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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末的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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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闪烁的屏幕前,她又重新泡了一杯咖啡。苦涩的颗粒在开水的冲泡下上下翻滚,散发着令人上瘾的气息,让她忍不住深深吸了几口,感觉咖啡还未沾口,脑中多巴胺就已经开始旺盛分泌。精神刺激远比化学刺激来得彻底和强烈。其实她这样做也是徒劳,思路枯竭如扯断的蛛网时,强求得来的兴奋只会徒增烦躁。小说还差一个结尾。自己真是一个怪人,她抿了口咖啡,想,居然卡在了结局而不是开头,仿佛一件已经快缝制完成的衣服却忘了如何拆掉多余的针线。
  小说发生在未来的某个世纪。主人公林韦哲是一个电子工程师,作为那个时代的尖端人才,他把人类社会向“无纸化”又推动了一大步,而他却在一次历经七年的研究项目完成后突然失忆。
  她铺陈好了前面的细节,却独独缺少了让他能惊醒过来的契机。她百无聊赖地咬起了咖啡杯的边缘。从背面看起来,她一动不动的样子就像是一尊刚出土的、崩坏了的雕像。
  她终于动了,抬头看了一眼时间表,数码屏上以两个九结尾的年份提醒她这是一个世纪末。十二月三十一日。新年的鐘声应该马上就要敲响了。这个时代不缺的是热闹和色彩,彩色的生活和欲望。她想起来她母亲小时候是用日历来记录时间的。日历是什么?她问。挂在墙上的一本纸,她母亲斟酌着词汇,每页纸上都印着一个日期,一天过去了,就撕下一张,下一天的日期就显露出来了。有点意思,她想,但是未免麻烦与粗糙,到底不如这种精确到毫秒的液晶显示屏。
  因为小说,她尝试着去理解那个世纪的种种,那些她曾经无法想象的东西。这不能怪她。这个时代被戏称为“无纸时代”。纸正在以光行驶的速度退离这个时代的舞台,带着一些它的附属品。她还记得那个胖胖的西装革履的播音员怎样带着骄傲的口吻宣布全国共有多少个省已“全面脱纸,进入全面电子信息化的行列”。现在的信息流通依靠点击与查找,而不是翻阅或递交。纸是这个时代的弃儿,它象征着落后,粗糙,迟缓,低效率。
  她上电脑查“纸”,得到的结果是“用植物纤维制造,能任意折叠用来书写的非编制物”,她的手指按着泛着冷光的屏幕,缓缓划过它的定义,尝试着想象这个柔软的东西是怎样的。
  她摇摇头。
  同样,她也无法想象以前的人,读的作品竟然不是电子触屏的,而是“一本纸”,上面印满了油墨的字符。那个东西叫书。老程说,“哗啦啦”翻起来,就像海浪的声音。老程是她的文学老师,年轻时用一百多首情诗征服了师娘。夹在诗集里的爱情。不是冰冷屏幕上的问候。她没经历过的。
  问问他吧,她想。她燃起一支烟,按下了电话号码。
  “喂——”那边接起了话筒。
  “程老师!”她喊。
  那边自然是先一愣,然后沧桑的声音添了暖色,但毕竟很久没联系了,带一点点犹疑的试探,很怕失望似的。
  “哎哎。是你吗,小叶?”
  “是啊……”她突然被烟熏出了一点眼泪,她把烟拿远了,然后不无骄傲地向老师宣布道,“我还在写。”
  “好啊!”他说。“好”字略略拖长。熟稔的语气。她倒是像突然得到了一点什么安慰似的。“听说好多人都不干这一行了。市场越来越不景气了。我一把年纪了,是跟不上这个时代喽。”
  “怎么会呢?”她笑。
  “唉,你是不知道我孙子,那小兔崽子,昨天还教我怎么用最新版的电子书,我说呸,我才不学咧,这屏幕划一划的东西能叫书啊,哪有我那几本珍藏着的纸书好。他说爷爷也是个学文学的人,怎么说话那么粗。我说我就看不惯现在这一套……唉,小叶,我真为你骄傲。现在用心做这一行的人真不多了。”
  她有点慌乱地扫视了一眼八十平方米的小屋。垃圾桶里堆满了廉价的袋装咖啡的包装袋。那是她唯一的伴侣,伴着她在无数无眠的、字斟句酌的夜里一起沉积。她喜欢把失眠的夜比作一块长在自己皮肤上的斑点,或者一颗痣,直到它们不断地累积聚集,成了一片焚焦的星子。
  她抖掉了烟头上的碎星,干脆躺在地上。天花板的老朽痕迹,黏糊如她咖啡杯里的垢渍。
  其实她本可以直截了当地点破这个残忍的事实——她写的,已经没有人愿意看了。当所有的信息都可以依靠光电和网络这样迅疾猛烈地传递,光怪陆离的屏幕前谁会愿意停下来细细揣摩这被隐藏与细心包装过的文字背后的情怀?
