漆漆的后院走去,并最终找到了一个朝花园敞开的供仆人进出的入口。此时,弯刀式的月亮已经驱散了所有笼罩的乌云,银色的月光照亮了花园的四角。一个身着蓝衣的高大的人正大步流星地跨过草坪向书房门口走去,银色的月光闪烁在那人的脸上,正是奥布赖恩指挥官。
  看到奥布赖恩穿过法式落地窗,瞬间消失在房间里,加洛韦勋爵陷入无以名状的情绪之中,既充满敌意,又茫然无措。月光令他发狂,他好像中了魔法,为了摆脱这种因猜疑而导致的弱智状态,他轻手轻脚地跟在奥布赖恩身后。这时,他被草丛中不知是树木还是石头的东西绊了一跤,他十分恼怒地低头看了一眼,然后又好奇地看了一下。接下来的一瞬间,这位年事已高的英国外交家突然奋力狂奔,一边跑一边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西蒙医生两只眼睛闪闪发光,眉宇间满是忧虑,他听到加洛韦勋爵嘶哑的叫声,立刻跑到了书房门口。 “草丛中有具尸体――一具血迹斑斑的尸体。”
   “我们必须马上告诉瓦伦丁。”加洛韦断断续续地描述完他看到的一切后,医生说:“谢天谢地,好在他在这儿。”说话间,瓦伦丁走进了书房,叫喊声吸引了他。当他得知那是桩令人毛骨悚然的血案时,立即显出一副庄严肃穆的样子,而且才智横溢、有条不紊;因为不论如何突然和可怕的变故,对他来说,都是本色行当。
  “出奇得很,先生们,”当他们匆忙走出书房进入花园时,瓦伦丁说:“我应当满世界寻找疑案,现在却有一桩神秘案件送上门来,而且就在我自家后院安家落户。出事地方在哪呢?”河面升起一丝薄雾,要穿过草坪并不容易。在浑身哆嗦的加洛韦的引导下,他们终于发现了那具趴在深草丛中的尸体――一个高大魁梧、膀大腰圆的男人的尸体。这个人脸庞朝下,宽肩膀上裹着厚厚的黑布,除了一两缕棕发像湿漉漉的海草一样粘在他的头骨上,硕大的头颅光秃秃的,猩红的鲜血缓缓流出。
  “好在他不是我们中的任何人。”西蒙用深沉而怪异的语调说。
  “检查一下,医生,”瓦伦丁急切地叫道,“也许他还没死。”

  医生弯下腰去, “帮我一把,把他抬起来。”
  于是,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将他抬离地面,顿时他的头滚落到一边,完完全全地从身体上脱落了下来。割断他喉咙的人还身手不凡地切断了他的脖子,简直惨不忍睹。尽管西蒙对解剖流产胎儿习以为常,但当他捧起死者的头时,还是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脖子和下巴周围有轻微的刀伤,面部却毫发未损。呆板、泛黄的脸早已浮肿不堪,厚嘴唇、鹰钩鼻。在场的人似乎都用冷酷的陌生眼光注视着,他们看到雪白闪亮的衬衣前襟被泛着猩红光芒的血迹弄得污浊不堪。虽然如西蒙医生所说,这人绝不是晚会中的一员。但是,从他的穿着打扮看来,也许他是来参加这个晚会的。
  瓦伦丁双膝着地,用他明察秋毫的眼睛仔细检查着尸体周边二十来码的草丛和地面。除了几枝被劈成一小节一小节的嫩树枝外,他的匍匐搜寻一无所获。瓦伦丁拾起树枝端详了一会,然后随手抛掉了。
  “树枝,”他脸色阴沉地说,“除了树枝,和一个被砍了头的陌生绅士,草坪上一无所有。”
  一阵几乎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之后,身心交瘁的加洛韦勋爵又尖叫了起来:
  “谁?院墙边的人是谁?”
