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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殖民语境中的怀旧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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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 要:在后殖民语境的影响下,怀旧,在上海女性叙述那里,衍生自己独特的品质、蕴涵和所指,以其瞬时性营造了一个封闭式的形而上学体系。但是,归根到底,上海女性叙述中的怀旧叙述在本质上并不是对历史匮乏的补充,从更大程度上来说,其最终催生的只是一个欲望的乌托邦。
  关键词:怀旧;后殖民语境;上海女性叙述。
  
  根据弗雷德・戴维斯(Fred Davis)的说法,怀旧(nostalgia)一词的意义经过了几个阶段的发展。[1]按照字面意思分析,nostalgia由两个希腊词根nostos和algia构成,前者是"回家"的意思,后者表示一种状态,指因不能回家产生的痛苦感觉,类似于中国"有家难投,有国难奔"的焦灼怨恨感。这样,作为有着七情六欲的正常人在现实与幻想的辗转反侧中不堪折磨,终于积郁成疾,于是反反复复沉湎于过去的生活场景中,尤其是喜欢迷恋于某些触景生情的细节不能自拔,津津有味地赏玩回味,从中获得满足。首当其冲,怀旧能够在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是因为它作为一种疾病(相当于英语中的homesickness)对人们的身心健康造成一定的威胁,关于对付它的各种手段和方法便应运而生。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怀旧问题从医学领域进入精神分析学专家的视野,并被着重阐述为一种精神上的病态,引申出了精神失常或大脑失控的含义,常常与精神错乱、精神幻想、妄想狂、躁狂症、忧虑症、幽闭症相提并论,逐渐成为心理学上的重要概念之一。20世纪50年代以后,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西方国家在经济建设和科技创新方面取得了长足的发展,社会变革及文化变迁一日千里,怀旧被大张旗鼓地提上社会学意义的分析层面,并一蹴而就占据了它的主导意义。
  怀旧面对的是过去,在经验和记忆中寻找某些刻骨铭心的形象,取得心灵上的某种共鸣和自慰。与此同时,它对比的是今天甚或明天,意指它到底脱不了和现实的相关性,尽管这种解释一心尝试揭示出暗藏其中的因袭性,可是必须承认怀旧除了寻求精神的落脚点,还需要被尊重和认可。怀旧,换句话说,是一种特殊的社会存在,并始终抱有目的和意图,用实现自我价值和理想的意识与他人实实在在已经拥有的价值相比附,相媲美。因此,怀旧在中西方的一些哲学家看来是推动自由民主进程的有力助推器,是形势不是一帆风顺的情况下所谋求的转化欲望,是一种实践解放的绘图。在马尔库塞看来,冷酷的现实是扼杀人类幸福生活的罪魁祸首,因为它限制了丰富的记忆功能,"限制了它对往日的幸福体验的依恋,从而使人不再产生有意识地重建这种幸福的愿望"[2]。于是针对于此,他极力倡导我们以狂热的激情冲破限制回到从前的那个框图,强调这种解放的途径与"现在"的不可调和性,而是关乎未来,"面向过去的结果将是面向未来,追回失去的时间成了未来解放的手段"[3]。另一方面,怀旧被认为是弥补历史进程中精神向度缺陷的元素,是把自然的惬意与人类的虚无加以系统有序对照的一种隐喻,它不仅被视为是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还是现代喧哗与骚动社会人人必须具备的一种美德,从中可以"寻求新的心理支撑点,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激起的也是更强的斗志,以及对更宏伟目标的联想"[4]。
