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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圣者的天衣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劳林江

  我沿着拇指下去,看到了那些精致无比的皮肤。它们在每一个人身上以一种独一无二、却又同样完美的形式出现。这是上天凭借怎样的巧妙织就的天衣!它将血腥与丑陋都藏了进去,以无瑕的纹理,一丝一丝造就了人类。
  我看着那些纹理,就想到了鱼鳞,或者蛇鳞。人就是这么蜕过来的吧。从那天地的远古生灵,一步一步地蜕化成人,那鳞片也愈来愈淡,愈来愈淡,终究成了那毫无兽性的皮肤。我梦到了女娲娘娘那蛇身。我畏她,她总是以大仁大义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我记得,娘娘有一条蛇,那蛇为帮娘娘续腿,便舍去了自己。我在蛇鳞上看见了大义。可我那看似精致的皮肤下,还剩下什么。人呀,这辈子该感谢多少为满足你物质欲望的生灵。它们替我们分担了额外的苦楚。今生,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表达对它们的愧疚和感激。下辈子我或许要成为一片草叶去拂它们眼角的泪水。泪水和皮肤让我想起了生命的共同起源。我该做头文明的野兽,拿着刀叉吃自己的肉。
  在那些纹理之中,我发现有许许多多的气孔,而我更喜欢叫它们针孔。这些针孔将一条条的纹理连接在一起。总是说天衣无缝,我倒看着那些缝,特别感动。想起自己母亲的那双巧手,现在已是苍老与悲伤。母亲说,眼也花了,手也木了,再过几年,要学着其他老太婆念佛去了。这倒是在现今农村里,老去的女人们固有的行业。到那时,在那些庸庸忙碌的生命里,有你麻木的面孔。你们衰老了,已是满头白发。我那自以为是的伟大,那坚定又忙碌的理想。我高昂着我的头颅,那是噬血的灵魂。低头看那少女、女人、母亲,她们被理想的寄托者不断埋藏。妈妈,我将我的生命吐得一片狼藉。
  皮肤在暗地里蜕了一层又一层。一些死去的皮躺在桌上,我将忧伤铺了一地,细数到恶心。天总是晴朗的,汪峰在《硬币》里唱:“除了悲伤没有什么值得忘却。”活着,我以我的生命个体与信仰活着。总想做个英雄,要吃好大一片天空。到头来,像隔壁老张,苟且活着。他说,吃饱就行了。他说,他以前也像我一样。那些忧伤未曾远离,我的灵魂自以为是的高贵,不去触碰他人。去哪里,我们要去哪里。生命总得有些精彩,肆意地狂欢。
  文人们总是在不断地探求着“生之意义”,那庸俗又深奥的话题,它亘古不变,我不断读他们的文字,他们牝马的心,那儿只传来轻微的回声。
  我不停地在寻找一样我自己未能描述的东西。它是那么深深地吸引着我,我却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它。我记得《务虚笔记》中的一段话:
  F笑笑:“但它很可能就在我们眼前,司空见惯的地方,但视而不见。”
  L:“找到了,请你也告诉我。”   F:“就怕我不能告诉你。就怕那是找到而不能告诉的。”
