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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峰:一个木器修复师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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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峰,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木器组组长,是个带着点侠义柔肠的文物修复师,因为一部《我在故宫修文物》突然火了。
  2006年,屈峰从中央美院雕塑系硕士毕业,梦想当一名艺术家。当艺术家的首选是继续留校任教,可惜学校那届不招人。
  为了生存,两个工作他必须选一个。一个是去一所学校教色彩。还有一个就是去故宫博物院修文物。“我也学过画画,但来故宫能做雕刻,所以进了宫。”
  不过,当聘用合同真摆到屈峰面前时,他在佳木葱茏的御花园里长久地愣神儿:“难道人生就这样了吗?”最后,一闭眼一咬牙,屈峰还是签了。
  步入社会的第一个十字路口,他往前迈了一步,但几次都想缩回脚。
  “学艺术的嘛,纪律性不是特别强。”他挠挠头,坦诚得像个孩子。这种不适应,从进门就开始了。
  按照故宫文物修复延续至今的“师徒制”,屈峰拜了当时组里年纪最大的郭文通为师。屈峰给老师傅倒一杯清茶,双手奉上,喊了声“师父”。正屋当中一把木椅上,当年55岁的郭文通正襟危坐,点头接过茶。“我们学艺术的,不讲究这个。在美院工作室也跟老师,不过不管多大岁数都直呼其名。”屈峰说。
  第一年里,原则上是不能碰文物的。屈峰的主要工作就是看师傅干活儿,打下手,做一些复制品,还有打水扫地。
  “有时候抻脖儿凑近了看,师父都会嘱咐‘躲远点儿’。”屈峰直言,对这种清宫留下的装饰繁复的木制品,最初不是太感冒,因为太工匠式了,没创意。“这样的东西让人觉得技术真好,但格调和想法都不高明。”
  再加上家具本身先是实用性的,有些审美价值确实比不上书画、玉器。“有时候我们修文物,也在开玩笑:这件东西做得真丑。但是丑也得按照丑的来。”
  师父教的第一件事儿就是:一件东西如果找不到相同样式的参考,就不能动。必须有“原样”,而且要严格按照原样来修。
  那会儿,屈峰是咬着牙干活儿,因为提不起兴趣。“实话实说,落差太大了。当初我下了苦功夫才考上中央美院,我们专业那年全国就招了8个人,可是学成毕业,怎么好像干的就是普通木匠的活?”
  甚至酝酿“逃跑”的他每次接了活儿,都是早早干完。这就跟学生完成作业一样,早完事儿早放学。
  有一次,他给一个玉山子底座补配一只缺失的底足,一口气儿就做完了。
  交活儿的时候,师父說:“你做快了。”
  “做快了不好吗?”
  师父抬了抬眼皮,瞟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问:“这东西你琢磨过吗?”
  屈峰愣住了,仿佛一下子被点醒了。
  屈峰修过一把椅子,学名儿叫紫檀嵌粉彩瓷片椅,朱家溍主编的《明清家具》将其定为清雍正时期。到屈峰手里时,这把椅子主要受了两类伤。一类是木头本身开裂了,比如椅子腿儿劈了、牙板开了、束腰有断、椅围面心出现龟裂等等。还有一类是配件的毛病,有些瓷片已经松动。
  “这椅子一看不是做着玩儿的,肯定是专门定制的。”屈峰分析起来头头是道,“瓷片镶嵌得也讲究,先把瓷片镶嵌在一层板儿上,然后打洞,用铜丝固定,再用一层板子夹上。这样从椅子后边根本看不出来镶嵌的痕迹。”
  就这么把断了腿儿的椅子,屈峰看出来毛病。“当时没注意木纹的问题,这木头是斜纹,稍微一吃劲儿就容易劈,所以来的时候三条腿儿都断了,而且好多牙板都裂了。”椅子腿和椅面的结合处藏着个扣子。“一般就是用一个格肩榫一插就好了。这个是在格肩榫前面加了一个楔子,整个结构一下子就复杂了。开始我以为是料不够了,凑合对付的。后来一看,这套椅子都是这个结构。”
  为了美观么?也瞅不出来特别。那为何古代匠人选了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做法?屈峰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这就跟讲故事一样,不一定每一个都有结尾。有时候就需要不断地去探讨。”屈峰的思路开了。
