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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记·檀弓》的史传叙事与文学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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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键词]《檀弓》 史传叙事 文学特征
  作为七十子的文章,《礼记》上承六经,下启诸子,具有文学过渡的性质。章学诚言:“六经皆史。”《礼记》对六经的继承不仅表现在对古礼的阐释上,还体现为对史传叙事方式的继承与发展上,后者即以《檀弓》篇为代表。
  与《礼记》所收的其他篇章相比,《檀弓》篇主于叙事,在表现方式上具有史传文学的特征。王夫之指出:“此书(《礼记》),显微同异之辞虽若不一,而于以体先圣复性以立人极之意,其不合者鲜矣。”作为具有内在一致性的著作,《檀弓》与《礼记》的其他篇章一样,更多的是在借记述古礼以阐发思想,因此具有诸子说理文的性质。所以,史传、古礼以及《礼记》文本自身的诸子文章属性,构成了对《檀弓》篇文学特征把握的前提。
  一、《檀弓》史传叙事的“意胜”特征
  叙事和史传在古人文章中有着天然的联系,《檀弓》篇又多叙史事,往往与史传文学相合。但作为《礼记》的篇目,《檀弓》是七十子及其后学的文章,其叙事从根本上来说是诸子的叙事而非史传的叙事,本质上重意而不重事,体现出“意胜”的特征。
  (一)“重简”的叙事取向
  史傳叙事重简,《史通·叙事》:“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简之时义大矣哉!”由于《檀弓》所叙之事多有同于《左传》《国语》者,所以古来学人多通过三者的对比来说明《檀弓》在叙事上的简洁:“骊姬行谮、申生死孝文,《左传》、《国语》、《公羊》、《谷梁》、《檀弓》互见处各有擅长,而《檀弓》之文最为明洁。”又:“《国语》不如《左传》,《左传》不如《檀弓》,叙晋献公、骊姬、申生一事,繁简可见。”论者往往举申生、骊姬文来说明这一点,下分别列《檀弓》《左传》此事文以对比:
  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谓之曰:“子盖言子之志于公乎?”世子曰:“不可,君安骊姬,是我伤公之心也。”曰:“然则盖行乎?”世子曰:“不可,君谓我欲弑君也,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吾何行如之?”使人辞于狐突曰:“申生有罪,不念伯氏之言也,以至于死,申生不敢爱其死。虽然,吾君老矣,子少,国家多难,伯氏不出而图吾君,伯氏苟出而图吾君,申生受赐而死”。再拜稽首,乃卒。是以为恭世子也。(《檀弓上》)
  或谓大子:“子辞,君必辩焉。”大子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乐。”曰:“子其行乎!”大子曰:“君实不察其罪,被此名也以出,人谁纳我?”(《僖公四年》)
  两相比对,《檀弓》更为简洁,谢枋得《檀弓批点》云:“《左传》‘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乐’七句,不及此十一字辞简单而有包括,庙在‘安’字、‘伤’字。”《左传》七句二十三个字,而《檀弓》仅十一字,用一“伤”、一“安”便包括其辞。