  在朦胧的月光下,一个长着颗呆滞大脑袋的矮小的人正摇摇晃晃地向他们走来。乍看上去像个小妖精,走近一看,原来是那个永远与世无争的小个子神甫。
  “大家注意,”他温和地说,“没有任何大门通往这个花园。”
  不知何故,瓦伦丁黑色的浓眉紧锁到了一起,这是他一看见教士的袈裟便会产生的自然反应。面对案件,他极其公正, “你是对的, 在我们弄清他是如何被杀的之前,必须调查他是如何进入花园的。先生们,我以庄园主人和警察局长的名义要求大家,在明天中午之前,任何人都不能离开这所房子。我会给各位安排舒适的居住房间。西蒙,伊凡在前厅,让他马上到我这儿来。留别的仆人负责警卫就可以了;加洛韦勋爵,你去告诉女士们花园发生了什么事,注意不要引起惊慌。她们也必须留下来。布朗神甫和我继续留在这里。”
  当瓦伦丁以首领的姿态发号施令时,他的话马上像军号般得到了服从。伊凡,像一颗加农炮弹般冲出房子,飞速穿过草坪跑到瓦伦丁跟前。出于好奇,他仔细端详了一下草丛中躺着的尸体。
   “哎呀,”他气喘吁吁地说,“这是 ――不,这不是;不可能是。尊敬的主人,您或许认识他?”
  “胡说,”瓦伦丁冷淡地回答,“我们最好到里边去。”
  他们将尸体抬到书房的一张沙发上,然后一起进入客厅。
  瓦伦丁静静地、甚至毫不迟疑地在一张桌子旁坐下,眼睛流露出立法会议上法官那种铁面无私的眼神。他在纸上迅速地记了几笔,然后简短地说:“所有人都来了吧?”
  “布雷恩先生没到。”蒙特・圣・米歇尔公爵夫人巡视了一圈后说。
  “我想,奥布赖恩也不在。”加洛韦勋爵用嘶哑刺耳的声音说,“当我发现尸体时,他正在花园里走动。”
  “伊凡,”侦探说,“去把奥布赖恩指挥官和布雷恩先生喊过来。我知道,布雷恩先生正在餐厅里抽雪茄;至于奥布赖恩指挥官,他可能还在暖房里踱步。”
  那位忠实的仆人倏地一下出了房间。瓦伦丁继续用军人般干脆利落的说话方式说着:
  “这里每个人都知道花园里发现了无头尸,西蒙医生,根据你的检查,你认为,像这样割去一个人的喉咙需要花多大的力气?或者,仅仅需要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就能办到?”
  “我得说,这压根不是用一把刀就能做到的。”医生脸色苍白。
  “你能否想得出,”瓦伦丁继续说,“有什么工具可以做到呢?”
  “目前我想不出来,”医生一边说,一边痛苦地皱起眉头,“即使笨手笨脚地砍断脖子都不容易,更何况要把这个脑袋割得干净利落。可能是战斧或古代刽子手用的断头斧,也可能是双手挥舞老式宝剑干的。”
  “天哪!”公爵夫人歇斯底里地叫道,“这儿哪里有什么双手挥舞的剑和战斧!”
  瓦伦丁依然忙着笔录。“告诉我,”他边说边飞快地记着,“用一把法国骑兵的长军刀可以做到吗?”
  突然响起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它像《麦克白》中的敲门声一样,每个在场的人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在冷冰冰的寂静中,西蒙医生壮着胆子说:“军刀――是的,我想它有可能。”
  “谢谢你,”瓦伦丁说,“进来,伊凡。”
  伊凡推开门,奥布赖恩指挥官跟随着走进来。他神情恍惚、目空一切地站在门槛上。
  “找我来干什么?”他喊道。
  “请坐,”瓦伦丁和颜悦色、心平气和地说,“哎呀,今天您没有佩带那威武精致的宝剑?”
  “我将它放在书房的桌子上了,”奥布赖恩的爱尔兰土腔因烦乱的情绪而愈显严重,“它是个累赘。”
  “伊凡,去把奥布赖恩指挥官的剑从书房里拿来。”瓦伦丁说,“加洛韦勋爵说,他发现尸体前,看见您刚好离开花园。您那时在花园干什么?”