  从某种意义上讲,上海女性叙述中的怀旧成分不只是由产生于对渴望生存在桃花源世界里的理想或幻想的决定。因为令人惊讶的是,这种倾向的形成扩展到了集体而不仅仅是个人,其无限弹性还在更自主更开放的风气中传承下去。美国著名心理学家苏珊・布朗密勒通过细致的考察后得出结论:"女性气质根本上是一种罗曼蒂克的伤感,一种对人为的限制的怀旧传统。"[5]这种说法的合理性在于:它很好地解释了女性先天油然而生的怀旧逻辑体现,作为主体的人在细腻的心理层面找到了最内在的精神时刻,并不由自主将其作为其它互补行为的驱动潜能。但它忽略了外部环境、压力、破坏对人类未来预见的影响,对人类时过境迁所感所需的影响,当扑朔迷离的社会导致不可预测性与时代的道德困境、情感折磨、生存危机不期而遇的时候,怀旧这根脆弱的救命稻草便赋予了一项具有高难度挑战意义的任务。
  新牌殖民帝国美国在进入所谓"后工业文化生产"阶段以来,曾经掀起了奇特的社会现象,其余波扩展到世界各地,一些异族人居然竞相效仿,那就是:他们乐此不疲地将拼贴与怀旧作为形象生产与消费的主要方式,以此推动国家经济发展。美国人疯狂地群起而行之,将那些过去风行一时的东西一揽子拥入怀中,念念不忘、沾沾自喜、津津乐道,包括20年代的歌舞,30年代的建筑,40年代的服饰,50年代的晚宴,60年代的"chills",以更加丰富的内容更加多姿的方式加以排演,使之成为现在进行时。这里说穿了无非是金钱操纵了一切,真正的艺术和时间既是它石榴裙下的诚服者,也是它墓洞里的殉葬品。马泰・卡林内斯库对那些盲目跟风者给予了无情的嘲讽和谴责,认为此是乏味和自傲的媚俗行为,互相攀比,矫揉造作,甚至于"烂靴子,破马车轮子,陶瓷夜壶,两三代之前用的笨拙锈蚀的浴缸,以及无数其他破破烂烂的'古董',许多人把它们当作我们祖父母辈生活的美好世界的诗意遗物来赏玩"[6]。马氏将其看作是酒足饭饱之后的消遣,顶多也不过是"逃离了有害抑或仅仅是乏味的现实的欲望"[7]。总之,带有虚假性的怀旧行为不可能创造出新的艺术内涵,而其本身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与之相比,上海女性叙述中浓墨重彩的怀旧信仰毕竟不相雷同,她们至少没有胡乱捏造事物的样式,她们的介入也往往不涉及到客体本身,而是涉及对客体的互动观照。有鉴于此,她们相当聪明地将烙印上标志的怀旧元素牢牢绑缚在情节起伏悬念丛生的"故事"身上,使之能够像有机物一样适应外部环境,不断进化,不知不觉中发生嬗变。自谓"我是一个匠人"的王安忆长期以来以睁大眼睛关注现实而著称,伤痕文学、知青文学、寻根文学、新写实主义的潮流中都可以找到她的身影。后来,单单一部《长恨歌》,王安忆被李欧梵等人奉为海派文化的新传人,她自己也堪称怀旧楷模,中国文坛一瞬间刮起"王旋风"。王安忆说:"一个暴发的故事远没有一个怀旧的故事富有人性与格调。"[8]《长恨歌》堪称是经典性的怀旧文本,估计向来很少重复自己的王安忆也不会再写第二部"《长恨歌》"了。"在《长恨歌》中,'怀旧'成为全文的魂。"[9]"王安忆的长篇小说《长恨歌》,即为怀旧文本的典型范例。"[10]"(《长恨歌》)对旧上海的殖民地文化和腐朽文化津津乐道。"[11]"《长恨歌》是诸多怀旧小说中的一翼。"[12]文学评论者们异口同声如是说。确实,相对复杂、残酷、冰冷的现实,《长恨歌》是一次温暖而漫长的感伤怀旧旅行。王安忆以一唱三叹的舒缓节奏把旧上海40年代的弄堂、流言、闺阁、鸽子春风化雨般渗入我们的脑海中,尤其对一个传奇小女子王琦瑶在繁华旧上海的哀怨生活作了针脚般密匀的铺垫,通过她对往昔生活的恋恋不舍与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惋惜对比了当今的上海。倘若说王琦瑶在怀旧中活下去并不过分,她大起大落的一生本身就蕴藏了太多的传奇色彩,而她舒适安康、锦绣缠绵、花好月圆的华美生活随着岁月的无情逝去,新时代锻造了新舞台后惨遭湮没,黄鹤一去不复返了。这时候,她不可能再稳稳当当顺顺畅畅佩戴"沪上淑媛"的贵族名号招摇过市,赢取满街羡慕不已的目光了。建国后的现实是劳动人民大一统的天下,连最基本的吃穿都计求一致,决不允许任何个性的张扬和自我的突出。改革开放的大好年代虽然又一次给她提供了机会,可惜昔日美人已经垂垂老矣,只能万端感慨高堂明镜悲白发了。所以,常常情不自禁地,王琦瑶易于跌进过去柔情似水、如花似锦的旋律中久久不能自拔,悠悠潸然泪下,恰似她小心翼翼珍藏的五斗橱,梳妆镜,"说它'老',其实不是,而是'伤怀'"。