  “一本纸做的书是什么样的呢?”她缠着自己的手指头问那边的老程。“纸又是怎么样的呢?”她一边说着,一边想象着这天花板消失掉的样子,想象四周禁锢她的狭窄的墙身,她胡乱又寂寞的公寓,全部都消失掉。她就躺在广阔的夜空下。星星是早就没有了。她试着回忆老程年轻时写给师娘的情诗:寂寥的星星坠落如我想你时的眼。她抬起手指,在空中虚虚一划,想象着填满星星的样子。可是眼里只有天花板上擦除不掉的丑陋的污垢。
  老程显然被这个简单的问题困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又开口了:“啊,我想起来了。我曾经送过你一本申妮的《灵魂舞曲》。那就是纸啊,不,那不仅仅是纸啊。”
  她立马站起来,穿过了窄小的房门。她打开柜子,一个又一个,找。觉得有什么东西敲着她的耳膜。其实那是老程的喊话,因为她突然的沉默。只是他不明白她现在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不知道现在正有一股惊异的洪流漫过她的腰身,她的胸口,她的眼,她的耳,把她全部淹没了。
  “嘟嘟……”她挂掉了电话。眼前,在这个不起眼的柜子的小角落,躺着《灵魂舞曲》。十六年前,老程上完了他给她的最后一堂文学课。她要走时,他叫住了她,给了她一本书。他对她说,你对文字有着很好的感知能力,希望你能一直写下去。
  那时的她呢,黑眸子里有梦想,心中的世界太宽阔时,眼前这本如古董般的纸书是不足以让她挂念的。它终究还是被她随手放进了柜子里,让里面的甜美的诗句在柜子里沾上了陈腐的味道。
  她丢弃它正如它丢弃她。
  她现在慢慢地拾起,里面掉出来一张情书,收信人还是师娘。她笑。看来是老程这家伙忘了曾在这本书里塞过这张宝贝。信纸已经泛黄,但温暖的触感依旧。上面是老程手写的字迹。
  旧日的时光踉踉跄跄
  如融雪化为一片淤泥
  她第一次看到人手写下的笔迹,没有电脑码出来的那么工整,但是那歪歪斜斜的字迹仿佛带着情绪,让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在哪一笔横竖撇捺间曾卷入情感,又在哪个句号逗点间遗留泪迹和想念。还有什么和纸一起淡了啊?没有写的绵情,没有撕的决绝,没有揉的懊恼。很多情怀如这字迹一般慢慢褪色。
  她又翻着书。印满墨迹的小东西。她不禁想象着自己的作品如果也被做成了这样一本奇怪的小册子会怎样。她一定会不停地写啊写啊,让这样在第一页标着她的名字的东西越积越多,就像一块又一块的城砖。她就用这个来构建她的城堡。
  她突然明白了,她如同她小说里的那个人一样,也许永远都无法再想起过去的一切。一切流失得那么快,流过她面前的也是沧淡的一笔。
  她回到了电脑面前,敲着键盘。
  阿妈满脸泪水地把一封信递到了韦哲的手里。那是阿珍写给韦哲的三十七封情书之一。阿珍在信里一遍又一遍地追问,韦哲,你想起来了吗?我是阿珍啊。
  阿妈问韦哲,你知道这是什么吗?韦哲望着陌生的字眼,低头努力地回想。沉吟了许久后,他抬起头,带着一点点的茫然和困惑,答道,纸啊。难道这不过是一张纸吗?
  白得如纸般的纯粹,却也忘得如一张纸一般彻底干净。明天的世界,还需要她吗?
  窗外,万家灯火。新世纪的钟声响起,烟花绚烂成永恒的盛宴。房间内,是漫溢不绝的咖啡气息,带着上个夜晚的失眠气息和一点点不妥协的味道。她的烟也早就熄了。她在知道了前路的漫长后,依然决定,自己将像伍尔芙一样,在这个房间里写到死去。哪怕无人理睬她的文学,哪怕文学和纸一起消失。
  而新的世界已经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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