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 访客   登录/注册

水马(外二篇)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水马非马,是我对水里涟漪的叫法。当我将这种叫法传达给一个叫烟的女生,并得到她的认同时,我为自己的独创性而激动万分。
  我们是在双江河的一处水潭边注视着涟漪,一圈圈,从上游漂下来,驮着一片树叶、一根枯枝、一缕草茎、一朵落红抑或别的什么,打着漩儿悠悠漂来。它的漩尤其好看,原本大大的圈,渐渐地越旋越小,越旋越小,小到像一个肚脐眼时,又大了,越漂越大,越漂越大,如果有风适时推动,它就会扩大成一张平展展的河面,平展展的,先前的皱褶全展平了。
  这条季节河,水是丰盈的,丰盈的河水滋养出一片蒙蒙烟霞,浮在水面。若是秋天,就见不到这般景致。那时,空中总浮游着无数不明飞行物,浑浊的天光使河面泛起了铁锈一样的斑点。
  如烟似霞,烟是一个漂亮女生。烟是我对她的叫法,因为她漂亮。她甚至不知道我这样叫她。因为,我从未叫过她。
  我与烟同在村小读书。我三年级,她五年级。在学校,烟其实是一个很霸道的女生,霸道到什么程度?简单点说,就是那种能欺负男生的女生。我曾亲眼看到烟和一帮女生欺负一个男生。具体过程我不作描述,但那男生可怜兮兮的样子很让我生气。我以为他太不像男生了。我从此看不起他。
  我认为,烟霸道是因为她漂亮,男生们都让着她而已。是不是漂亮的女生都这样呢?因为烟,还因为内向,我对漂亮或不漂亮的女生都敬而远之。比如,我与杨小梅同桌一学期,竟然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如今想起来,她长什么样我都记不清了。唯一的一次交流是期末考试,我正在紧张答题,忽觉右肘被撞了一下,转过脸一看,是杨小梅,她示意我将试卷敞开些,以便她能看到答案。我自然照办了,毕竟是同桌嘛。
  有段时间,父母闹离婚。父亲经常向我摆出这样一个问题:跟他还是跟母亲?我十分无奈又十分痛苦地总是要面对这样的问题。硝烟弥漫的家庭氛围使我的情绪异常低落,甚至有了深深的自卑,我不知道怎样解脱自己。每天放学,我不想回家,一个人呆在途经的水潭边,脚泡在水里,看霞光掩映的长天,看烟云迷蒙的远山。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平时熟视无睹的涟漪。忽然对涟漪产生了特别的感觉――水马,一个新鲜名词在心中油然泛起。我觉得这些涟漪酷肖一匹匹水马,从上游奔腾跌宕的急流中跃出,奔至水潭时,蓦地勒住马头,沉隐于碧波深处,直到水潭下游与浅滩的连接处,又冒出头,嘶鸣着跃向急流。水马水马,驾驾驾驾,那些驮在水马上的树叶、枯枝、草茎、落红等等,多么像我落寞的心情,在黄昏的微光里乘波泛浪,打马而去。我想,那些东西都是有福的,它们将由水马驮送到落日尽头,一个美好的没有忧愁的地方去。
  我终日愁眉苦脸的样子引起了烟的注意。一天,烟找到我,很认真地对我说她要保护我。她认定我是一个胆怯而懦弱的男生!