  《檀弓》的简洁并不是绝对的,从实际情况上来看,《檀弓》叙事也有繁复而不避辞费的地方,如:“石骀仲卒,无适子,有庶子六人,卜所以为后者。曰:‘沐浴佩玉则兆。’五人者皆沐浴佩玉,石祁子曰:‘孰有执亲之丧,而沐浴佩玉者乎?’不沐浴佩玉。石祁子兆,卫人以龟为有知也。”这一段叙事,文中四用沐浴佩玉而不加减省,是知《檀弓》并不拘执于简洁。如果从史传叙事的角度来看,以简洁来论《左传》与《檀弓》叙事之高下,也是颇为值得商榷的。胡应麟已指出不能以繁简论《檀弓》《左传》叙事之高下:“《檀弓》、《左传》繁与简俱得者也……昔人谓《史记》不如《左传》、《左传》不如《檀弓》,似也,而以一事之繁简定三氏之等差则非也”,“《檀弓》之于《左传》,意胜也。”在他看来,《左传》与《檀弓》之叙事俱属于繁简得当者,即便《檀弓》有简洁过《左传》之处,也不能据以立二者高下,所谓的“意胜”才是关键。因此,单纯的简洁是没有意义的,但胡应麟并未详细的解释《檀弓》如何“意胜”,下文试作分析。
  (二)《檀弓》“意胜”的内涵
  1.《檀弓》叙事之“意胜”体现在叙事的虚构性上
  这一点历代学者多所留意,杜预注《左传》与《檀弓》所记一事不同者,皆取《左》而不用《檀》,杜预《释例》曰:“《礼记》后儒所作,不正与《春秋》同。”《左传·昭公九年》记“屠蒯”饮晋侯酒事,《檀弓》亦记“杜蒉”之事而有异,孔颖达疏曰:“《礼记》记此事,饮酒事同,而其言尽别。记是传闻,故与此异。二者必有一谬,当传实而记虚也。”比孔颖达同代而稍后的刘知几,其《史通·申左》篇亦指出《檀弓》所载的“鲁庄公及宋人战于乘丘”及“阳门之介夫死”两条,以《左传》之记录考察,皆当为虚。循此以下,后来又出现了对《檀弓》所载之事进行系统辨伪的著作,如毛奇龄《檀弓订误》、邵泰衢《檀弓疑问》、夏炘《檀弓辨诬》等,而相关的《礼记》注解及其他著作亦多有辨其不实者。今仅以郭嵩焘《礼记质疑》观之,郭氏于《檀弓》不实之处反复申说,一则日“《檀弓》所记,多非事实,于孔氏尤多诬诞”,再则日“《檀弓》一书,多假借春秋时事以为之辞,不必言之果信而有征也”,三则曰“《檀弓》之文,多非事实”,又或言:“《檀弓》之文多不足据。”其实例,如《檀弓上》记载:“昔者夫子失鲁司寇,将之荆,盖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郭嵩焘曰:
  《史记·世家》:定公九年孔子为司寇;十四年适卫,适陈反卫;十五年去卫,过曹,去曹适宋,遂至陈,居陈三岁;哀公二年适卫,将西见赵简子,临河而还,反卫;哀公三年如陈,季康子召冉求:哀公四年自陈迂于蔡:哀公六年自蔡如叶,自叶反于蔡,楚使人聘孔子,于是使子贡适楚,昭王兴师迎孔子,孔子自楚反乎卫;哀公十一年季康子问于冉有,召孔子。是孔子去鲁八年始一至楚,其时冉有方仕于鲁,使适楚者,子贡也。
  又上博(八)有《子道饿》一篇亦记载夫子遣派弟子之事:“一由言游北上告急于鲁,二由子贡南下求救于楚。”则夫子谴而之荆者当为子贡,可知《檀弓》此条记载为虚。
