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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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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国剧作家马丁・麦克多纳26岁时凭借力作《丽南山的美人》一举成名,这是一出纯粹的现实主义戏剧,曾获得“托尼戏剧奖”编剧奖、“劳伦斯・奥利弗戏剧奖”编剧奖。该剧内容并不奇特,形式也谈不上创新,远没有麦克多纳广为人知的剧作《枕头人》前卫。但是,看似平淡的日常生活经马丁・麦克多纳划破皮囊抽丝剥茧,暴露在观众眼前的凶险内核还真是触目惊心。
  一
  《丽南山的美人》讲述一对母女的日常家庭生活,称其为“日常戏剧”大概并不为过。“日常戏剧”通常容易被我们所轻视,每个艺术家似乎都很轻易就能对日常生活发言。另一方面,舞台上又难得见到深具精神品格的“日常戏剧”,满目是日常生活的赝品。法国著名戏剧家维纳威尔认为:“根植于日常之中的戏剧首先是一种在最无意义的事物中去发现极其有意义的东西的能力,一种将随便什么随处出现的东西提高到最为重要位置的能力。”马丁・麦克多纳就具有此种“化腐朽为神奇”的艺术功力。
  湿漉漉的爱尔兰,阴郁的天气和贫瘠的土地让生长于丽南山的青年们渴望到外面的世界去打拼未来。毗邻的英格兰,自然是他们的首选之地。《丽南山的美人》中70岁的母亲玛格和40岁的女儿莫琳,就生活在这种环境氛围里。玛格坐在炉火旁的沙发摇椅上混吃等死,每日最为惦记的是莫琳有没有给她调制饮料、煮粥。莫琳未婚,长期的单身生活让她性情孤僻暴躁。她故意给玛格喝结块的饮料,动辄呵斥玛格。这对母女的日子过得单调拧巴。玛格非常依赖莫琳,为了生存?抑或也有爱?谁分得清呢;而莫琳却对眼下的生活极度不满,把玛格当作绊脚石,时时威胁玛格。
  发小佩托突然回到丽南山,这算是莫琳命运的转机。佩托的弟弟雷蒙代家长来邀请莫琳(顺带也邀请了玛格)去参加迎送美国亲戚的聚会。莫琳不在家,玛格想要隐瞒这事儿,她知道佩托和莫琳曾互有好感,她深恐自己的“拐杖”有所闪失。不料莫琳在回家路上碰到了雷蒙。莫琳深谙玛格的行为动机,她戳穿了玛格的谎言,大发雷霆中对玛格动粗。显然,这并非母女俩的首次“战斗”。惯常的疾风暴雨过去后,莫琳如愿和佩托度过春宵。
  戏演到此,如果顺延剧情,只需突出玛格的变态就可以了。出乎观众意料的是,莫琳和佩托的一夜激情并未太过刺激玛格。变态不过是人性的简单形态,马丁・麦克多纳显然意不在此,亲人(或说一切人)之间的控制与反抗才是他的创作主旨。
  玛格是过来人,为人处事比莫琳老道。玛格撞见正要离开她家的佩托,她对佩托慌张的解释没有兴趣,只让佩托给她冲点饮料、煮点粥。玛格本能地抓住身边出现的任何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寻求自保。她如此缺乏安全感,除了身体机能的衰退,一定还有过难言之隐。剧中没有直接涉及这方面内容,其实,透过莫琳的生活,我们不难联想玛格的过去。这正是该剧作者高明的创作技巧。
  拥有男子性情的莫琳讥讽、谩骂起玛格来更加肆无忌惮。这个男人爱她,理解她,把她誉为“丽南山的美人”。情欲的释放带给莫琳生机和反叛现存秩序的快感。这快感的底色是极度的压抑,因而带着邪恶的爆发力。
  母女之间原本怪异的平衡因男人的出现被打破了。在那种没有多少出路的社会,女性往往成为女性的迫害者。莫琳并没因生命的绽放而变得宽厚,她更加痛恨一直以来给她设绊的母亲。她在佩托面前揭穿玛格的种种变态的行为、龌龊的举动、对她的报复――将尿液倒在厨房洗手池子里。男人的观看助长了女人的分裂,仇恨瞬间升级。两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争相咒骂对方为“疯女人”,尽量致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玛格使出了阴鸷的杀手锏,她找出莫琳精神病院的住院证明,好让佩托明白谁才是真正的“疯女人”。在佩托震惊的目光下,莫琳被击溃了。
  莫琳在年轻时也曾不满于拘囿在丽南山的命运,满怀希望到伦敦打工。然而,梦想和现实错位严重,莫琳在英格兰的境遇极其不堪,爱尔兰人的身份像挂在脸上的丑陋面具,使她饱受歧视和排挤,最终精神崩溃。“疯女人”既是莫琳曾经的身份,也是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终身疾疴。
  整出戏的高潮出现了,人物命运的翻转似乎势所必然。然而,剧情的走向再次出乎观众意料。
  玛格当初去精神病院接回莫琳,有爱,有责任,也有无奈。同样,再次受到母亲致命伤害的莫琳依然只能困守家中。她还能如何?母女俩只在一点上势均力敌,那就是面对生活的无能无力。现实是残酷的,健壮如佩托、年轻如雷蒙尚无法在另一个社会找到立足之地,何况这两个女人?
