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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舞蹈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刘昭菊

  何其芳(1912―1977),我国现代著名诗人、散文家、文艺评论家、“红学”理论家。四川万县(现重庆万州)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在学校任过教,出版过刊物,后来主要从事文学研究和评论,并长期参加文艺界的领导工作,是“汉园三诗人”之一。主要著作有:散文集《画梦录》(成名作)和《还乡杂记》《星火集》;诗集《预言》《夜歌》;文论《西苑集》《论<红楼梦>》等。
  何其芳最先喜爱和运用的文学样式是诗歌,早期作品鲜明地表现出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青年的思想感情和个性。他不满丑恶的现实,又不清楚路在何方;他热切地向往着生活中美好的事物,但缺乏热烈的追求,在徘徊与怀念、憧憬与梦幻中,只能留下寂寞和忧郁。
  他执著地探求艺术形式的完美,在诗歌上,十分讲究完整的形式、严格的韵律、谐美的节奏,并注意表现出诗的形象和意境,他的诗明显地具有细腻和华丽的特色。
  在散文创作上,早期作品善于融合诗的特点,文字浓郁缠绵,借用奇特的想象、新奇的比喻和典故,渲染幻美的颜色和图案,精致瑰丽,带唯美、伤感的色调,颇具散文诗的语境与意蕴。参加革命后,作品趋于朴素激昂,注入了明朗刚健的气息。
  
  作品原文
  独 语
  ◎ 何其芳
  
  设想独步在荒凉的夜街上一种枯寂的声响固执地追随着你,如昏黄的灯光下的黑色影子,你不知该对它珍爱抑是不能忍耐了:那是你脚步的独语。
  人在孤寂时常发出奇异的语言,或是动作。动作也就是语言的一种。
  决绝的离开了绿蒂的“维特”,独步在阳光与垂柳的堤岸上,如在梦里。诱惑的彩色又激动了他做画家的欲望,遂决心试卜他自己的命运了;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子,从垂柳里掷入河水中,若是能看见它的落下他就将成功一个画家,否则不。那寂寞的一挥手使你感动吗?你了解吗?
  我又想起了一个西晋人物,他爱驱车独游,到车辙不通之处就痛哭而返。
  绝顶登高,谁不悲慨的一长啸呢?是想以他的声音填满宇宙的寥阔吗?等到追问时怕又只有沉默地低首了。我曾经走进一个古代的建筑物,画檐巨柱都争着向我有所诉说,低小的石阑也发出声息,像一些坚忍的深思的手指在上面呻吟,而我自己倒成了一个化石了。
  或是昏黄的灯光下,放在你面前的是一册杰出的书,你将听见里面各个人物的独语。温柔的独语,悲哀的独语,或者狂暴的独语。黑色的门紧闭着:一个永远期待的灵魂死在门内,一个永远找寻的灵魂死在门外。每一个灵魂是一个世界,没有窗户。而可爱的灵魂都是倔强的独语者。
  我的思想倒不是在荒野上奔驰。有一所落寞的古颓的屋子,画壁漫漶,阶石上铺着白藓,像期待着最后的脚步。当我独自时我就神往了。
  真有这样一个所在,或者在梦里吗?或者不过是两章宿昔嗜爱的诗篇的糅合,没有关联的奇异的糅合:幔子半掩,地板已扫,死者的床榻上常春藤影在爬;死者的魂灵回到他熟悉的屋子里,朋友们在餐聚,嬉笑,都说着“明天明天”,无人记起“昨天”。
  这是颓废吗?我能很美丽的想着“死”,反不能美丽的想着“生”吗?
  冥冥之手牵张着一个网,“人”如一粒蜘蛛蹲伏在中央。憎固愈令彼此疏离,爱亦徒增错误的挂系。谁曾在自己的网里顾盼,跳跃,感到因冥冥之丝不足一割遂甘愿受缚的怅怃吗?
  而,何以我又太息“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是慨叹着我被人忘记了,抑是我忘记了人呢?
  “这里是你的帽子”,或者“这里是你的纱巾,我们出去走走吧”,我还能说这些惯口的句子。而我那有温和的沉默的朋友,我更记起他。他屋里有一个古怪的抽屉,精致的小信封装着丁香花,或是不知名的扇形的叶子,像为着分我的寂寞而展示他温柔的记忆。墙上是一张小画片,翻过背面来,写着“月的渔女”。
  唉。我尝自忖度:那使人类温暖的,我不是过分的缺乏了它就是充溢了它。两者都足以致病的。
  印度王子出游,看见生老病死,遂发自度人的宏愿。我也倒想有一树菩提之荫,坐在下面思索一会儿。虽然我要思索的是另外一个题目。
  于是,我的目光在窗上徘徊了。天色像一张阴晦的脸压在窗前,发出令人窒息的呼吸。这就是我抑郁的缘故吗?而又,在窗格的左角,我发现一个我的独语的窃听者了,像一个鸣蝉蜕弃的躯壳,向上蹲伏着,噤默地,噤默地,和着它一对长长的触须,三对屈曲的瘦腿。我记起了它是我用自己的手笔描画成的一个昆虫的影子,当它迟徐地爬到我窗纸上,发出孤独的银样的鸣声,在一个过逝的有阳光的秋天里。
  