  2.《檀弓》的“意胜”体现在文学手法上   第一,《檀弓》的“意胜”之处在于叙事语言的层面上。仍就叙事简洁来说。事实上,说《檀弓》比《左传》简洁只是相对而言,二者各有各的简洁。《左传》叙事之简洁往往显得古奥艰深,而《檀弓》则来得平易自然,清人孙漤孙曰:“左氏之文简矣炼矣,而其奇古奥折处初学又未易卒读……惟《檀弓》炼之至乃如不炼。”所谓的“炼之至乃如不炼”,即是说《檀弓》叙事简洁,然而用语却淡,不好做奇句,是以达到平易自然的化境,炼如不炼。故刘熙载曰:“《檀弓》浑化……文之自然无若《檀弓》。”而比于《檀弓》,《左传》的语言却整体上表现出相对古奥艰深的特点,前人多有所指出,《史通·申左》:“《左氏》……其文典而美,其语博而奥”,又戴名世:“左氏之文奇质古奥。”今举一例以观之,《左传·昭公二十一年》:
  十一月癸未,公子城以晋师至。曹翰胡会晋荀吴、齐苑何忌、卫公子朝救宋。丙戌,与华氏战于赭丘。郑翩愿为鹳,其御愿为鹅。子禄御公子城,庄堇为右。干耸御吕封人华豹,张丐为右。相遇,城还。华豹曰:“城也!”城怒而反之,将注,豹则关矣。曰:“平公之灵,尚辅相余。”豹射,出其间。将注,则又关矣。曰:“不狎,鄙!”押矢。城射之,殪。张丐抽殳而下,射之,折股。扶伏而击之,折轸。又射之,死。
  此段中的“不狎,鄙”“射之,殪”等句皆较简洁,然而全文多用单语,且少有助词虚字,通观《左传》皆是如此,由此形成《左传》语言奇质古奥的整体风格,这一点颇近于《尚书》。
  作为《礼记》中的一篇,《檀弓》在根本上来说是诸子文章而非史传。至于战国,当《左传》这样的史传还在叙事语言上表现出趋向于《尚书》的古奥奇质风格时,诸子之文章已经采用更为平易的语言形式来阐发各自的思想。显然,古老的语言还可以用来记载史事,但却并不能满足日益复杂的思想表达需要。在整体上,《礼记》多用虚字和助词以及重言词,而几者的交相运用必然带来《礼记》语言的灵活多变,体现在《檀弓》中,例如:“丧事欲其纵纵尔,吉事欲其折折尔。故丧事虽遽不陵节,吉事虽止不怠。故骚骚尔则野,鼎鼎尔则小人,君子盖犹犹尔。”又如:“之死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为也;之死而致生之,不知而不可为也。是故,竹不成用,瓦不成味,木不成斫,琴瑟张而不平,竽笙备而不和,有钟磬而无箕虞,其日明器,神明之也。”这些语词的运用,使《檀弓》语言显得富于波澜和变化,“此类笔调造就节奏气势上的缓急错落、流转跌宕,其中语助词的调度不容忽视”,而这些语助本身也用法多样,“有句首、句中、句尾之不同,更有单用、复用、连用之分别”。而《檀弓》叙事语言所便表现出来的变化性,不能不说是植根于深刻的思想需要,由此使自身同先秦史传文章在叙事语言上有了较大区分。
  第二,“意胜”也表现在《檀弓》叙事韵味深长上。除了简洁以外,古人论《左传》《檀弓》高下也往往涉及韵味的问题。苏轼尝言:“《檀弓》……语极简而味长。”所谓的味长,即含蓄蕴藉,表现为言外有言,事外有意,言有尽、事有尽而意无穷。在这一点上,论者比《檀弓》于《春秋》,明人周之夔曰:“《檀弓》文法如《春秋》。”《春秋》叙事的特点即是言外有言,含蓄蕴藉,刘勰《文心雕龙·宗经》:“《尚书》则览文如诡,而寻理即畅;《春秋》则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单纯记史事如《尚书》者,并无言外之旨;而《春秋》意在言外,虽然文辞晓然,但读之却“访义方隐”。姑举一例以观《檀弓》文法如《春秋》:
  悼公之母死,哀公为之齐衰。有若曰:“为妾齐衰,礼与?”公曰:“吾得已乎哉?鲁人以妻我。”
  此文记鲁哀公为妾“齐衰”。按礼,为夫人有“齐衰”而为妾无.其首句“悼公之母死”看似平叙,实含讥讽,孙漤孙曰:“提叙处‘。悼公之母’四字,已不许其为哀公之夫人矣,此亦《春秋》书法也。”是知称“悼公之母”,绝非如字面上那样,单纯地叙述一个事实而已,其意在事外、言外,自是深文隐蔚、余味曲包。