  指挥官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赏月,同大自然交流,我的伙计。” 他用纯粹的爱尔兰乡音喊道。
  随之而来的是沉重而持久的寂静,直到门上再次响起细碎而恐怖的敲门声。伊凡再次出现时,带来一把空空的钢制剑鞘。
  “我能找到的只有这个。”他说。
  “将它放在桌上。”瓦伦丁头也不抬地说。
  房间里一片沉默。
   “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们,”玛格丽特小姐发出微微颤抖的声音:“奥布赖恩先生在花园……向……向我求婚。不过,我拒绝了。她勉强笑了一下,补充道:“我可以发誓,他没有干过杀人的事。”
  加洛韦勋爵已侧身挪到女儿身旁。“闭嘴,玛吉。”他用雷霆般的耳语指责她,“你为什么护着这家伙?他的剑哪去了?”
  女儿用一种不同寻常的眼光注视着他,这眼光像一块可怕的磁铁,吸引了所有在场的人。
  “父亲!”她用低沉的声音喊道:“您认为您能试图证明些什么吗?老实告诉你,这个人一直和我在一起。假如他不是无辜的,在花园里杀了人,那谁会是目击者――至少谁会是知情者?不管您对奥布赖恩仇恨到什么地步,也不该将自己的女儿置于……”
  令人恐惧的寂静当中,突然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那是一支很长很长的雪茄吗?”
  思绪的转换使人们不得不转眼四顾,看看是谁在说话。
  矮小的布朗神甫立在房间的一角说:“布雷恩先生正在抽的那支雪茄,它似乎差不多有一柄手杖那么长。”
  瓦伦丁听后,猛地抬起头,脸上显出既恼怒又赞同的神情。
  “十分正确,”瓦伦丁尖刻地评价道,“伊凡,再去找找布雷恩先生,马上将他领到这里来。”
   “玛格丽特小姐,”他继续说,“对于你屈尊降贵,勇敢证实指挥官的无辜,我们大家都深为感激和敬佩。不过,这里还是有一个漏洞。据我了解,加洛韦勋爵是在您从书房返回客厅的途中遇到您的,而他在几分钟后才到花园,那时指挥官还在花园里踱步。”
  “是的,”玛格丽特带着一丝讥讽的语气回答道,“我想,他刚刚被我拒绝,我们不可能马上手挽手走回来。不管怎样,我相信,他是一位绅士,不能因为逗留在后边就被指控为杀人凶手。”
   “几分钟时间里,”瓦伦丁斗胆地说,“事情可能真的发生了变化。”
  敲门声再次响起,伊凡探进那张可怕的伤疤脸。
  “请原谅,先生,”他说,“布雷恩先生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瓦伦丁惊讶地站了起来。
  “走了,帽子和大衣也不在。溜之大吉了?”伊凡用他那滑稽幽默的法语回答道,“主人,我有新发现。当我跑到房子外头找他时,发现一条重大线索。”
  “你指的是什么?”瓦伦丁问。
  “我去拿给您看。”待他重新出现时,带来一把寒光闪闪、没有刀鞘、刀尖和刀刃都布满斑斑血迹的骑兵军刀。屋中的每个人看着它,就像是看到了晴天霹雳一般。伊凡冷静地继续说:
  “我发现这玩意儿被抛在通往巴黎的公路五十码处的矮树丛里。换句话说,我正好在布雷恩先生离开的路上找到了它。”