  王安忆通过虚构怀旧的故事揭示人性委实不假,也很得读者的悲凄共鸣。也有不同于此的怀旧方法,它更为接近自给自足的真实性,运用平实细腻的文字阐述,配以真切雅致的图片帮衬,心平气和地表述需要重新认识和评价历史及其历史中的人与事的意义--不激情、不摇荡、不泄愤、不暴力,只是安安静静实实在在地赋予轻柔诉说与回忆,从不在存在的直接表象和观念的类比表象之间故意交错和混淆。卫慧在《上海宝贝》中对此作了一个富有代表性的譬喻小结:"30年代的霞飞路如今的淮海路,一向是海上旧梦的象征,在世纪末的后殖民情调里它和那些充斥着旗袍、月份牌、黄包车、爵士乐的岁月重又变得令人瞩目起来,像打在上海怀旧之心里的一个蝴蝶结。"
  这一类风行一时的代表文本包括陈丹燕的《上海的风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叶》、《上海的红颜遗事》,程乃珊的《上海女人》、《上海Lady》,王安忆的《寻找上海》等等。她们没有将仿真过程隔离开来,而是把"温暖"的文字符号指意性与真实事件水乳交融在一起,让读者心向往之徜徉于上海的纷繁历史中,留连于散落在大街小巷的遗迹中,品味那仿佛感同身受的旧日时光。咖啡店、酒吧、百老汇歌舞厅、三轮车、华亭路、法国城(法国梧桐,摇曳世纪风情)、感恩节、平安夜、狐步舞、张爱玲的公寓、周璇的歌声、姚莉的银嗓子、潘迪华中西并兼的造型、上官云珠女儿姚姚的生命历程、老上海永安公司郭氏家族四小姐郭婉莹的人生际遇……像风像雨又像雾,时间和空间万籁俱寂中朝向圣洁的目标飞驰,外在的昔日事实无声无息进行了感恩戴德的内在转化,令人不禁安然地回到孤寂、慈悲和思索之中,在传统失落的世界里重返美好家园接受良心的拷问和灵魂的洗礼。陈丹燕说:"(现代人)看到的是从前留下来的房子,是最美的;从前生活留下来的点点滴滴,是最精致的……所以他们就这样靠着对旧东西的想象而成了怀旧的人。"[13]这与卢梭的怀旧探源有某种相似之处。卢梭认为怀旧是人之初、性本善的本能表现,是本真的道德责任感和人性没有受到变裂之前的自主行为,灌注了纯洁高尚的情感投入。于是,沉浸于过去那些充满古朴和韵味的人事之中,他享受到了典藏其间令人兴奋和满意的自在感和归宿感。
  现在,我们追问的是:难道针对"冷酷"现实的"温暖"怀旧就真的可以从中摆脱琐碎的世俗杂念和欲望感官的蛊惑,从脱胎换骨的新生中获得温馨和谐吗?不可否认,跨越时空的游思一定程度上催生了精神的自主扩张,无形中构造出一个共鸣迭起、精彩纷呈的世界。但令人遗憾的是,征服的无限性伴随着时间、距离、历史、审美等因素的局限性同时宣告消失。怀旧的欢欣鼓舞神思遨游只是事物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则是,针对现状的怀旧和曾经拯救了浪漫磨难、消解了幻象痛苦、点石成金敞开胸怀、可惜与仍旧逃不过"逝者如斯夫"宿命的那个相关世界并非处于完全的共时状态。恰如尼古拉斯・丹姆无不嘲讽的坦言:"怀旧是一种缺席,它所缺乏的正是以其最纯粹形式呈现的记忆。"[14]在此之中,深深的残忍和痛苦、欢乐和兴奋、执著和迷狂、渴求和诱惑,都被看作是充满时代开拓进取精神的光与影的相投和反射,让人似乎身临其境沉湎于对往事的虔诚享受,迷醉于那些悄然滋生满足和慰藉的缤纷镜象。这些流光溢彩的事象逐步彰显为一个可以随心所欲、大张旗鼓的阐释之网,因为没有规格和标准作为参照系。由此一来,由其敷衍和创造的派生物并不一定彻底排斥某些幻觉视角的介入和参与,放纵的偏好势必导向虚无,陷入魔法一般玄乎的怪圈中,在胶着状态有时候还会产生一种对过去人事的依赖性。所以就判断历史事实而言,怀旧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富足的,而且还在肆无忌惮扩充的公共势力已经明显地威胁到了"老上海"的首创精神,其紧迫力不是人的想象力所能比肩的,这是一个依靠人的主观意愿无法解决的矛盾。李欧梵因此得出了一个令人透心凉的结论:"'老上海'已永远失去且不能被复制,不管用什么方法。"[15]