  如今,时光掩盖了曾经,繁华未必守得住,但寂寞却是每个工匠必须耐的。“慢慢来”,也开始变成屈峰的口头禅之一。
  白马非马
  在他眼里,文物和木材没有价钱,但有感情。
  如今,屈峰偶尔路过宝蕴楼,都会进去,驻足在一把藤椅前,满足感充满胸腔。与故宫动辄几百岁的藏品相比,这把民国时期的椅子算是文物界的小辈儿。单就木器一类,与宫里或紫檀或黄花梨的高档材质比,这把椅子就是最普通的藤编。
  但是它的修复,却让屈峰念念不忘。这把椅子是故宫博物院第一任院长坐过的。送到木器组的时候,棕藤编的椅子腿儿都弯了。保管员说,估计好几十年放在库里没人动过了。给变形成罗锅儿的腿掰直了,要的是耐心。“不能用劲儿大了,加点水然后给点温度,压住固定。一遍一遍地,重复调整了两周多,没什么技术,比的是耐心。”
  有了情,一切变得诗情画意起来。
  《我在故宫修文物》纪录片里,有一个公认的泪点:屈峰一边拿着刻刀,一笔一划地雕琢着佛头,一边娓娓道来:“你看有的人刻的佛,要么奸笑,要么淫笑,还有刻得很愁眉苦脸的。中国古代人讲究格物,就是以自身来观物,又以物来观自己,所以我说古代故宫的这些东西是有生命的。人制物的过程中,总是要把自己想办法融到里头去,人到这个世上来,走了一趟,都想在世界上留点啥,觉得这样自己才有价值。”
  有一条弹幕写道:“我这个外行人都听哭了!”
  当时,屈峰正在修的是一尊菩萨像。送来的时候,佛像的两根手指头断了,下嘴唇缺了一块儿,飘带碎了,下面的莲花座的莲瓣松散了。
  “先做了除尘,松散的地方给加固了,莲花瓣按照原样用竹钉钉住了。按道理,这已经符合展览要求了。”屈峰说,“可是我总觉得这两跟断指别扭。而且这两根手指不是全没了,最下面一截留存着,再加上其他手指的状态,完全能判断出上面指肚的形态,所以我就给他们打电话问能不能给补上?”
  上了心,就不再是作业,早做完早交差,而是一种责任了。胳膊有劈裂,本身不打算修,但是披帛紧贴着胳膊和身体,如果不修,很可能断裂的这块儿就不稳定,搬运过程中容易给撅了。“嘴唇是不是也可以给补上,因为缺得不多,显得佛像表情更生动安详。”屈峰说,“整个修补过程都是有依据的,而且会有档案记录,某年某月做了什么。”   每天一进这院子,屈峰就觉得进入了一个相对隔离的世界。他早上七点半左右到办公室,下午五点下班,干起活儿来顾不上看手机,常常是下班了,才发现世上又发生了很多大新闻。
  平静如水,淡泊如云。
  纪录片播了之后,有朋友开玩笑:“艺术家怎么就成匠人了?”屈峰笑答:“是木匠。”
  此时,白马非马。
  格物致知
  “修文物,不像是干别的活儿。觉得烦了,就停手,溜达溜达,散散心,平和了再来。”这是师父反复跟屈峰耳边叮咛的话。
  “刚上班的时候,老师傅中午都会趴在桌子上睡会儿,我闲不住,跟屋里猫着,老出动静,所以干脆出去溜达。”
  那会儿,他最爱去的地方就是隆宗门。那儿是一处十字路口。“我就特别喜欢在这儿看人,因为是岔路,很多人到了这儿就会迷茫。眼神里透露出来的,都是一种懵懂的光。”
  他站起来,走到刚修复好的扶手椅面前,端详。“多漂亮。这样子的椅子,全世界就4把。”屈峰炫耀着,仿佛一位后辈在讲述前辈的辉煌。这把椅子的学名叫明六方扶手椅。屈峰说,这是明代家具中一件不落窠臼、悦目清新的作品。
  也许他也没有完全意识到,曾一度以为无处安放的艺术梦,在中规中矩的日常工作中被安放得妥妥帖帖,“中国文化其中有一部分审美的精髓,就在木器里面,我会从这里挖掘,然后通过当代方式的转换,运用到作品中”。
  屈峰逐渐找到了匠人和艺术家的平衡点。“旧时一种历史的沧桑,经过了岁月的磨砺。如果看着哪儿觉得不顺自己的眼,那也不能改,修成新的更不想,那不等于自己做了一件么?修文物的原因,是因为它被岁月伤了,要补救一下,延长它的寿命。这就好比给人看病,有人老了,不能说看病给他换个20岁的身体,那他就不是他了。原本存在的就是一种美,你看不懂,那只能是因为审美角度不同而已。”
  师父郭文通修文物,有条雷打不动的原则:使出千方百计,浑身解数,要保留原文物的残件儿,慎之又慎,尽量减少复制部件的范围和数量,以保留文物的原来内涵。他将一个碎成六十多片儿的金漆镶玉宫灯修复完整,过程基本没用新材料,仅是用自己的手艺和原件中铜丝的弹性和韧性黏合残片。
  每一位匠人有各自独特的慰藉方式,他们一辈又一辈的通过自己的方式,让传统技艺时隔数百年再次发声。
  虚极静笃
  屈峰曾经面试过一拨儿年轻人,他问了个问题:“你们想过自己的性格合适吗?”