  第三,“意胜”效果的取得,也来源于谋篇布局的精妙。《檀弓》布局胜于《左传》,并不是说《左传》无所布局。《左传》叙事虽也有插叙、倒叙、补叙之法,然而从整体上来看,只是基本按照事件的时间顺序叙事。且《檀弓》一事一叙,而其所叙之事大抵较《左传》为简短。《左传》尚可凭较大的篇幅而从容布局,但《檀弓》却必要在两三句之中曲尽其妙.寓无限之意于短小的篇幅中,因此必然对谋篇布局提出较高的要求;在叙事的结构中贯穿着文章的整体意脉。苏轼评《檀弓》曰:“事不相涉而意脉贯穿,经纬错综,成自然之文。”布局结构的巧妙,有赖于整体意脉的把握,如此才能将叙事的各部分有机地联系起来.做到“事不相涉而意脉贯穿”,如“赵文子与叔誉观乎九原”一段:
  赵文子与叔誉观乎九原。文子曰:“死者如可作也,吾谁与归?”叔誉曰:“其阳处父乎?”文子曰:“行并植于晋国,不没其身,其不足称也。”“其舅犯乎?”文子曰:“见利不顾其君,其仁不足称也。我则随武子乎!利其君,不忘其身;谋其身,不遗其友。”晋人谓文子知人。文子其中退然如不胜衣,其言呐呐然如不出诸其口。所举于晋国管库之士七十有余家,生不交利,死不属其子焉。
  此段文字從结构上来说明显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是赵文子与叔誉(叔誉即叔向)论前人,后半部分是晋人评赵文子,论者曰:“毕竟是一篇赵文子赞.其作法迥绝蹊径之外,先将他评论古人闲闲说起,忽借晋人一段顿住,再补出一段行实于后以结之。利其君四句虽是文子评隋武子语,实则作者已从此处,写出文子小像,后面退然呐呐然,正是利其君不忘其身。所举于晋国云云,正是谋其身不遗其友。前后结构浑然天成。”又曰:“文子口气未了,忽接晋人谓文子知人,方说知人,忽接入文子其中云云,转换处疑有神。”原本上下之间,评人与被评之事并不相谋.然而两处文字做成一篇赵文子赞.上下相应,前后对照,意脉豁然贯通。
  二、《檀弓》礼叙事的文学表现
  作为《礼记》的一部分,《檀弓》之文以明礼为根本指向,本部分即就此对其叙事加以分析。
  (一)匪拾故典,变化其文   《檀弓》的叙事内容中包括各种礼之仪文,然而与单纯的记录不同,《檀弓》并不是照录式的描述和铺陈这些礼节仪文。孙漤孙认为:“《檀弓》精于言礼,不仅以摭拾故典为能。”。所谓的“不仅以摭拾故典为能”,其直接表现就是用变化多样的语言来叙述仪节,而非仅仅如记录抄写那样用平铺直叙的语言,单纯地排列载录而已。
  如《檀弓》:“邻有丧,舂不相;里有殡,不巷歌。”此处两“不”字,一在句中,一在句尾,形成了句子之间的错对,《盐铁论·散不足》亦记此句,曰:“古者,邻有丧,舂不相杵,巷不歌谣。”相形之下,后者直如照抄一般。又如:“古者冠缩缝,今也衡缝。”于后句加一“也”字,行文富于变化。而如下一句,述丧礼更是变化万端:“始死,充充如有穷,既殡、瞿瞿如有求而弗得;既葬,皇皇如有望而弗至。练而慨然,祥而廓然。”一叙之中,“五事三变句法、字法”。与之相近的是“颜丁善居丧:始死,皇皇焉如有求而弗得;及殡,望望焉如有从而弗及;既葬,慨焉如不及其反而息”。而另如“丧事欲其纵纵尔,吉事欲其折折尔。故丧事虽遽不陵节,吉事虽止不怠。故骚骚尔则野,鼎鼎尔则小人,君子盖犹犹尔”。钱基博先生解之日:“文不满五十言,七句耳,凡四变法,五叠字。首二句分吉凶缓急;次二句,分吉凶,合缓急;物流局,合吉凶,分缓急;第七句,合吉凶缓急。”则本应是照章抄录的礼节仪文,竟被叙述得如此波澜迭起。