  怀旧的不可替代性只能永远让缺乏判断能力的自我生活在别人的国度里,将足以设计多种未来的多姿多彩现实沉淀到"他们"的死灰过去里,其实进入的不过是一个利索摆脱社会能指的符号世界,在日甚一日的痴狂状态中失去连贯统一的、并非轻车熟路的、无法承载的历史责任感。就此说来,它和切断历史、背叛历史、篡改历史并无二致,毕竟要重新一脉相承通达一种一目了然的终极视界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在迷迷惘惘、晃晃荡荡、懵懵懂懂、朦朦胧胧的怀旧情结中(叙旧、回忆、缅怀、追念、抚昔等字眼儿均是其孪生姐妹),其并没有让人学会进入更为开阔的视野,催生新型的刺激强度。在这样的视野内只不过提供了与我们比较疏远和陌生的不同历史背景的一种可能性罢了,绝对不如想象中那样伶伶俐俐、爽爽快快与之绵绵如饥似渴,恩恩如胶似漆。
  "无论如何,怀旧本身就是对当前世界一种间接的回避,将沉重而无奈的精神跋涉换作洗却铅华的回忆,以始终顺应的态度冲淡生存的严肃性和残酷性,取消生命的批判意识,逃避对生命重负的承担。"[16]的确,怀旧终究无法顺利保持前后一致性(无论心理的还是文化的),它与现实移情别恋隔绝开来的沉重代价势必可怕地把历史的解放之门永远禁闭,在绝望的心灰意冷中沉溺于乌托邦幻想中,根本上不可能变成人类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转换的桥梁和中介。如果我们一意孤行地选择怀旧当作一条最后的释放捷径,企图孤注一掷得到疏导和操作的流动存在,等到"只是当时已惘然"式的时过境迁,捶胸顿足的痛切时刻,大约会悔之晚矣。
  
  参考文献:
  [1]Fred Davis. Yearning for Yesterday:A Sociology of Nostalgia[M].London:Collier Macmillan Publishers, 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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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王加绵:怀旧心绪的心理透视[J].河南教育,2003,(2)。
  [5]转引自李小江、朱虹、董秀玉:主流与边缘[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193。
  [6][7]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M].顾爱彬、李瑞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254,255。
  [8]王安忆:"上海味"与"北京味"[A].寻找上海[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142。
  [9]叶红、许辉:论王安忆《长恨歌》的主题意蕴和语言风格[J].当代文坛,19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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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赛妮亚:论王安忆小说创作的误区[J].文艺争鸣,2004,(1)。
  [12]刘永丽:《长恨歌》:商业文化语境下的复制品[J].社会科学家,2004,(3)。
  [13]陈丹燕:怀旧的理由[A].上海的风花雪月[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84。
  [14]Nicholas Dames. Amnesiac: Nostalgia, Forgetting, and British Fiction, 1810-1870[M].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15。
  [15]李欧梵:上海摩登[M].毛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350。
  [16]李风:王安忆的自我拯救[J].江苏社会科学,2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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