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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外二章)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田 娇

  1
  
  小学,太顽皮了,意料之外的升学落榜。我相信,天底下没有谁比我还要落魄。所有人都和我横眉冷对,连平时对我关怀备至的爸爸也冷漠地站在一边,对独自神伤的我视若无睹,偶尔,还会附和家人说我这是罪有应得,似乎,我的一切,与他们都没有半点关系。
  我憎恨一切,所有。
  开学N久了,可是,没有人问我是想上初中还是继续上六年级,也没有人问我今后的打算,更没有人在乎我整日无所事事的游荡中的落魄。叔叔后来实在看不过去,去找一个熟人要了张初中录取通知书。于是,我上了初中。
  初中需要在学校住宿,爸爸当天帮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打算走开。我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爸爸。我知道,我的眼里一定有太多乞求的渴望。爸爸看着我,平静得几近面无表情地说:
  “你自己去学校吧,反正又不远。如果还像在小学一样,不想上学,那你就再去拿一个标准的倒数回来吧。”
  我收回所有的期盼和渴望,装作无所谓地提起东西走出来,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能哭,可是,眼泪却不听使唤地流下来。
  我不明白,不就是我太贪玩,成绩不好,没有考上初中,让叔叔麻烦了吗?这些,与他们大人的事情相比,鸡毛蒜皮都算不上的小事,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用十足的冷漠来表达对我恨铁不成钢的气愤呢?
  那一次,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离开家,为了一个未知的希望而去作所谓的奋斗。别人都由七大姑八大姨亲自送到学校,而我,爸爸把我送到家门口,就平静得像我不是他的女儿一样淡然地走开。
  那一年,我十三岁。
  
  2
  
  我终于如家人所愿,变得内向而冷漠,除了学习,除了回家时候帮爸爸做事,给妈妈洗大堆的衣服之外,我似乎已经学会了不说话,不玩耍,甚至到了不娱乐的地步。
  拿到一中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爸爸很高兴地把家里所有人都叫来吃饭。几个叔叔在饭桌上不停地对我说:“上了高中就等于有半只脚踏入大学的门槛,所以,海芳,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要松懈自己,争取考一个好的大学。”我昏昏沉沉地吃着饭,初中三年的生活又像电影一样在大脑中生动地播放,那些得到的分数、失去的爱好、得罪的朋友,涨潮似的涌进脑海。那一刻,我终于深深地明白,一个人在得到某些东西的时候,必然要失去许多,或者,更多。
  走的那天,爸爸和几个叔叔都说要来送我,说好歹也是学校的尖子班,一定得拿人送去……看着他们在刚刚修建好的柏油路上顶着烈日,红着脸膛、没有任何头绪地讨论着让谁送我去学校这个问题,我没有任何喜悦,感觉考上高中的,其实更应该是他们而不是我自己。只是在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终于不用自己大包小包地提东西了。
  可是,当爸爸步履踉跄地提着我的行李上车,叔叔眉飞色舞地对着他们大家挥手说再见时,我的眼泪还是淌了下来。是的,我们真的还会再见吗?再回来的那个人还会是我吗?
  
  3
  
  我是在补习班接到贵阳学院录取通知书的。早就铁心要补习的,可是,当录取通知书莫名其妙地到达爸爸的手中时,我已上交的书杂费一下子就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补习班的老师把学杂费退还给我后,和颜悦色地说,祝福我考上了贵阳学院,虽然有的东西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美好,但是,作为一个女生,能早走一步也许就是一件极好的事情。我望着这个曾经竭力说服我补习的老师,感觉就像一民政干部,在向我宣传了早婚的各种弊端之后,又突然怂恿我尽早结婚。我一下子晕头转向得说不出任何一句即便是空虚的台词。
  走的那天,我感觉自己已经是一具没有任何灵魂的僵尸,所有叫做反对的过激行为都做完了,可是,最后,在他们一句:
  “你怎么老是以为自己是一个天才啊,不能把你自己的生活目标放低一点吗?客观的东西还是要承认的,人家×××……”
  我没有再听,用他们一致认同的观点,补习与否,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爸爸已经完全老了,行李还是让我自己交给自己,就像把自己完全交给自己一样。
  我提着行李跟在爸爸的身后,看着为了我能如愿地考上大学而辛劳过度、佝偻着背、蹒跚着一步步走得已经很艰难、很吃力的爸爸,我不再怨言。我想我应该已经算是很幸福了,有这样的爸爸,有这样温暖的大家庭,给我那么多书读,让自己有改变自己的机会,真的很好,很好的。
  我在明媚的阳光下对爸爸阳光灿烂地微笑着挥手告别,却清晰地看到,两行亮晶晶的东西在爸爸古铜色的、皱纹满面的脸上孤独地纵横。
  我悄悄地别过头,在灿烂的阳光下,昂头吞下一股浓烈的酸涩。
  