  此外.一些通过人物之口所转述之礼,也被叙述得灵动自如,如孔子曰:“之死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为也;之死而致生之,不知而不可为也。是故,竹不成用,瓦不成味,木不成斫,琴瑟张而不平,竽笙备而不和,有钟磬而无箕虞,其曰明器,神明之也。”其中“明器”以上,句法凡三变。又如:“大功废业。或曰:‘大功,诵可也。”’其中“诵可也”,倒句,本应为“可诵也”。
  而与此相应,《檀弓》中那些叙述人物故事之文,也与如上述礼之文保持了一致性。事实上,《檀弓》中的那些人物故事本身便是为礼而设,它们不仅承载礼之精神,还继承礼之文字,其行文自有变化,如:“季武子寝疾,蠕固不说齐衰而人见,曰:‘斯道也,将亡矣。士唯公门说齐衰。’武子日:‘不亦善乎!君子表微。’及其丧也,曾点倚其门而歌。”在这一段叙述中,“‘斯道也,将亡矣’二句,是倒句法;如顺之当云‘士唯公门说齐衰,斯道也,将亡矣’,‘不亦善乎’二句,亦是倒句法。若顺之当云‘君子表微,不亦善乎’,然不倒,则无顿挫”。连用倒句而有顿挫,富于原本平铺直叙的叙事以变化性。
  事实上,将句子中的文法变化扩张到一章的篇幅.足以使整个叙事由平淡无奇,变得摇曳生姿,如“既得合葬”一章:
  孔子既得合葬于防,曰:“吾闻之,古也墓而不坟。今丘也,东西南北人也,不可以弗识也。”于是封之,崇四尺。孔子先反,门人后,雨甚,至,孔子问焉,曰:“尔来何迟也?”曰:“防墓崩。”孔子不应。三,孔子泫然流涕曰:“吾闻之,古不修墓。”
  文章叙夫子合葬父母封识而墓崩之事。其中“古不修墓”句两见,前后呼应,“文字分两段,以封墓,一修墓。前段以‘吾闻之,古也墓而不坟’作起句;后段以‘吾闻之,古不修墓’作结局,又严整、又变化……波澜全在两个‘吾闻之古’上。叙封墓,以‘古之不坟’反击之;叙修墓,以‘古之不修’倒影之。名日援古,实则翻案。猛虎项下金铃,自结自解,自解自结也”。相近之行文分别两处,使文章叙事富有变化起伏。叙事的变化性在根本上来说,要将文章的意义从平铺直叙中解放出来,打破意义的实指,在摇曳生姿的行文中,赋予文章以蕴含无限的言外之意。即如此段,从文中古礼字面意义上来讲,夫子封墓属于违礼,然而“协诸义而协,则礼虽先王未之有,可以义起也”
  (《礼运》)。刘知几《史通·叙事》曰“昔《礼记·檀弓》,工言物始”,《檀弓》中多叙述变礼之由,此段文字当合于此。
  (二)阐明礼义,精微毕现
  《礼记》是礼书,但终归是诸子的思想著作。因此,说《檀弓》“不仅以摭拾故典为能”,更在于如何阐释表面文字记录之下所隐含的深义。
  《礼记》以礼为其思想依托,礼义即是七十子学说思想的直接体现。《郊特牲》:“礼之所尊,尊其义也。失其义,陈其数,祝史之事也。故其数可陈也,其义难知也。”相比于表面上的礼节(数),精微的礼义并不是通过简单的陈述而能够被把握的,因此《檀弓》的叙事“不仅以摭拾故典为能”,而要在精心谋划中,将礼的种种固定与事件的叙述结合起来,通过事件的曲折性.将礼之深义纤悉无遗地展现出来,所以必须竭力避免平直铺陈。
  礼义藏于事件之中.通过事件之间的反复对比,礼义的界限也不断地清晰出来,例如:
  伯高死于卫,赴于孔子。孔子曰:“吾恶乎哭诸?兄弟,吾哭诸庙;父之友,吾哭诸庙门之外;师,吾哭诸寝;朋友,吾哭诸寝门之外;所知,吾哭诸野。于野,则已疏;于寝,则已重。夫由赐也见我,吾哭诸赐氏。”遂命子贡为之主,日:“为尔哭也来者,拜之;知伯高而来者,勿拜也。”