  又是一阵沉默。瓦伦丁拿起军刀,端详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沉思默想了片刻后,满怀尊敬地转向奥布赖恩。“指挥官,”他说,“我们相信,在警察机关调查需要时,你会乐意出示这件武器。”他一边补充,一边拍着铿锵作响的军刀的刀背:“现在把它还给你。”
  对尼尔・奥布赖恩来说,这一行动确实是生活的转折点。待到他再次漫步神秘花园时,有关他日常生活的流言飞语已离他而去。加洛韦勋爵也向他道歉了。所有人都显得轻松愉快,尽管死亡之谜尚未解开,但怀疑的重负已从他们身上移开,并随那个陌生的百万富翁 ―― 一个他们几乎不认识的人――飞向了巴黎。魔鬼已经被驱逐出了这所房子。
  谜团依然存在。当奥布赖恩在西蒙医生旁边坐下时,立即旧事重提。 “我不能说这事令我多感兴趣,现在看来已经真相大白了。布雷恩出于某种原因对陌生人心存仇恨,将他引诱到花园,用我的剑结束了他的性命。然后逃回城里,顺手将剑扔掉。顺便说一句,伊凡告诉我,死者的口袋里有一张美国佬的钞票。或许那是布雷恩的同胞。我不明白这事有什么难以解释的。”
  “有五大难题,如同森严的壁垒般难以攻破。”医生冷静地说,“不要误会我。他的逃逸确实令人怀疑。不过,谈到他是怎样做到的就困难了。第一大难题是:如果某人用一把折刀就可以杀死人,然后把他装进口袋,这时为什么还要用一把笨重的军刀去干?第二大难题:为什么没有声音或呼救声?难道通常的情况下,一个人会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人挥舞着弯刀冲向自己而不做出任何反应?第三大难题:仆人整个晚上看守前门,就是一只老鼠也别想溜入花园。死者是怎么进入花园的?第四大难题:在同样的情形下,布雷恩又是怎么走出花园的?”
  “那么,第五个呢?” 奥布赖恩说,眼睛紧盯着沿小道慢慢走过来的布朗神甫。
  “一桩小事,”医生说,“但我想是一件怪事。当我首次看到头被砍下去的方式时,我认为暗杀者不止砍了一刀。切面上有许多斫痕,是在头被砍下来后斫出来的。难道布雷恩恨他的仇敌到了如此深入骨髓的地步,以至会站在月光下用军刀猛砍他的尸体?”
  “太可怕了!”奥布赖恩说,不由打了个寒战。
  他们说话间,矮小的神甫已来到他们身旁,他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脸上不时流露出腼腆的神情,直至他们的谈话告一段落。接着,他笨嘴拙舌地说:
  “很抱歉,打断你们的谈话。我是被派来向你们报告消息的!”
  “消息?”西蒙重复说,他透过眼镜使劲地盯着神甫。
  “是的,我很遗憾,”布朗神甫轻描淡写地说,“又发生了一桩凶杀案。”
  两人全都从座椅上蹦了起来,致使它们摇晃起来。
  “并且,仍然是个陌生人,”神甫用迟钝的眼神看着杜鹃花,继续说:“同样令人恶心,头被砍了。他们发现,第二颗头正向河中淌着血,就是那条距布雷恩前往巴黎的道路几码远处的河流;所以,他们猜测他……”
  “天啊!”奥布赖恩叫道,“布雷恩是个偏执狂吗?”
