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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嗜甜:美食里的历史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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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从文(1920—1988),湖南凤凰人,原名沈岳焕。现代著名作家,历史文物研究专家。作品被译成日本、美国、英国、俄罗斯等40多个国家的文字出版,两度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
  1948年的夏天,沈从文携家人与一班挚友在颐和园消夏休闲。经历了战争的离乱和苦难,沈从文终于可以定心寻一块静地整理心情和灵感了。
  在这里,沈从文开始想着好好规划将来的工作和生活,他的写作、孩子的教育等,他希望自己能恢复和妻子张兆和一起在青岛的那段时光,那是他创作精力最旺盛的时段。
  当时德裔美籍学者傅汉思被胡适之从美国邀来在北京大学任教,后在留德多年的季羡林的介绍下,他认识了久仰的沈从文。他倾慕沈从文的学养,钦佩他的文学才气,一心要结识这位文学名士:
  1948年3月,我第一次见到沈从文,那时他是北京大学中文系一位教授,我却是半年前来到中国在北大教授拉丁文、德文和西洋学的年轻人。我听许多人谈起过这位著名的小说家。西语系一个青年同事把我介绍给他。
  大乱后的北平迎来了暂时的平静,傅汉思不时随着沈家去天壇野餐,去颐和园小住,去霁清轩享受荫凉,他尤其喜欢在这样的氛围里听沈先生讲解中国古代的艺术同建筑。同时还有一点,他已经不自觉地随着张充和称呼张兆和“三姐”了。
  搬出颐和园没多久,傅汉思就与张充和结婚了,并很快离开了正处于激变中的北平。
  1965年夏天,经历生死关后的沈从文致信在美国的傅汉思、张充和:“那年那月能请你们‘全家福’到颐和园听鹂馆试吃一顿便饭,再让小孩各带个大沙田柚子奔上山顶,看看新的园内外景物,才真有趣!我觉得这一天不久就会来到的。”
  可是直到1978年之夏,傅汉思、张充和才在北京与沈从文一家实现短暂的团聚。
  1980年春,美国学界邀请沈从文访美讲学,傅汉思和张充和更是极力支持,可对于经历了大运动后的沈从文来说,简直不太可能:“来美的事,我不敢设想。我倒想过,正在付印的《服装资料》,还像本书,若秋天可出版,二十多万说明文字,能得一笔钱,如足够三姐来回路费,希望能照你前信所说,尽她和二姐一道来和你们住几十天,你的家里可以大大热闹一阵。至于我被邀来,恐永远派不到我头上。除非《服装资料》出后,在外得到好评,被邀来讲服装和绸缎,有较多发言权。别人也无法代替我。至于文学,也只能谈谈三十年代个人工作,别的忌讳多,不便褒贬。”
  经过中美各方的多次磋商、努力,最终沈从文访美还是卡在了保险环节。当时沈从文年届八旬,谁都不肯担这个风险。
  张充和问傅汉思:“你敢不敢负这个责任?”