  此一章记录伯高之死,夫子虑哭朋友之礼。在礼节的具体规定上,《礼记》强调“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坊记》),“称情而立文”(《三年问》)。这些都只是表面的儀节规定(数),其深层礼义所因之“情”的具体内涵究竟如何,并不能由规定性中直接得出。而此处夫子反复自我商量,通过各种情形的反对比对,“只说一哭,而伯高之品,与孔子、伯高两人相与之情,毫发毕见,而不一字正说”。文章并不“正说一字”,避免平叙;而夫子至于“哭”之一事,反复思量许久,又恰恰是礼之中庸之道至精至微的体现。
  通过人物行为之间的对比,《檀弓》的叙述也展现了礼义的精微所在:
  孟献子弹,县而不乐,比御而不入。夫子曰:“献子加于人一等矣!”孔子既祥,五日弹琴而不成声,十日而成笙歌。有子盖既祥而丝屦组缨。
  此章前叙孟子之譚,后叙有子。显然,礼取中庸之道,礼之精义既不在献子的加人一等上.也不是有子之“不及”。礼取中庸之道,按照礼制,夫子琴而不成声,正表明了丧事渐转吉后(按:既祥而丧事渐转吉,可以有乐),哀思未忘、念亲不已的礼义精微所在。又如:   子夏既除丧而见,予之琴,和之而不和,彈之而不成声。作而曰:“哀未忘也,先王制礼而弗敢过也。”子张既除丧而见,予之琴,和之而和,弹之而成声。作而曰:“先王制礼,不敢不至焉。”
  此章以子夏、子张对比,存乎中庸礼义显然需要从二者的比对中进行把握。所谓的“弗敢过”与“不敢不至”,正是礼义精微之处,而借两个人行为比对出来,使本来枯燥而难以把握的思想意蕴,生动而具体地展现出来。以至于《檀弓》整体以人物言行事迹说礼,是“载之行事而深切著明也”。
  三、婉转含蓄的叙事风格
  由于《檀弓》叙事的最终目的在于阐发礼义,因此必须使文章做到言外有言、事外有意,由此造就了《檀弓》含蓄婉转、韵味深长的叙事风格。《檀弓》中载有“杜蒉扬觯”一事,此事又见于《左传·昭公九年》,《檀弓》之文如下:
  知悼子卒,未葬,平公饮酒,师旷、李调侍,鼓钟。杜蒉自外来,闻钟声曰:“安在?”曰:“在寝。”杜蒉入寝,历阶而升,酌,曰:“旷饮斯。”又酌,曰:“调饮斯。”又酌,堂上北面坐饮之。降,趋而出。平公呼而进之,曰:“蒉,曩者尔心或开予,是以不与尔言。尔饮旷何也?”曰:“子卯不乐。知悼子在堂,斯其为子卯也大矣。旷也大师也,不以诏,是以饮之也。”“尔饮调何也?”曰:“调也君之亵臣也,为一饮一食,忘君之疾,是以饮之也。”“尔饮何也?”曰:“蒉也宰夫也,非刀匕是共,又敢与知防,是以饮之也。”平公曰:“寡人亦有过焉,酌而饮寡人。”杜蒉洗而扬觯。公谓侍者曰:“如我死,则必毋废斯爵也。”至于今,既毕献,斯扬觯,谓之杜举。
  这一章写杜蒉人而酌,不言而出,使人不明所以.疑窦丛生,然根底在于警醒平公的失礼行为,清人汪有光以为:“《檀弓》有三长,非他书可及:一日蓄意,二日布疑,三日流韵。登峰造极,则斯篇矣。”所谓的“蓄意”即是含蓄,无论是“蓄意”“布疑”还是“流韵”,都是化直接的叙事为婉曲有致、蕴含无限的文章。在委婉的言说中,表达其思想意蕴。此篇开始“知悼自卒,未葬”一句劈空而来,让人先摸不清和后文的关系,善于布疑,而“叙蒉三饮处,皆假象说法。落到君上,只以‘洗而扬觯’四字收之,含蓄无限”。以下《檀弓》就叙事的含蓄与味长的具体表现细论之。
  (一)不直指切,婉而有断