  烟错了!烟的错误在于她太过自信。她的话在我听来仿佛是奇耻大辱!我愤怒地对她吼道:“谁要你保护!见你的鬼去吧!”吼完就甩着书包跑了。
  烟愣愣地呆在那里,她想不到自己会是一相情愿,更想不到会有人对她如此说话,这简直就是对她的蔑视了。
  我也想不到在烟眼里,自己竟是一个如此懦弱的形象,懦弱到要靠一个女生来保护!我跑到水潭边,坐在一块岩石上大哭起来。
  烟来了,与我并排坐下来。
  我揩干眼泪,欲起身离去。烟说话了。烟说她知道了我家的事特来向我说声对不起。烟说她从未向谁说过对不起。烟的话青青的嫩嫩的,像河边依依的小柳叶,在如烟的霞光里飘忽。烟说话时,眼睛没有看我,看着别处。此时的烟如同眼前的一湾碧水,没了先前的喧闹,柔柔地静下来。
  静下来的烟更好看了,脸庞映着霞光,红红的,呈现出一副异常姣美的轮廓。我的心情骤然好起来。我原谅了烟。我看着烟,想说点什么。但在美丽的烟面前,却不知说什么好。嗫嚅间,我竟然说出了水马。
  “水马?”烟不解地看着我。
  恰巧一圈涟漪漂过来,我赶紧借机阐明了我赋予涟漪的这一叫法。
  烟惊喜地接受了我的叫法。“真像啊!”她感叹,并说以后天天陪我看水马。
  烟的肯定使我大受鼓舞!我蓦地振奋起来,面对夕阳大声呼喊:“要离婚你们离去吧――我不在乎――我有水马了!”
  烟忙捂住我的嘴巴。
  烟没有食言,每天一放学,就陪我坐在双江河边看水马。西边的霞光映在烟姣美的脸庞上,使烟显出几分沉静的与年龄不相符的意味;黄昏也因了烟霞光缭绕的脸庞而显出几分妩媚与生动。我诧异平日好动的烟与宁静的黄昏竟是如此的水乳交融,让我对黄昏产生了无比热爱。
  烟毕竟是爱闹的女孩,坐久了坐不住了,便去折来柳枝赶水马。
  “啪――啪――啪――”柳枝打在一圈圈涟漪后面,涟漪急遽地漾动着。烟边打边喊:“驾――驾――驾――”那些涟漪真的就起起伏伏地跑起来。烟乐得哈哈大笑。烟的快乐感染了我,我不再沉溺于先前的烦恼了。
  有一次,烟静下来很神往地说:“要是能骑着水马去远方,那该多好啊!”
  是啊,骑着水马去远方,真好!我也跟着烟痴了起来……
  烟的话差点应验了!这个小巫婆,差点真的骑着水马去了远方!
  两月后的一天,瓢泼大雨下得昏天黑地,直到黄昏才停歇。双江河的水位骤然上涨,滚滚洪涛肆意汪洋。
  天黑时分,一声凄厉的哭喊划破了厚重的天幕:“快来人哪――快来救我的孩子啊――快来人哪!”
  原来,烟的母亲见雨点小了,便带了烟去河边洗猪菜。不留神一撮菜叶被水波卷了开去,烟忙伸手去抓,却整个人掉进了滚滚洪水中……
  人们纷纷冲出家门――我也狂喊着跟在大人后面跑。那天,整个世界都疯了!
  人们在双江河不远处的一个洄水湾里找到了烟。
  烟得救了!肚腹滚圆的烟被倒按在一架木马上,哇啦哇啦地吐了满地黄水。
  烟的父母再也不准烟去河边玩了。烟再也不能陪我看水马了!
  打那以后,烟像变了个人似的,落水重生的她终日捧着书本发愤图强,不再是先前那个闹动的女生了。后来,烟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我们便很难见面了。再后来,烟又考上了北方一所著名的大学,我们便更难见面了。
  就在烟落水得救后不久,我的生活也出现了转机:经过亲友们劝和,父母终于没有离婚!像两匹奔腾的水马,忽然间停止了嘶鸣,紧张的涟漪一圈圈弥散,扩大成了平展展的河面,家的港湾里,呈现出一派宁静祥和的气象。我没有理由再流连于双江河边。水马固然诱人,家的温暖更具魅力。黄昏的天幕下,我像一只小鸟欢快地呜叫着,翩然回巢。
  水马水马,眨眼成了少年往事,如烟。
  
  一个人呆在山冲里
  
  山中很静,就我一个人牵了牛来这里。
  沙田村有多少条这样的山冲?我想,可能谁也没有数过。人们都活得忙碌,谁有工夫去操这份闲心?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条山冲的长度是许多人一生的长度!许多人一生在这里出没――种庄稼,砍柴,采草药,有时夜里还打着枞膏火把去冬水田里照泥鳅,钓黄鳝……山冲里开谢了许多人的生命时光,嫩绿的、青葱的、枯黄的……死了就在山上垒一堆黄土,然后被蓬勃的植被和时间湮没。   一个人呆在山冲里。就是呆在许多人的一生里。
  这是五月的一个上午,一切都静静悄悄。居然,就没有另外的人来到。
  人们去哪里了呢?难道村里发生了很重大的事情吗?
