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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抹永无归期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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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今年你十八岁了,我想把这篇文章作为你的成年礼,因为,我实在不愿意你成为潮流裹挟下的无根之人呀!今日,春和景明,心神俱清,正适合怀旧念故,姑且听我絮叨絮叨故乡那远逝的纷杂人事吧。或许,我的思念会给你留下一个清楚鲜明的记忆戳印,在你寻找生命来路的时候,尚得一丝痕迹。
  今晨梦中,秋光艳艳,天高气爽。我奔走在故乡的田野里,拽着风筝越陌度阡,欢呼雀跃,把整个田野点缀得如此活沷而富有生机。延续着梦境,我走进了记忆中的故乡之秋。秋收后的田野里,长满了一种叫紫云英的植物,它的花朵颜色是美丽的紫蓝色,花多而繁盛,铺满田野。秋风掠过时,那紫蓝色的浪花翻滚着,欢笑着,一层赶着一层涌向远方,远至和蓝天相接。因为紫云英是到明年开春时作绿肥使用的作物,所以任意践踏也无所谓。田野干燥极了,踏着软软厚厚的紫云英,我们可以奔跑得更快。于是,田野里多了许多放风筝的孩子,被秋风擦拭得碧蓝的天空上清晰如印地飘着或高或低的风筝,它们在空中飘旋、飞逸、嬉戏,给人无边的欢快,更给人以梦想与高飞的憧憬……
  孩子,那时的风筝都是自己制作的,不同于今天。我们要花几个小时才能把它做成,但这远比去商店里买来的有趣,因为制作风筝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乐趣:我们先得寻几张旧报纸作风筝的面,找一根柔韧的细竹作风筝的骨架;绑扎好骨架后,把剩米饭搓揉成泥作糨糊,把切成正方形的报纸蒙在骨架上面。我们还常给风筝接上一条尾巴,一是为了平衡受力,二是让风筝在高空时更显得飘洒。另外,还需一捆细线,如果再有个线轱辘就更好了,能大大提高收线和放线的速度。最难得的材料,便是那根做风筝骨架用的竹枝了,得选好合适的竹,砍下并削成细条,再慢慢修磨,真是一件极麻烦的事。但我们自有简易轻松的方法,那就是从自家的竹帘上抽一根来用。这自是做骨架的极好材料,但冒的风险也不小。竹帘日益稀疏松垮,大人们追问之下,便免不了一番狠揍。但小孩也不见得有多怕,出了门口便揩干眼泪,破涕为笑,继续在田野里拽着风筝奔跑。真正令我们痛哭的,是自己的风筝飞得高入云霄时,却突然断了线。那可真令人沮丧,不但风筝不见了,那一捆长长的线也随着风筝飘逝,永不再回了。
  我时常觉得自己就是童年时那只断线的风筝,年少轻狂时急欲摆脱故土的牵扯,终至飘向了不可知的未来。蓦然回首时,来路已是云遮雾锁,不可再回了。
  孩子,我们生活的都市不见田野,更无秀山,对于你的童年来说,那是多么遗憾的事呀!儿时的我不僅在田野里觅得欢欣,故乡那绵亘不绝的群山之中,也收藏着我的诸多野趣。待中秋前后,山稔已熟,酸藤堪折,酱果变红,村人总是呼朋唤友,携弟带妹,觅山稔,折酸藤,采酱果。我最喜采摘山稔,乡谚有云:“七月半,稔仔红一半;八月半,稔仔乌一半。”到了七八月份,对我来说,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季节,因为那时候,我不但可以品尝稔果的甜美,更可享受采摘山稔的乐趣。