  《礼记》的根底在于明礼义,而《檀弓》通过对人物言行的描绘与叙述曲尽其妙地阐发了礼的内涵,其中,对人物言行是否合乎礼,是《檀弓》叙事的重要内容。太史公以为:“《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与《春秋》隐约其义的方式不同,《春秋三传》习惯于直接判断事件之中的礼与非礼,对人物的行为往往明确地记下“礼也”“非礼也”的判断。像《春秋》一样,《檀弓》在判断人物言行时,也喜欢用晦而不用直,较少直接下礼或非礼的判断,而是在精心设计的叙事中表达其态度,由此造成了其含蓄的风格。
  含蓄首先在于不指直切。《檀弓》在叙事人物言行时,很少直接言礼,如:
  子上之母死而不丧。门人问诸子思曰:“昔者子之先君子丧出母乎?”曰:“然。”“子之不使白也丧之,何也?”子思曰:“昔者吾先君子无所失道。道隆则从而隆,道污则从而污,伋则安能?为伋也妻者,是为白也母;不为仅也妻者,是不为白也母。”故孔氏之不丧出母,自子思始也。
  显然,此章叙述子思不出丧母,其中必然包含是否合礼的判断,但通篇却没有明确指出这一点,评者论之曰:“子思不使白丧出母,先君子却丧出母,二者必有一失,此际甚难为辞,妙在并不提起礼字,只云先君子无所失道,把道字,换去礼字,回护无迹,苦心庙手。然不日得道,日无所失,自是微词。为伋也妻句,只将母子空翻,而礼之应丧与否,一字不说出,水月镜花,尽人玩索。”不提礼,而礼义却在实际上贯穿了全文,微词之中,尽是含蓄蕴藉。不提及礼,所带来的即是委婉的风貌,因此《檀弓》总是将“礼或非礼”的判断,用其他的方式提出:
  曾子曰:“小功不为位也者,是委巷之礼也。子思之哭嫂也为位,妇人倡踊。申祥之哭言思也亦然。”
  曾子用子思和申祥的行为以明“不为位”为非礼,且婉转其词,论者曰:“若云非礼也,便一枯拙语,是委巷之礼也,何婉而腴。”显然,直接判断看上去过于枯燥,不如这样的表达显得委婉丰满。即便是文中出现了对礼的描述,也要对这种直接的叙说加以淡化:
  鲁人有周丰也者,哀公执挚请见之。而曰不可。公曰:“我其已夫。”使人问焉。曰:“有虞氏未施信于民而民信之,夏后氏未施敬于民而民敬之,何施而得斯于民也?”对曰:“墟墓之间,未施哀于民而民哀;社稷宗庙之中、未施敬于民而民敬。殷人作誓而民始畔,周人作会而民始疑。苟无礼义忠信诚悫之心以莅之,虽固结之,民其不解乎?”
  文中周丰通过对礼的叙述,实际上的落脚点在于指出哀公的行为实际上是“无礼义忠信诚悫之心”的,虽然说礼,但对哀公失礼的行为却并不是直斥,因此论者以为:“通篇用比兴体,冷冷唤醒,不实说出,礼义句说出矣,然只反带过,如不曾说。”通篇皆说礼以说哀公,恰如《诗》之比兴不直说,论他者以言之。事实上,《檀弓》中本有用诗婉谏的文字:
  晋献文子成室。晋大夫发焉。张老曰:“美哉轮焉,美哉奂焉!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文子曰:“武也得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是全要领以从先大夫于九京也。”北面再拜稽首。君子谓之善颂善祷。
  晋献子宫室落成之礼,张老颂歌.所谓“歌”“哭”“聚国族”,寓意着希望献子防止奢靡,以保全家族;而献子也回之以善祷,表明接受劝告之意,一问一答之间,全出乎风人依违讽谏之旨趣。而另一段并非歌、诗、祷、颂的文字,也含三百篇之义:
  子路去鲁,谓颜渊曰:“何以赠我?”曰:“吾闻之也,去国则哭于墓而后行,反其国不哭,展墓而入。”谓子路曰:“何以处我?”子路曰:“吾闻之也,过墓则式,过祀则下。”