  “似乎有血海深仇。”神甫冷漠地说,补充道:“他们要你们到图书室看看。”
  奥布赖恩跟着另两个人前去验尸,同时感到极度恶心。作为军人,他厌恶所有的秘密屠杀。断头血案何时才有尽头?当他穿过书房时,一个令人震惊的巧合差点让他晕厥过去。瓦伦丁的桌子上摆着绘有第三颗血淋淋脑袋的彩色图画,这是瓦伦丁自己的头。再一看,才知那只是一份名为《断头台》的国家主义者的报纸,每周都会让它的一个政敌登台亮相,配的图画全是政敌刚被处以死刑后骨碌乱转的眼睛或蜷缩蠕动的身体。瓦伦丁正是一个上了名单的反教权人士。这种只属于法兰西的极端残暴的智慧令他大倒胃口。他觉得整个巴黎全都一样,从哥特式教堂的奇形怪状到报纸上拙劣的讽刺画都莫不如此。
  图书室狭长、低矮、漆黑,仅有的光线从低低的百叶窗下射进来,带有一点儿晨光似的淡红色调。瓦伦丁和伊凡正在一张微微倾斜的长书桌前等着他们,桌上放着死者的遗骸,遗骸在晨曦中显得格外硕大。和花园里发现的死者类似,那硕大的黑色身躯和黄色面孔基本未变,依然横陈在他们面前。第二颗头颅,也就是那天早晨从河里的水草中捞出的那颗,放在第一颗的旁边,滴答滴答地往下淌水。瓦伦丁的仆人仍在设法寻找第二具尸体的其余部位,据推测,它们应当还在水中漂流。布朗神甫径直走向第二颗头,眨巴着眼睛认真检查起来。在均匀的红色晨光的映照下,头上湿漉漉的白发扎成拖把状,像是镶上了一圈银色的光焰。那是张看起来丑陋、发紫、略带些匪里匪气的脸,在被掷入水中前,已经和树、石头发生了多次碰撞。
  “早晨好,奥布赖恩指挥官,”瓦伦丁郑重地轻声说,“你一定听说了布雷恩的第二次屠人实验吧。”
  布朗神甫依然在俯身察看那颗长着白发的头,镇静地说:“大家都十分肯定,这颗头也是布雷恩砍下的。”
  “嗯,事情很明白,”瓦伦丁两手插在口袋中说,“杀人手段如出一辙,两起事故的发生地相距只有几码,用的也是同一件武器。
  “对,对,我知道,”布朗神甫谦顺地说,“不过,我怀疑布雷恩是否能砍下这颗头。”
  “为什么不能?”西蒙医生理直气壮地盯着布朗神甫询问道。
  “得了吧,医生,”神甫抬起头来,眨着眼睛说,“一个人能砍下自己的头?我没听说过。”
  奥布赖恩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觉得这个世界真是疯了,而医生则近乎疯狂地扑向头颅,将死者湿漉漉的白发拨向脑后。
  “千真万确,这就是布雷恩,”神甫冷静地说,“他的左耳上有个缺口。”
  一直用不慌不忙、闪闪发光的眼睛注视着神甫的瓦伦丁,此时此刻正张开紧闭着的嘴,尖刻地说:“你看来很了解他,布朗神甫。”
  “确实如此,”那个小个子简单地说,“我已经与他打了好几个礼拜的交道了。他正考虑加入我们的教会。”
  瓦伦丁的眼睛里冒出狂热的火花,他紧握双拳,一个箭步冲向神甫。“也许他还在考虑将所有的钱留给你们的教会。”他用毫不容情的讥笑口吻喊道。
  布朗神甫不动声色地说:“有这可能。”
  “在这种情形下,” 瓦伦丁带着可怕的微笑说,“你可能确实知道他很多东西。有关他的生活和他的……”
  奥布赖恩指挥官将一只手搭在瓦伦丁的胳膊上。“别再说这种诽谤性的胡言乱语了,瓦伦丁,”他说,“不然的话还会导致更多的伤害。”
  在神甫坚定而谦恭的凝视下,瓦伦丁已回过神来。“嗯,”他简短地说,“私人意见先搁一边。各位先生还是要遵守留下来的承诺,不仅自己要身体力行,而且要相互约束。你们还想知道些什么,伊凡都会在这里告诉你们。我必须去处理公事并写报告向当局汇报。此事再也不能秘而不宣了。假如有什么新消息的话,请到书房找我。”
  “有什么新消息吗,伊凡?”当警察局长大步跨出房间时,西蒙医生问道。
  “只有一件事,”伊凡苍老的灰色面容上堆起了皱纹,“在某种程度上,却是一件重要的事。”他指了指那具有黄色脑袋的庞大的黑色尸体,并没有装出敬畏的样子。“草坪上发现的那个老家伙,我们已经查清他的身份。”
  “真的!”惊讶的医生叫道,“他是谁?”