  哈,“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在夜晚,我将自己脱得干净,在昏黄的灯光下留心自己的身体。我怀疑自己是否有自恋癖。可我对我的身体感到恶心。那身体嚣张得不像样,它在鼓弄,挤压着灵魂。我看到在那虚伪的天衣之下,伸出一个魔鬼的头颅。整个身体有着游邪的气息。它直直地挺着,有一股天真的原始的兽性,那儿正潜伏着一个阴谋,它正在努力成长,直到一天吞没了我的灵魂。女朋友问我,在看到辣妹时,是否会心动。我想,那是性冲动。我还分得清,性与心。一个止我的身体愉悦,一个让我的精神痛绝。千万不可排除性,它是真实存在的,也是必不可少的。年少的我却总要对它厌恶,又总是在不经意间跃跃欲试。那些快感,它们在肆意生长,掩去了心灵原本就有的伤痛。欲望会让灵魂扭曲,幸福会让灵魂自我迷失。苦难,这恰是上帝的好意。灾难下,人在升华。
  我吻了吻自己的皮肤,有一股亲切的感觉。这上面能作一幅画吧,鲜艳的色彩,无比缤纷的气息。那是摇滚,他在呼唤。生命的摇滚,热情,愤怒,才华四溢。这皮肤成了艺术,愿意让灵魂主宰肉体的世界狂欢地。他们在这块黑色的大地上,挥洒着自己的灵感。创作是寂寞的,艰难的。无人理会他们的苦楚。或者说,人们不能理解,无法理解。于我,我总是不断惊讶地发现在这贫瘠的大地上长着那渗血的鲜花。我伫立,震叹。且举一隅:
  1993年,诗人顾城给他的法文翻译尚德兰女士写了两幅字,一幅是“鱼在盘子里想家”,一幅是“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尚德兰回忆说,那个下午,诗人先是很长一段时间在厨房里磨刀,那专心致志的样子,令人心怵。写这两幅字时,他情绪激动,写完了,如释重负。
  一年后,诗人用斧子砍死了自己的妻子,而后又自杀了。那孤寂的灵魂,我能做的,只有为他祈祷。
  紊乱的思绪又使我想到了中国的电影。也许是对一些陌生的名字,贾樟柯、王小帅、张元等第六代导演们,他们所拍的影片频频在国外获奖,而在国内屡遭禁播。他们说不出话来。终有一天,他们的影片在内地上演,然而他们的影子已不为人知了,只剩下那一丁点儿人在独自品味。我却又暗自庆幸,那么自私又骄傲地看着他们在天空之中盛开。
  我将一滴水滴在皮肤上,在水滴之中,看到了那放大的皮快。我梦到了二十世纪中国文人的血泪,它们洒在历史的骨子里。我用一滴水妄想着看到骨子里的东西。鲁迅的皮肤是黑色的镜子,我们看到自己的丑陋不堪;周作人的皮肤在逃逸,逃出尘世的抨击,我总觉得他应生在日本才好;梁启超的皮肤承载着启蒙的悲辛;巴金在反抗,在忏悔,为整个世界忏悔;梁漱溟这宣扬孔子的灵魂,孤寂地立在这个时代,无望地拯救着儒学;陈寅恪在哭泣,人们需要自由,文人是需要独立思想的;瞿秋白那江南柔弱而又坚强的魂,莫名其妙地踏上了共产主义道路,如果没有,他是多么好的艺术家,死前,也无需道一些“多余的话”;王国维“五十之年,只欠一死”,这个大学者,皮肤和骨子里都是满清,这真是一个谜,那上面有辉煌与沉寂;邵燕祥从一个诗人慢慢蜕化成一个战士,当所有人都不敢言语时,他总是出来说话;钱锺书在人生边上,写下了《管锥编》,我们感到了智慧的可怕,那些信誓旦旦的文人的小打小闹都黯然失色……
  我看到自己的皮肤在衰老,缓慢的,却又在不经意间触目惊心,肉身旋生旋灭,我的爱在哪里,灵魂又是否在健康生长。杜拉斯说:
  “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意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我不相信这种话,那只是老杜对自己的安慰。我看扁《情人》中那男人,那懦弱的动物。我又特别感动于法国电影《两小无猜》中,老头在阳光下缓缓地说出“我爱你”,和老女人感动得抽搐的嘴角,让水泥浇筑爱情的永恒。