  一九三四年三月二日
  
  作文赏析
  《独语》是何其芳写于1934年3月2日的一篇表现自己孤寂的内心世界的散文,以含蓄委婉、极富美感的文字,摹写了瞬间的感受与情绪,集中展现了自己这一时期对于孤寂这种情绪与生命状态的观察和体验,表现了对摆脱孤独寂寞的探索和思考。作品在冥想中不仅充分展示了这些情绪,而且还隐含了孤独寂寞是生命本质的一种存在的意思,内中充满了朦胧的孤寂、伤感、迷茫与执著的追求。在形式上,此文确定了“独语体”散文的体式。
  这篇短小精致的散文由三部分构成。
  第一部分(1―6节)作者设想了古今中外孤独的种种形式和状态。
  “荒凉的夜街上”发出“枯寂的声响”的“脚步的独语”是形单影只独行者的孤独。
  “独步在阳光与垂柳的堤岸上”,“决绝地离开了绿蒂”的少年维特,“摸出一把小刀子”,“掷入河水中”,“那寂寞的一挥手”是一种既没有爱的陪伴的青春,更是无从把握命运的孤独、忧伤。
  爱“驱车独游”的阮籍到“车辙不通之处”,始“痛苦而返”,这是一种在外部生存环境的逼迫和压抑之下难以找到出路和前途的孤独,更是一种穷途末路的绝望和悲哀。
  “绝顶登高”悲慨长啸是欲用空谷猿鸣般的长啸,唤起回应,然而宇宙寂寂,声定音消后更增添了心之荒凉与伤感,这是一种面对广袤苍穹空谷无音的孤独与凄凉。
  “古代的建筑物”里“画檐巨柱”争着诉说“低小的石阑发出声息”,“我”本是找人对话的倾诉者,此时倒成了一个化石了。此处在主客置换中,渲染的是怀着强烈的表达欲望在茫茫人海中却找不到一个倾听者和对话者的孤独与悲哀。
  “昏黄的灯光下”“面前是一本杰出的书”“里面有各个人物的独语”,书中的言说只是内心各个人物的独语,我们并不能真正理解和体验人物和作者的内心,尽管作者十分期待读者的理解,读者也尽力找寻作者的思想,但却一个“死在门内”,一个“死在门外”,个体与个体之间不只是心理空间上的疏远,更是心灵与心灵之间的隔膜,这是一种人与人之间永远难以达成沟通与理解的孤独和寂寞,这也是一种关于人的存在本体的孤独。
  尽管孤独在古今中外以种种形式普遍存在着,让人伤感甚至绝望,但是并不意味着听之任之。“可爱的灵魂都是倔强的独语者”,他们对人的孤独状态心有不甘,努力地表达,执著地打破,不断寻求对话的可能性。对种种独语的列举,其实也是对孤独的一种反抗,不仅如此,作家还试图寻找到解决问题的有效途径。
  第二部分(7―14节)作者在思索怎样才能走出孤独,方法是借助爱的力量。
  “死者的魂灵回到他熟悉的屋子里”“朋友们在聚餐,嬉笑,都说着‘明天明天’,无人记起‘昨天’。”不管是因为空间还是时间,朋友分离了,友情还照旧吗?“无人记起‘昨天’”,朋友很快就忘记了死去的人了,不管生前感情多么深厚。这是一种我遗弃了人群,也就被人群遗弃了的悲哀,友爱难以长久,友情不能拯救孤独。
  “小信封”“丁香花”“不知名的扇形的叶子”墙上的“小画片”,都是十分真挚美好的爱情,但是信誓旦旦的爱情,同样经不起岁月的侵蚀,不久也会被风干,留下来的依然是踽踽而行中的孤独寂寞。
  感性的友情、爱情解决不了孤独寂寞的根本问题,由此又想到了“印度王子”菩提树下枯坐,萌发了宏愿,由此也得到了启示,自己进行了“另一个题目的思索”,即:如何能够让人走出孤独的境地,真正的解除人的精神痛苦。这里作者无意深究这个问题的具体答案,只是为读者提供了一种哲理空间和思索氛围,从而使人们的深思默想上升到一个神秘而抽象的世界。
  第三部分(末节)由遐想回到现实,更深层揭示现实生活中孤独的恒久与无可逃避。
  当“我的目光在窗上徘徊了”时,“在窗格左角我发现一个我的独语的窃听者了:像一个鸣蝉蜕弃的躯壳”,“窃听者”的出现似乎使倾听行为在那一瞬间成为可能,然而它只是“我用自己的手笔描画成的一个昆虫的影子”,“影子”还是“画下来”的,使倾听更深一层地成为了无源之水。
  阳光下,灯光里,醒着,梦里,尘世,阴间,前也是孤独,后也是孤独,孤独无边无际,无始无终,无处不在,作者在反抗孤独,但这种反抗成为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军奋战。
  孤独是人的内心世界、内在情感的一种折射,极具隐秘性和微妙性,不借助奇特的想象和有形的物体,是传达不出来的。《独语》中作家设置了听见的声音,看见的动作、物体,以及书中人物的诉说等形象,将抽象的孤独寂寞化成了形象的可感可知的感受。这也是“独语体”散文的共同特点。
  作家还以诗人的笔触构制文章,用凄清柔美的诗化语言,把充满孤寂、伤感、迷茫的朦胧意象组合在一起,营造了伤感哀怨的意境,如荒凉的夜街,昏黄的灯光,黑色的影子,绝顶、古老的建筑物,这些意象意蕴深厚、朦胧而又唯美,让人在伤感的、茫然的、幽怨的、哀婉的氛围中难以自拔。
  《独语》深层次地挖掘出了人在现实生活中感受的本质,喧嚣、密集的人群中无人真正理解自己,无人可以完全交流,所谓思想、感受,只能是一个人的舞蹈。
  (参考资料:《感悟生命的孤独――何其芳<独语>赏析》,曾琪《名作欣赏》2008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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