  “他叫阿诺德・贝克尔,” 伊凡说,“不过据说还有许多化名。他是个游荡成性的流氓,一直生活在美国,布雷恩曾与他刺刀见红。不过,他主要在德国作案,我们已经同德国警方取得联系。他还有个名叫路易斯・贝克尔的孪生兄弟,我们倒是与他多次交手。事实上,就在昨天,我们不得不把他送上断头台。当我看到这家伙平躺在草地上时,我一生中都没有这么吃惊过。躺在草地上的正是阿诺德・贝克尔,我记起了他在德国的孪生兄弟,并且沿着这条线索……”
  伊凡突然闭了嘴,他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因为没有人在听他的话。指挥官和医生都紧盯着布朗神甫,而布朗神甫已艰难地站起身来,紧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就像从极度痛苦中苏醒过来一样。

  “停!停!停!”他叫道,“停一分钟再说。”他双手紧抱住头,立在那里经受着思考或祈祷的严厉折磨。与此同时,其他三人只能继续眼睁睁地等着他说话。
  当布朗神甫放下双手时,他们看到了一张全然不同、严肃的脸,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转向医生说:“西蒙医生,”他说,“你有敏锐的头脑,你今天早晨提出的五大难题,我将对它们一一做出回答。”
  西蒙的眼镜从鼻子上滑落了下来,他既怀疑又惊奇: “好的,第一个问题是,当一个人完全可以用一把匕首杀死另一个人的时候,为什么要用一把笨重的军刀?”
  “一个人用匕首砍不下人头,”布朗冷静地说,“但对这个凶手来说,砍头是绝对必要的。”
  “为什么?”西蒙饶有兴趣地问。
  “下一个问题?”布朗神甫问。
  “噢,为什么那人没有喊叫或什么的?”医生问,“花园里的军刀绝非寻常。”
  “树枝,”神甫转向可以看到死亡现场的窗户,沮丧地说,“无人注意到树枝。为什么树枝会落在离树那么远的草坪上?它们不是折断的,而是砍断的。凶手用军刀玩些花样,以此吸引被害者的注意力,让他看自己在半空中劈开树枝。然后,当死者弯下腰去看树枝时,他手起刀落,于是人头应声落地。”
  “好吧,”医生慢吞吞地说,“听起来像那么回事。不过,我的下两个问题将难倒任何人。”
  神甫依然站在原地,用探究的眼光凝视窗外。
  “整个花园像个密封罐似的密不透风,”医生说,“陌生人是怎么进入花园的呢?”
  小个子神甫头也不转地回答:“花园里根本没有什么陌生人。”
  一片沉默。接着,一阵突如其来的近乎孩子气的咯咯笑声缓解了室内的紧张气氛。布朗荒诞不经的言论引来了伊凡公开的嘲笑。
  “哈!”他叫道,“那么,昨晚我们难道没有将一个大胖子的尸首拖到沙发上?他也不曾进过花园喽?”
  “进过花园?”布朗沉思着重复道,“不,不完全是。”
  “岂有此理!”西蒙叫道,“一个人要么进了花园,要么就没进。”
  “未必,”神甫淡淡地笑着说,“下一个问题是什么,医生?”
  “我猜你是病了,”西蒙医生尖声叫喊着说,“下一个问题――布雷恩是怎么走出花园的?”