  一个年轻人一脸憧憬地说:“一想到每天都能接触文物,就心潮澎湃!”
  直言爽利的屈峰一盆冷水泼下去:“这个地方可不能澎湃,一澎湃就麻烦了,还是要冷静。”
  为了给新来的故宫人磨性子,屈峰打算用老招儿:赶上鱼鳔胶快用完了,今年夏天他打算让年轻人用汗水明白一下传承的力道。
  这算是故宫木器组的“秘方”。每隔一两年,屈峰他们就要去海边出趟差,不远千里就奔着黄鱼鱼肚去。“这两年越来越不好买,这东西很多都高价卖给饭店了。”
  买回来以后,鱼肚要用温水泡发、加热,然后放到铁锅里捶打,直到打成糊状,过滤晾干以后裁成手指粗细的条状,用时加水熬成胶。存上十年八年都不会坏。
  最痛苦的,要算砸胶的时候。屈峰说:“经常用锤子砸着砸着,出了黏性的鱼鳔会把整个锅都带起来。”累到不行的时候,需要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轮换着砸。屈峰说:“木器室里年轻的小伙子轮流着一刻不停地砸,一天下来,顶多能砸半斤的鱼鳔胶。所以有老话叫好汉砸不了二两鳔。”
  每一次制作鱼鳔胶,周期都要长达数月之久。刚来木器组,都得撸胳膊挽袖子先过了这一关。
  干吗不去外边买?屈峰解释,市场上鱼鳔胶很少有人卖,即使有效果也不如宫里自己做的,只有费如此心思砸制的鱼鳔胶,在文物修复时才不会对文物产生腐蚀,文物修好了也不会憋屈。最关键的是,用这种胶修文物,完全可逆,用点热水一泡,就能化开。
  修行,讲究的是本真,而非簡单的固守陈规。屈峰说:“什么叫修旧如旧,界定了旧才有得谈。有人下定义,残缺才是美,但如果一把龙椅缺了腿儿,那不是美,而是失了威仪。所以必须就事论事,怎么修,修到什么份儿上。”
  屈峰抽屉里收着一把锉。“这是我自己做的,在故宫,工具要跟自己一辈子,全是自己做。”他说。
  小院儿里的东西,正在一点一滴地往骨血里渗透。
  屈峰也变了。一开始,“我看文物就是文物,我就是我自己。”然后,势必是一场争锋。“我是人,活跃的,文物是静态的,不动的。你怎么对它,它都那样。没得选择了,就跟它死磕,但是耗不出什么,那行了,我怕了你了。愿赌服输,那我就好好对待文物,静下心来研究,通过上一任工匠的刀刻痕迹去努力地了解它。”
  如今,“你会逐渐把文物当成一个生命去看。你是一个生命,它是一个生命,两个生命在碰撞的过程中,就会用自己的生命体验去理解文物,反观你和周围事物的关系以及思考你自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屈峰说:“人造物的时候,总会把自己的想法融进去。以物读己,是一种修行。”
  一处小院儿,任由时光变迁,就这样悄然无声地锁住了匠心。传统和现代在屈峰的手里以一种奇妙的方式交互着。
  (摘自中华书局《国宝修复师》  作者:北京日报人物采写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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