  4
  
  我的工作似乎没有经历任何痛苦挫折,还没有毕业,我就找到一个足够养活自己的工作。
  顺理成章地,我随着毕业的大军,浩浩荡荡地走进自己上班的地方。
  在那个我和家人最熟悉不过的车站,曾经预计的热闹正在孤零零地上演,我看着真实地失落、凄凉地辛酸,却又要无可奈何地装作幸福地对我微笑的爸爸,冷静地淡下去的情思顿时被痛苦掐成一个永恒的断点,静静地停留在一个孤独的地狱。
  上车,迅速地关门,看着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就要被奔驰的列车甩在身后,我顿时泪流满面。列车它不懂得感情,不懂得一个人远走他乡的孤独和寂寞,它只是履行义务地装载了一个落魄的身躯,抵达另一个终点,仅此而已!
  望着一座座重峦起伏的山峰,思绪的纤绳重重地将理想拉了回来,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到达成功的海岸。
  经真实的生活洗礼之后,我明白了,理想和现实本来就有一定的差距。思想有多远,我们就能走多远,只不过是一个遥远得无法企及的幻觉。但是,我们活着,就得给自己追求的理由。
  
  良民
  
  1
  听说凡是相对落后一些的地方的人都是很纯朴的。
  初来乍到,感觉全是一片硬硬的陌生。陌生的脸孔,熟悉的冷漠,和所有的人没有什么语言。我看到自己一副狼狈地从大大的双牌坐里面没有任何惊喜地跳下来,满脸汗水,衣服在烈日的烘烤下把自己的身体都要蒸发,无语地望着重叠起伏的山峦,没有看见任何有线索的善良。
  走的时候,车主对着我大叫:“还不上车吗,你什么时候回去?”一天的旅途已经让人筋疲力尽,想停下来的想法冲击着大脑,不断浮现的,是一个休息的场所,至于自己将会去什么样的地带,已经失去了幻想的能力,山清水秀在大脑的底层已经消失,得面对的,还是真实的黄泥地和大片黑幽幽的森林。
  我不相信宿命一说。可是,那一瞬,确确实实的闪过命运这个词语,没有半点真实的生动,殊途同归应该算是一种相对较好的结局吧。
  遇见第一个愿意和我说话的人。他说,你要不要买我的桃子,很好吃,我看你是外地人吧,便宜点,就算五角钱一斤,很甜的,你不相信的话,可以先尝尝,好不好?他对着我笑,露出黄色的牙齿,白白的阳光下,笑容在映衬着微黑的古铜色的脸上缓缓地展开,眼睛里面布满了生动的快活。
  我拿起一个桃子,吃了起来。一股腥甜的果汁冰凉地流入脾胃,一路上的疲惫顿时一扫而光。他用祥和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我,等我把一个桃子吃完,才说:“怎么感觉你好像我在外面上大学的女儿啊?”然后,硬塞给我几个桃子,转身走开了,不理会我递过去的钱。我的心,突然飘过大片的装满感动的云。
  
  2
  开始上课的时候,去街上买菜。闷热的空气中,流动着一股浓浓的汗液味,小小的街上,挤满了来自不同方向的人,吵闹而且热烈地喧哗着。
  走到小街的尽头,看到自己寻找已久的青菜。蹲下来,择菜,这个机械的动作让我憎恨自己,生活的柴米油盐让自己突然对自己的无能报以无奈的苦笑。也许,只有真正与这些东西接触之后,才知道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得不到的东西,似乎永远遥远,就像挂在夜空中的星星,闪闪烁烁,却只能远远地观看。

  卖菜的妇女对着我亲切地微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微黑的脸,在阳光下散发着淡淡的汗水蒸腾的热味。有着善良的人应该就是有着这样一副美丽的容颜吧。我想。可是,这么美丽的一个女人,她要在这里呆一辈子。我听见自己的心在轻轻地下坠。
  女人收过我给的十元钱,找回一大把零钱,我胡乱地装在裤兜里,继续买菜。我正在选辣椒,感觉好像有人在轻轻地捅我的后背,我一脸茫然地回过头,刚刚卖菜给我的女人着着实实地站在我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顿时,关于穷山恶谷出刁民的种种告诫开始在我的大脑中弥漫。我冷着脸问:“请问,你有事吗?”女人说:“妹子,刚才我没注意,退错你钱了!”我一惊,只是感觉大脑在充血:“你说什么?你退给我的钱我还原封不动地装在口袋里的……”“妹子,我没说清楚,是我少退你钱了,喏,应该还差三角钱!”眼前的女人红着脸,手不知所措地拽着衣角,满脸愧疚地望着我,微黑的脸上,还有细细的、密密的汗水。看着她递过来的那几张被汗水浸湿的毛票,我感到自己一米六几的个子正在一点一点地矮下去,直到,微小到一粒尘埃。
  