  傅汉思说:“当然敢,尤其有三姐同来。”
  或许也只有张充和能够体会到傅汉思这个掷地有声的承诺吧。
  在美国各地演讲和参观时,翻译和讲解几乎都由傅汉思承担,他总是尽力如实翻译沈从文原话,并引导他顺着主题走。因为沈从文的博学多识,常常在讲述一事时漫到外围,但他还是会收回来,像是他那张弛有致的小说情节,只是傅汉思心里紧张,总存着关切和担心。
  有一次,沈从文讲了一句话:“我那时写小说,不过是一个哨兵。”傅汉思译成“我那时写小说,不过是一个烧饼”。译完还兀自加注,说这是中国的一种烤饼。这恐怕是因为汉思太爱中国烧饼了。
  沈从文在美国时期饮食总是“客随主便”,当然也曾引起过一些可爱的误会。张充和记录道:
  他们在我处饮食非常简单,早饭是鸡蛋咖啡面包,中晚饭只两三个菜的中餐,按照他喜欢而医生许可吃的东西做。中国人请客仍是满桌菜。一次耶礼学会请在一个考究的俱乐部晚餐,屋子旧旧,桌椅破破,灯光暗暗的,美国人认为如此才有古老情趣。因为是会员才可进去请客,价钱又贵,所以没有什么人,倒是安静异常。在还没有坐定时,沈二哥说:
  “菜不要多,两三个就够。”
  我唬了他一眼说:
  “快别说!你连主食副食才一盘呢。”事后在座洋人问我他说什么,听后他们大笑,传为美谈,因为他们都吃过满桌中国菜的。
  沈二哥的口味,喜甜,怕辣。前者为人所知,后者知道的可不多。在纽约,湖南同乡尹梦龙请他在一个地道湖南馆子吃饭,事先知道他不吃辣,把所有菜中辣子去掉,他食后说,味道好极了。
  偶然他尝到冰淇淋,便每饭后都希望有得吃。因是严冬腊月,谁也不需要。一次我忘了给他,他说:
  “饭吃完了,我走了。”
  我没理会,他又说:
  “我真上楼了。”这个“真”字使我好奇怪,但仍不解,他站起来作要走姿态,说:
  “我真走了,我就不吃冰淇淋了。”大家哄然大笑,便拿给他吃。
  沈从文爱吃甜食倒是事实。就在这一年的4月,美籍华裔作家聂华苓在北京见到了仰慕已久的沈从文,兴奋不已:
  那天,我举杯畅饮,一连干了几杯酒。丈夫保罗吃惊地望着我,对在座的人说:华苓从没这样子喝酒。
  两桌人酒酣耳热,谈笑风生,好像各自都有可庆祝的事。只有沈先生没说话,也没吃什么,只微笑着坐在那儿。他的脸特别亮。
  “沈先生,怎么不吃呢?”我正好坐在他旁边,为他拣了一块北京烤鸭。
  “我只吃面条,吃很多糖。”
  “为什么呢?吃糖不好呀。”
  “我以前爱上个糖坊姑娘,没成,从此就爱吃糖。”
  满桌大笑。
  保罗听了我的翻译,大笑说:“这就是沈从文!”
  这样的作家大聚会,这样的童心闪现,估计会令很多人感到意外,但能读懂沈从文作品里的童话意蕴的读者就不会感到意外。
  华文作家韩秀女士曾说:“沈先生一直是寂寞的。多少年来,在他生活着的地方,有太多的人没有读懂他的文字,‘批评家’们无论是颂扬还是诋毁,都没有说到点子上。没有读懂原作,或者根本不想去读懂。沈伯伯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孤独一点,在你缺少一切的时节,你就会发现原来还有个你自己。’”
  记得韩秀是个做菜的高手,曾招待过各国的外交人员,还出版过精美的食谱,其中丰富的滋味,可能并不逊色于她曾在中国非常时期的经历吧。
  沈从文一辈子自称乡下人,看他小时候的经历就像是一个天真的野孩子,狗肉吃得,糖果吃得。
  当年他带着忐忑和厚礼赶到苏州张家求婚时,怎么也没有想到,张家的小五弟寰和会给他买一瓶甜汽水,那种盛夏里的甘甜,那种在孤立无援时的甘甜,终生难忘。他答应小五弟,回去给他写故事看,后来的《月下小景》他专门献给了小五弟。一瓶用零花钱买的汽水,换一生可读的小说,真是美事。
  当固执的沈从文终于追到了固执的张兆和后,他所品尝的则是甜酒的滋味。
  当年张家二姐张允和见沈从文如此痴情,便从中“做媒”,回到青岛的沈从文致信张允和:“如果爸爸同意,就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张允和故意游戏,给沈从文发了一个字的电报:“允”。
  张兆和担心误解,又去给沈从文补发了一封电报:“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婚后多年,沈从文常在书信中称兆和“三三”“宝贝”“小妈妈”。
  再回到1948年盛夏的颐和园,沈从文致信结缡十五载的爱人兆和:“花裤人上午进城,恐怕因落雨而延缓。果然落了雨,声音逐渐加大,如打在船篷上。小妈妈,我真像是还只和你新婚不到三个月!”
  (摘自大象出版社《牙祭岁月:追寻美食里的历史意蕴》    作者: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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