我总是喜欢独自一人,起个大早,满怀憧憬地从山脚出发,一路跋涉,一路寻觅,常觉得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快乐地燃烧。在山中,一见到成熟、饱满的稔子,我总是从心底不自觉地发出一声欢叫,然后疾步上前,轻轻摘下,生怕把它软熟的皮捏破。拧掉瓣耳,轻咬一口,满口生津,如啖珍馐。边采边食,慰藉饥肠之余,还捎带些许回家给亲人品尝。深山无人,心境自然极好,涧水从山巅飞溅流泻,泠泠之声和着阵阵松涛,如歌如乐。苍松之顶,秋阳高悬,流云飘动,幽鸟呢喃,撒下一地的金光和碎音。渴了,掬一把甘冽的山泉水入口;倦了,席地而坐,软绵绵的杂草胜似卧榻;闷了,和着松涛高呼几声,声震林樾而回音缈缈……其中美好,实百难述一。
  故乡有好山,也有好水。我的孩子,那水不同于你看到的河渠中横流的污水,只会滋生恶心的孑孓,故乡的水是颇能滋养鱼虾的。当七月之初,秧苗刚从秧地插到大田中去,水总是不够的,须得从沟渠中灌些水到田里去才行。这任务多半会落在我头上,我也很乐意接受,一是可以赚些冰棍钱,二是顺便可以捉些鱼虾给你爷爷作下酒料,从中讨要嘉奖。当然,和堂伯涵洞捉鱼的事才是最刺激的。故乡的每一个村落,田间沟渠都有涵洞与大河相连,以备旱时供灌溉农作物之用。而连结河川与沟渠的涵洞,是流水相通的关键通道。待至秋来水浅,鱼虾肥美之时,便也是我们捉鱼摸虾的好时机了。我们用泥堵住涵洞的河川一侧,再筑起田坝一端,然后用桶把水戽干,涵洞即显。堂伯是最大胆的,他只身钻进漆黑狭小的涵洞里,连泥带水把藏身于其中的鱼虾统统赶出来。于是在外面的我便能见跳跃的鱼儿、游动的鳝,有时还能见到三指宽的鲫鱼。摊分渔获时,自然是堂伯占大份的,但占小份的我也挺高兴。围观的人总是很多,他们乐于和我们一起分享捉鱼的快乐。
  一方水土育一方人,我们谈谈乡人吧。我们是客家人,但无人知道是何种归因,客家人耕读传家的传统在故乡日渐式微,乡人走向了一条与之背道而驰的谋生之路,绝大多数成了刚硬强悍的石匠。乡人挟技外出谋生,穿州过府,走南闯北,寻求自己的人生及发展。因乡人吃苦耐劳且技术精湛,年深日久,以致“五华石匠”声名远播,名扬天下。据县志记载,北京天安门广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我们省府广州的标志性建筑——五羊石雕,都是出自乡人之手。我从小就在“叮叮当当”的打石声中长大,眼看着一块块粗糙笨拙的石头,在乡人的铁锤石凿中变成威武凶猛的狮子、憨态可掬的大象,或者是富贵祥和的牡丹、璀璨盛开的秋菊。但不论雕琢成什么,我总能窥见一颗生动灵巧的匠人之心在其中游动。我景仰乡人的技艺,更为他们的气度所折服,因为他们面对坚硬的石头,敢以更硬的气魄来雕琢它、磨砺它、成就它。这样经年累月的劳作,也赋予了乡人如石似凿般的硬性,用他们的话来说,那就是“五华阿哥硬打硬”。
  但是,乡人崇尚强悍孔武,不屑读书教化。缺少文化的濡染,不免视见短浅。他们轻贱柔弱,鄙视读书,逐渐形成民风骠悍、文风凋零的一种境况。这终究令我忆起了你的奶奶。在故乡近似文化沙漠的环境下,是奶奶从她娘家携来的一丝书香之气,得于在你爸爸身上开花结果。奶奶她出身书香门第,是旧时官宦之女,下嫁爷爷,不知是奶奶的命,还是我们姐弟的运。老天笃定的事情,我们徒言无益,但如果不是奶奶的开明与觉性,今天的我也不可能有执笔言书的能力。小时候,我是乡里为数不多的可以得到钱来买课外书的孩子,奶奶愿意花一毛九分给我买一本《少年文艺》,或者花二毛二分给我买一本《儿童文学》。