  这种情景我还从未经历过。之前,总会在冲里遇到各种男女,扛着柴捆,或负着薯藤,点头一笑,擦肩而过。而那些小伙伴,也会相随着将牛赶进来,然后席地而坐,听我眉飞色舞地讲三国、水浒或西游……由于这一点,我在村里有着很高的知名度。
  好长时间过去了,还没有一个人来,仿佛这个上午被人们遗忘了;或者说,这个上午,时光从我身上删减了之外的一切,让我成为我自己,让我与生命中这个绝无仅有的上午不期而遇。这是否是时光的一种预谋呢?
  牛儿已经爬到一面向阳的山坡上。埋头吃草了。我的耳边除了风声,就是牛儿嚓嚓的吃草声。
  一个人静静地呆在山冲里是个什么滋味?至今我仍然体会不清。
  但是,我不是冲着体会这种滋味来的。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其实这样的山)中,真不适合一个人呆。况且,我并不是一个能静的人。即使喧闹的场合,我也会想法弄点异音,吸引人们的耳膜和眼球。某个缭乱的黄昏,喜伯在双江河里裸泳,我悄悄地将他的衣裤藏了。喜伯游累后发现衣服不见了,索索地在水里泡到天黑才跑回家,而家门口却赫然摆着他的衣服,喜伯气得跳脚大骂,我却躲在暗处吃吃窃笑。真的,我不是一个能静的人。
  又过了好长时间,还是没有人来。我终于有了怯意,甚至有了马上离去的想法。但我不能!我不能让满山的树木看出我的怯意,那是多没面子的事情,一个人被自己的内心打败了!我得坚持着,直到牛儿吃饱了,顺理成章地回家。于是,我强迫自己去想一些壮胆的或者快乐的事情,来淡化心中的怯意。
  起先想到的,无非是电影里某孤胆英雄深入虎穴的身影:飒爽英姿,浑身是胆!后来想到的是真正的虎胆英雄武松打虎的场景:砗头般粗大的拳头狠命打下去,作恶累累的老虫终于奄奄一息……我还想到了什么?我的小伙伴们,还有我的好朋友泥鳅。这时,他们仿佛都聚到了我周围。哦,我想说的是,泥鳅可真是知道朝天冠的根茎能治痢疾,我母亲的痢疾就是他治好的。泥鳅在讲或做这些事时,显得很老成,一点不像个十几岁的少年,他的一身黝黑的皮肤帮了他的忙。每当他说话,他的满口白牙就像乌云中的月亮,一闪,一闪……
  我感到内心渐渐强大起来。我觉得应该制造点声音了。
  “嗨――”我冲着山坡上埋头吃草的牛儿一声大喊。
  “嗨――”山冲里訇然回响。
  牛儿抬起头,茫然地看看我,看看四周,确定并无异常后,仍然低头吃草。
  “嗨――”我又喊一声,牛儿又抬起头,茫然地看看我,看看四周,然后又低头吃草了。
  山冲里更加寂静了。
  这是一种令人心慌的静!那静意绿绿的,好像就在眼前晃。我环顾四周,原来满山的树叶上,熙熙攘攘地、不动声色地挤满了绿,浓浓的,不能再浓的绿,再浓就要滴下来了。那绿也慌慌的,好像刚被人拿鞭子从地下赶上来似的,愣愣地、惊慌失措地挤在枝叶上,站也站不稳,每一片树叶都被挤得满满,却又拼命坚持着,不肯掉落下来。这情景,让我想起乡电影队来村里放露天电影,树权上、篮球架上……到处挤满了人。
  我如果再喊下去,山冲里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然而我不再出声。这么静的山冲,其实是适合于安静思想的。虽然我的年龄不适合过度思虑,但我可以利用这段安静的时光,想些简单的事情,想些小小的幸福或忧伤。而且我相信,跟人一样,山冲里的树木也是会想事情的。一根枝条、一片树叶都可能是一个念头或一点幻想。念头与幻想一多,树就变得葱茏起来。人呢,想得多了,人的样子就想出来了。
  