  给自己说晚安
  
  侄女要去柬埔寨,回来办护照。作为一家人,本应该祝贺她的。但是,自听到这个消息起,心里就很难受。曾经站在相同理想一线的人,都追随着理想去了有梦的远方,只有我,还在孤独地挣扎在即将没落的地带。再坚持的信念,就像断线的珠子,散落一地。
  想起我毕业时,四姑在省城四处奔波着为我找工作;想起在我坚持要回乡下老家,四姑在省城车站,用咄咄逼人的口气,恨铁不成钢地说:“去吧,去吧。你怎么思想就是一个老封建!去吧,你真的去吧,老子以后再也不会管你!”当时,勉为其难的归巢心理占了上风,眼泪汹涌澎湃,我还是走了。抛下那个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希望我大彻大悟之后,突然从车上跳下来,一如既往地叫着“四姑”的人。我知道,为了更多的人,我应该回去,真的应该回去。他们曾经为我那么辛苦,那么努力地付出过,我为什么要拒绝,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拒绝?
  春节去看望曾经为我的前途焦头烂额过的四姑。这个面容依旧、雍容华贵的女人,在我跨进门槛,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一通之后,眼圈就红了。我听见她气急败坏地给几个满面阳光、精神抖擞的表哥说:“看看吧,你大舅他们叫她回去,干什么呀,她现在又黑又胖,哪里像以前刚刚来这里上学的样子呀!”我默默地望着这个女人,静静地微笑,这一直是我对她的态度。我从来不会反驳她的观点,因为我知道,在这个偌大的省城里,我只有她这样一个亲人,也只有她才会这样关心我的工作,我的未来。
  我看看他们大家几近同情的目光,木讷了。深深的自卑和落魄让我感觉自己就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凄惨地做作一个劣根性极强的奴隶一样。所有的一切,都像我离开时,他们预言的那样,真实地发生了,他们没有预测到的,也发生了。
  我努力压抑着内心世界的翻江倒海,静静地坐在客厅里,兀自看着无聊的电视剧,几个表哥对我的工作现状进行了扫描式的了解之后,叹息,“你,就是憨了,什么都不会反抗。”
  四姑在一旁给我说她自己刚刚从家里逃出来的日子,在嘲笑家人的愚昧的同时,若有所思地朝我这边看。我别过身子,一脸茫然地看着墙上她的照片,真实地感觉到有的东西已经离我远去了,很远很远。
  走的时候,我给四姑道别,四姑默默地望着我,在我转身的那一刻,她突然哭了:“我以为你会心动,我以为你会在我们这里留下来,我……你怎么就是这样一个傻瓜啊?”我听见表哥说:“妈,她在那里好好的,她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的,相信她也可以,你哭什么呀。”我没有回头,想斩断的,还没有来得及动刀,就碎裂在心坎上,没有半点轨迹。
  我想,我会心甘情愿,我什么也不想,只努力让自己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平凡庸俗的小女人。
  侄女的电话把我从梦中吵醒的时候,我正在做着一个冗长的梦,杂乱无章,毫无头绪,我擦干额上的冷汗,对着话筒说:“喂,请问你找哪个?”
  就是在这个时候传来她要去柬埔寨的消息的。我想起了四姑,想起她曾经眉飞色舞地给我介绍异国风情时的表情,想起她一语道破我和侄女有着截然相反的前途时的痛心。我的心“咯嘣”地掉下床去了。稀里糊涂地问,柬埔寨是那个乡镇?
  我知道,我终于死了,这一回,就像四姑所说的那样,死了。
  怪什么?什么也不怪。怨什么?什么也不怨。也许,这就是宿命。远方,对于我来说,本来就只是一个视点,只是我一直都不自知。
  我看着闹钟,上面赫然显示,北京时间:九点整。我对着漆黑的天花板,清晰地听见一个人对我说:“才九点,可是,你都睡了一觉了,没有人给你说‘晚安!’你却能睡着!”
  感觉思维里雾霭沉沉,想要用一种辛辣的东西刺痛自己的胃,最好是直指心脏的那种,可是,没有。胡乱地翻了几页书,像傻瓜一样给自己说:“田娇,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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