这价钱我记得清楚,是因为在当时实属不少,也因这钱得之不易。当时乡人都笑奶奶,而奶奶总是这样回答:“我满仔(客家话,小儿子的意思)是能考上大学的,国家会给他房子,我把他以后讨媳妇起房子的钱先给他买书了。”众人先是愕然,后是嗤笑。而每每这时,我都把奶奶的话和那轻蔑的嗤笑狠狠地记在脑子里。于是,并不聪明的我总考第一。升高中时,我免试保送进入了全县的重点中学就读。但是他们说:“靠死读书上高中的人,最终还得回家打石。”乡邻们都热切期待着我的回归,正如他们所说,他们乐于看见戴着眼镜凿石的我。这并不完全怪他们,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人因读书而改变了命运。   记得当爸爸把高考中榜的消息告诉正在劳作的大伯时,乡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他们缄默良久,若怅然有失,又似有所觉悟。就在当天,村上的每一户人家都毫无例外地表达了他们对我的祝贺,或是黄酒几坛,或是鸡蛋几枚。更让我感动的是乡人欢送我上大学时那响彻云霄的鞭炮声,盛况恍若年夜!由此我深深感受到,那血脉相连的桑梓之情呀,是深入骨髓精魂的交融与相依,平日潜伏如暗河,总得到大悲大喜之时,才从极深的地下冒出,汇成人世间最浓厚的滋养和情味。
  万物万象都在时间里如彩蝶飞散,故乡的人与事也在时光中流转。姑姑相继出嫁,大伯在外立业,爷爷早逝,大堂哥也外出务工,家里唯小堂哥与奶奶作伴。正如中国的许多农村一样,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小堂哥说,奶奶每晚自七点始至十点都准时端坐在客厅,虽然开着电视,但双眼却久久地凝视着电话,期望着她抚养长大的众多儿女孙甥给她一声问候,几句寒暄。每次接听来电,总是欣喜非常,言语激动。如若空等一晚,老人就会絮絮叨叨地说些“这个不孝,那个负心”之类的零星碎话,然后心有不甘地蹒跚入房。
  孩子,奶奶仙逝之后,每当小堂哥述说旧事至此,泪水总是模糊我的双眼。泪光里,我仿佛又听见邈远的天际飘来奶奶吟诵的童谣,声如门前雪白的梧桐花,在夜深人靜时悠然飘落,音清韵闲;恍然间,我又似在奶奶的温暖怀抱里,她紧紧地拥抱着饱受委屈的我,摸着头抚慰我:“哦,满仔满心肝,满仔满心肝……”;朦胧中,你奶奶的唠叨,在长夜孤灯下,在彻夜不眠时,声声如诉,字字如泣,恰如《诗经》中的《凯风》,历经几千年的渺渺时空,吹送我耳边:“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啊,声声哀叹,盈盈清泪,怎能诉尽衷肠?此刻,“纵使埋骨成灰烬,难遣人间未了情”诗句一闪入心,人性深处多少的温良与缱绻瞬时被穿透,剩下的只是无尽的悲酸和不堪!
  别乡三十载,每当身处逆境之际,我总是循着时间的河流,溯回岁月深处的故土和亲人怀里,藉慰忧伤,因为他们是我生命的原点,妥帖地收藏着我的魂灵。他们永远在我最初的记忆中,散发着悠长绵亘的温润,不论我在人生的何处何境,都温暖着我这颗充满血泪馨香的游子之心。
  孩子,苍穹之下,乐土犹在;息壤之中,埋骨犹存。月明之夜,就让我们驻足望乡,悲歌当泣,永铭一世吧。
  (作者单位:广东中山市东凤镇民和小学)
  责任编辑 晁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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