  重回伦敦打工的佩托没有遗忘“丽南山的美人”,他给莫琳写了封表达爱意的信,请求在他回丽南山收拾行李去美国前与莫琳见面。由于第一次做爱的技术失败,佩托不免有些自责,他在信中与莫琳约定,如果莫琳不回信,那就视作不愿再与他见面……佩托对玛格不放心,因而让雷蒙一定要亲手把信交到莫琳手中。
  戏演到此时,智商没有问题的观众肯定能猜到,这封信没能被莫琳拿到,从中作梗的也一定是玛格。悬念更加集中强烈:玛格如何拿到这封信的?莫琳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在此后的剧情设置中,马丁・麦克多纳再次显示出他高超的编剧技巧,他调用了他“形散而神不散”的人物,佩托的弟弟雷蒙。雷蒙虽是配角,他的形象却十分重要,他隐喻了丽南山最令莫琳绝望的那部分精神特质。
  尽管《丽南山的美人》创作于20年前,雷蒙却太像我们眼下的人。他简单、粗暴、浮躁,目光短浅;他没有佩托踏实吃苦的闯劲和待人的宽厚;他像只没头苍蝇,八方撞撞、四面闻闻,对小事斤斤计较,捞点小便宜就能沾沾自喜。他自以为聪明老练,却连最基本的承诺也无法坚守,他没能将佩托的信亲手交给莫琳,而被狡黠的玛格将信骗到了手。他毁了莫琳的全部希望,倒还懵然无觉。就是这么个人,偶然间、必然里却改变了莫琳和玛格的命运,这不啻为巨大的讽刺和刻骨的悲哀。
  玛格将佩托的来信看了个仔仔细细,然后扔进火炉。
  马丁・麦克多纳塑造的人物之所以丰满,在于他惊人的洞察力和对不同心境下人物情感反应的精准把控。他的细节设置均能推动人物心理往纵深处发展,不仅剧情真实可信,充满悬念,而且拓宽了人物行动背后的社会思想与个人经历烙印,剧作深度亦随之加深。   莫琳出于习惯再次展示与佩托的情欲以刺激玛格,玛格对此得意地冷嘲热讽。玛格的反常引起了莫琳的怀疑,和从前一样,莫琳用滚烫的热油浇烫玛格的手掌,逼迫她交代实情。得知佩托当晚就要离开丽南山,莫琳疯狂地追了出去……结果可想而知。
  莫琳的挣扎来自于无法直视自己的未来――玛格的现在。她想要紧紧抓住救命稻草佩托,借男人的力量来改变命运。她的母亲断送了她这唯一的念想。她已经不再年轻,她闯荡过外面的世界,她深知以一已之身与世界对抗的下场。现在,万念俱灰的她要反抗和发泄这世界对她的负弃。对于弱者来说,她的发泄对象只可能是身边更弱的人。她高举起家中维持生计最重要的工具――炭火钳和平底锅,把它们砸向母亲……
  玛格自掘了坟墓,莫琳又何尝不是。雷蒙再次来传递口信,这一次,他把佩托订婚的消息告诉了莫琳。莫琳早就预感到佩托有可能会和他美国的“表妹”结合,后者曾在舞会上紧贴佩托不放。佩托经历过很多风浪,吃过很多苦头,他既很淳良,也很实际。来自丽南山的苦命人们都明白,机会出现的时候,必须及时抓住它。莫琳想抓住佩托,佩托得抓住“美国”。
  莫琳以精神崩溃结束了与世界的征战,从此,家成了她唯一的战场。在这个战场上,她凭着体力大获全胜。然而,控制她命运的又岂止是她的母亲。她的胜利带来的不过是一片废墟。
  孤独的莫琳坐到了玛格的沙发摇椅上。她变成了玛格。
  二
  马丁・麦克多纳年纪轻轻就创作出如此成熟尖锐的女性题材话剧,实在令人叹服!在北京鼓楼西剧场的这个演出版本中,留学俄罗斯的年轻导演张彤吃透了剧本精髓,她的舞台调度质朴大气,不露痕迹。著名演员冯宪珍的表演几近炉火纯青。她张弛有度,节奏拿捏准确,没有刻意去“演”外国人或是“老年人”,她层次分明地将玛格变态中的常态,常态中的乖戾,乖戾中的无辜,无辜中的私欲表现得淋漓尽致。青年演员李梅同样准确呈现出莫琳的复杂个性。莫琳强悍热烈又偏执脆弱。在男权社会的失败将她打磨成女性生活中的烈女。李梅的表演细节生动,激情四溢,整体情绪如能再“收”一点,强调莫琳激愤中的恐惧和无助,也许莫琳的形象就更加立体饱满。
  该剧的舞美设计简洁拙朴,视觉美观。白铁皮搭建的房屋压抑逼仄,总有点摇摇欲坠的感觉,恰似这个家庭和这个贫穷国度的命运。
  《丽南山的美人》让观众在虐心的同时,更享受到经典戏剧持续不衰的魅力。
  不难理解为何在当今的国际剧坛,人们将爱尔兰籍的马丁・麦克多纳与爱尔兰杰出戏剧家贝克特、萧伯纳、王尔德相提并论。他们剧作中的爱尔兰尽管苦难,尽管命运多舛,却以倔强的个性和丰饶的人文历史被全世界的人们所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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