  “他没有走出花园。”神甫依然望着窗外说。
  “没有走出花园?”西蒙吼道。
  “不完全是。”布朗神甫说。
  出于法国人的逻辑,西蒙极度愤怒地晃着拳头。“一个人要么走出了花园,要么没有走出花园。”他喊道。
  “并非总是如此。”布朗神甫说。
  西蒙医生不耐烦地跳将起来。“我没有时间浪费在这种无稽之谈上,”他怒气冲冲地喊道,“假如你不懂一个人要么在墙的这一边,要么在墙的那一边,我就不劳您的大驾了。”
  “医生,”神甫轻声细语地说,“我们总是相处得十分融洽。看在老朋友的情分上,告诉我你的第五个问题。”
  心烦气躁的西蒙一屁股坐在门边的椅子上,言简意赅地说:“头和肩膀四周被砍的方式相当奇怪,看上去像是死后砍的。”
  “是的,”神甫一动不动地说,“这样做是为了让你完全确信你的假设是正确的,你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头是属于那身子的。”
  由妖魔鬼怪构成的朦胧之境在奥布赖恩的脑子里天旋地转起来。他感到,由人类的非自然幻想所招致的牛头马面、美人鱼之类的所有怪物正乱哄哄地你方唱罢我登场。似乎有一个古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离开这个邪恶花园。永远避开它。”然而,当这些上不了台面的象征性形象划过他的灵魂时,他最终和其他人一起,竭尽所能地用一种半信半疑的眼光注视着神甫。
  布朗神甫转过身来,靠窗站着,脸被重重的阴影遮盖着。然而,即使在阴影中,人们也能看到他惨白如灰烬的脸。 “先生们,”他说,“你们并没有在花园里发现贝克尔或者任何陌生人的尸体。贝克尔只是有一部分器官到过花园。看这里!”他指着神秘尸首的身躯,“在你们的有生之年,你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你们居然见过这个人吗?”
  他迅速将那颗无名的光秃秃的黄色脑袋滚到一边,把它旁边的白色头颅安在尸体上。瞬间,一个完整无缺、天衣无缝的尸首出现在大家面前,人们惊讶地发现,躺着的尸体正是朱利叶斯・K・布雷恩。
  布朗冷静地解释:“凶手砍下了死者的头,将剑远远地抛到了墙外。他太聪明了,同时也将头抛到了墙外。接下来,他只需将另一颗完全不相干的头接到这具尸身上,就可以瞒过众人的眼睛。”
   “接上另一颗头!”奥布赖恩目不转睛地说,“什么另一颗头?花园的灌木上长不出头来,不是吗?”
  “是的,”布朗神甫看着自己的靴子,慢条斯理地回答,“可以长出头来的只有一个地方。在断头台的首级篮里会长出头来。这起杀人案发生的前一小时,警察局长阿里斯蒂德・瓦伦丁就站在首级篮旁边。如果为了一项有争议的事业发狂堪称诚实正直的话,瓦伦丁就是一个诚实正直的人。但是,你们难道从没有从他那冷酷的灰色眼睛中看出他疯了吗!为了打破他所谓的十字架迷信,他愿意干任何事,任何事!他为它冲锋陷阵,为它忍饥挨饿,现在又为它杀人见血。布雷恩疯狂地将数百万的钱分散施舍给那么多的教派,鼎力资助囊中羞涩而又天性好斗的法国教会,支援六家《断头台》之类的国家主义者的报纸……于是,他决定干掉这个亿万富翁。他做到了,正像人们预料最伟大的侦探也会犯下他唯一的罪行一样。他以犯罪学研究为借口,卸下贝克尔已被砍下的头,装在他的公文箱里带回了家。然后,他与布雷恩进行了最后一次争论――可惜的是,布洛韦勋爵没有听到这场争论――领着他进了铁桶式的花园,谈起了剑术,用树枝和军刀来做说明,并且……”
  伤疤脸伊凡蹦了起来。“你这个疯子,”他叫道,“现在就到我的主人那里去忏悔,若是让我抓住你――”
  “哎呀,我正要到他那里去,”布朗沉重地说,“我一定会让他忏悔。”
  布朗像人质或牺牲品那样被众人押着,一齐冲进鸦雀无声的书房。
  瓦伦丁正坐在他的书桌旁,像是过于专心致志,而没能听到他们进来时吵吵嚷嚷的声音。驻足片刻后,警察局局长那笔挺优雅的后背上渗出的某种东西让医生突然冲上前去。瓦伦丁的肘边有个装药丸的小盒子,他那茫然的惨白的脸上仍然留有自负而傲慢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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