  爱情之后,我便体会到死亡。人总是被爱情冲昏头脑,但那昏头昏脑的样子是非常可爱的。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无可救药地怀念恋爱之中的表情,那表情在记忆里更迭。渐渐,我看到了死亡。死亡是永恒,将一个人永恒地定格,无法更改。西尔维亚・普拉斯说:“死是一种艺术,像任何东西一样,我干得特别漂亮。”1963年2月11日早上,她在煤气之中安静地完成了最后的艺术。1972年4月16日,川端康成在洗

手间的棉被上,口含煤气罐,静默地离开人世。三岛由纪夫切腹、芥川龙之介饮(火鸟)、马雅可夫斯基吞弹、凡高饮枪、戈麦自沉、海子卧轨、傅雷自缢、胡河清坠楼、老舍自沉太平湖……
  这世界,我得保持沉默,我发不出声来,即使发出来,又怎样。
  我想,我得洗澡了。这一身的疲劳。我在我的皮肤上写满了思想,它们像我的灵魂在嚣张地呼吸,那气孔中不断发出笑声来。那囚禁的思绪终于流了出来,我真觉得痛快。
  家后有一片竹林,那儿的一头野猫又生了两只猫崽。它们跳上窗台,看着我,用一双双绿色的眼睛,异常诡异。我毫无畏惧,阳光落在我身上,斑斑驳驳,那皮肤是我朝圣的天衣。
  (指导老师/黄孟轲)
  
  创作感言
  写这篇文章主要是受7作家伍尔夫《墙上的斑点》的影响那时,我几乎是抱着对意识流无比崇敬的态度去读这部作品的、第一遍,懵了。然后反反复复地读,忽然发现,原来文章还可以这么写。
  于是,自己也尝试着寻找一样事物能让我的意识流动起来。我知道,这里面存在了许多初试者的幼稚最终《朝圣者的天衣》的显现,缘于那些手背上的毛孔们嚣张的呼吸。我看到每一个人的皮肤竟是如此的精致,在这无端的精致中也许包含了宇宙多少的终极意义。
  冥想之后,许多沉积在脑海中的记忆纷纷泛上来。而后,在不断理顺的过程中,我知道我所谓的意识流不再是原先所预料的那样了,《朝圣者的天衣》并没有开出花来,只是我起步时的尘埃,卑微却又至深。
  朋友说,这篇文章在某些地方有卖弄知识的感觉,特别是在作家孙郁《百年苦梦》影响下对中国文人的感叹。这是不足的地方,我总想改改,然而烦躁又苦闷的高三却不能让我提起笔来。
  
  麦坚留言
  写作的最初是“我”对嘈杂的世界的观望,是建立在“看”与“被看”的关系上。既然“观望”,必须也十分有必要看清自己的方位。劳林江的《朝圣者的天衣》再次给我们以隐晦的警醒:生命来源于身体。
  在这个不断向外张望的时代,我倒认为应该向内看,身体仅仅是一片黑暗么?我们真的清楚地了解那黑暗内部的质态吗?黑暗隐藏了陷阱,很多时候,困境只是自身的局限。我愿意走得更深入一些,去采那浓黑深处的梦境之蜜。我们常常强调“人与世界”的关系,这首先需要明白“人与自己”的关系。这是一张牌,摆放好了它,所有的牌,才能次第倒下去。
  “身体”是孤岛,受困于“全球化”的时代之海,我们有身体,但看不到、找不到它。所以,这是一种“窥”的姿态。是的,如此私密啊。个人的立场,个人的角度,决定了这个空间的形状和所在。当然,这是最难实现的观察,要观察者走到自身之外,亲切而固执地认识自己,抓住每一个稍纵即逝的细节。仿佛虚无世界里相互对应的幽灵,进行一次次秘密的行动,逼近写作之彼岸。
  劳林江并未涉及直观的生命意象,而是在身体上耐心地、冷静地滑行。驳杂的臆想、绚烂的名词和箭矢般的动词构成了令人晕眩的思维空间。这时候,我们才发现对自身是如此迷恋,同时发现了对自身的生疏。用“我”来为自己命名,端详灵魂和躯体,“一个人的沉静和肃穆是多么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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