  南风翻落石墙外
  
  母亲在墙角种了一蔸南瓜。
  瓜秧抽藤后,母亲便将藤蔓沿着石墙摆直。于是,一根瓜藤就在墙上没日没夜地奔跑起来――累了,停下来,开一朵花,然后再跑;累了,又停下来,再开一朵花……
  外出归来,抬头便见一队南瓜花在石墙上你追我赶。笑语嫣然,还有渐渐硕大起来的瓜叶,依花伴朵地尾随着,热烈且奔放,疲累的心情就轻松了许多。
  仿佛是有感应,南瓜打花挂果的日子里,我的小小的肚儿也变得沉重起来,郁郁的胀痛感终日缠绕在身,使我茶饭不思,眉宇发暗,一圈圈地瘦下去。
  母亲慌了,忙将我背到卫生院。
  卫生院的医生说可能是患了蛔虫病,开了驱虫药让我回家吃。
  几日过去,未见蛔虫被打下来,人倒是又瘦了一圈,越发地没精神了。
  奶奶见我如此模样,说怕莫是生暗瓜了,要请张奶奶来掐掐。
  我不知道生暗瓜是什么病,大约很厉害的吧,便很恐慌。
  奶奶告诉我,生暗瓜就是肚子里长了瓜,因为长在肚子里看不见,所以叫暗瓜。就像墙上的南瓜一样,暗瓜也是有藤藤蔓蔓牵扯着的,藤蔓遍布全身,把人身上的营养一点点地输送给暗瓜,若不及时掐断病藤,暗瓜就会在肚里越长越大,并把人身上的营养吃光。我望了一眼石墙,瓜藤上的南瓜已经嫩青嫩黄、纹路毕现,正埋头往硕大里长。由此及彼,我忽然觉得自己体内的暗瓜也如墙上的南瓜一般蓬勃起来,我吓得哇哇大哭。
  母亲立马去喇叭冲请张奶奶。
  张奶奶来了,用她那寸把长的指甲从我的头顶掐到脚趾,每掐一处皮肤上就留下一道淤血的指甲印。张奶奶往返掐了三次,并化了一碗石灰水让我喝。然后嘱咐我,晚上若腹泻,不必恐慌,是暗瓜被掐落了,明日自然会好的。
  张奶奶拄着拐棍消失在对面的山坳里后,我开始一个劲地上茅厕,寻找腹泻的感觉。暗瓜的蓬勃生长让我坐立不安,我实在等不到晚上了。我甚至怨恨母亲在墙上种了南瓜,让瓜气飘进我的肚子里来了。
  尽管我非常努力,仍然没有出现预期的感觉,只有等晚上了。
  下半夜,我睁着眼不知不觉刚入睡,腹内突然翻江倒海一阵剧痛……第二天,腹中的胀痛感荡然无存。
  我至今不知暗瓜为何物,也未查到这种病症的科学解释。偶尔起了念想时,奶奶和张奶奶早已归附大地。阴阳两隔,四顾茫茫,谁能掐断我思念的藤蔓?
  年年岁岁,母亲依旧在石墙上种南瓜。
  其实,南瓜是需要扎篷架种植的。逼仄的石墙影响了南瓜自由生长的空间,窄窄的墙顶渐渐地有些托不住了,便有些不安分的边长边将身子往墙外挪,终有一日腾空翻落,将粗壮的藤蔓连瓜带叶一古脑儿扯下墙来。一片片瓜叶稀里哗啦的,宛如一只只硕大的手掌,在藤蔓上歪歪扭扭地伸展着,仿佛想抓住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抓住。
  母亲看见翻落墙外的南瓜,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跑过来,心疼地将南瓜和瓜叶依次扶上石墙,口中不停地念念有词。我听不清母亲在说什么。但此情此景,却让我想起儿时踹了被子,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将我的脚儿放进被窝里,盖好,一遍又一遍……那时我睡得多么沉啊,对母亲的辛劳与大爱浑然不觉。
转载注明来源:https://www.xzbu.com/9/view-11709721.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