  子路和颜渊互相的赠答,虽无韵律,但已如《诗》篇,钱基博先生日:“动以怀归,却含蓄不露,后人赠别诗不能到此。”以先人坟茔催人归乡,却不露一语,虽不是《诗》,但已如《诗》,其精神全在含蓄之间。   《春秋》笔法有所谓的“志而晦”之說,所谓的“晦”,其基本意思就是含蓄。钱锺书先生在论及《春秋》之“晦”时,将之与《文心雕龙·隐秀》之隐结合起来,如“……‘晦’,正《文心雕龙·隐秀》篇所谓‘隐’,‘余味曲包’,‘情在词外’;施用不同,波澜莫二”,并因此以为此隐晦含蓄是“史有诗心、文心之证”。而《檀弓》风人之旨,含蓄之义,不独通乎《诗》,亦通乎《春秋》。而含蓄之义所谓的情在词外,意在言外,在《檀弓》中的表现便是“味在礼外”,清人张习孔《檀弓问》曰:“《礼记》之有《檀弓》,犹醇醪之最旨者乎?其言不离乎礼,而味在礼外。若讥若评,似可似否,意渊如也。”虽然《檀弓》叙事不离礼,亦如《春秋》之大义与《诗》之讽谏,但却味在直说之外,因此其讥刺或评价人物,以委婉含蓄,不直指人:
  曾子谓子思曰:“伋,吾执亲之丧也,水浆不入于口者七曰。”子思曰:“先王之制礼也,过之者,俯而就之;不至焉者,跛而及之。故君子之执亲之丧也,水浆不入于口者三日,杖而后能起。”
  先王制礼,必合人情.曾子显然矫人情过矣!子思虽然对此批驳,却只谈先王之礼,却并不置一语评曾子之行,是所谓“闲闲说,不切曾子身上结断,立言之妙”。总之,《檀弓》无时不以礼为旨归,但却味在礼外,叙事含蓄。
  含蓄所带来的文章整体效果,相比于那些直切而直白的叙事来言,更加委婉而韵味深长.然而在委婉含蓄时,《檀弓》所阐述的深刻礼义隐晦却不晦涩,如同《春秋》笔法所谓的“微而显”一样,陈骥评《檀弓》之委婉意深时以为:“观《檀弓》之载事……旨深而不晦。”《檀弓》的含蓄委婉不是使人晦涩难解甚至不解的含蓄委婉.由于坚持礼义的标准,在委婉的叙事中也包含直切的判断,例如:
  公仪仲子之丧,檀弓免焉。仲子舍其孙而立其子,檀弓曰:“何居?我未之前闻也。”趋而就子服伯子于门右,曰:“仲子舍其孙而立其子,何也?”伯子日:“仲子亦犹行古之道也。昔者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微子舍其孙腊而立衍也。夫仲子亦犹行古之道也。”子游问诸孔子,孔子曰:“否!立孙。”
  此段记载檀弓以为仲子的行为失礼,然而却并不直指.只是通过两处问话,含蓄委婉地表达了他的意见,然而文末横加子游问诸的情节.使得礼义的论断坚实有力,委婉而有断,前人评之以为:“文不婉则味短,不直则气懈,是篇全首曲逊多风,末著‘否立孙’三字,屹若底柱。”在到委婉其言、文深味长的同时,《檀弓》的叙事能够坚持礼义的基本判断立场,恰如《春秋》笔法之“惩恶而劝善”的价值原则,使得文章婉而有断。婉而有断又常常被人评之为“婉而严”,例如:
  鲁人有朝祥而莫歌者,子路笑之。夫子曰:“由,尔责于人,终无已夫,三年之丧,亦已久矣夫。”子路出,夫子曰:“又多乎哉,逾月则其善也。”
  公叔文子升于瑕丘,蘧伯玉从。文子曰:“乐哉斯丘也,死则我欲葬焉。”蘧伯玉曰:“吾子乐之,则瑗请前。”
  两段文字分别评子路、鲁人与文子的失礼言行,无论是“又多乎哉,逾月则其善也”的慨叹,还是“吾子乐之,则瑗请前”微讽,其评论皆委婉而不指切,但其中礼义的价值立场却坚定而明确,斩钉截铁,不容虚与,是以谢枋得皆评之日:“婉而严。”因此,看似委婉的文字,有时竟能显得咄咄逼人,不留退路,例如:
  吴侵陈,斩祀杀厉,师还出竞,陈太宰豁使于师。夫差谓行人仪曰:“是夫也多言,盍尝问焉?师必有名,人之称斯师也者,则谓之何?”大宰豁曰:“古之侵伐者,不斩祀,不杀厉,不获二毛。今斯师也,杀厉与?其不谓之杀厉之师与?”曰:“反尔地,归尔子,则谓之何?”曰:“君王讨敝邑之罪,又矜而赦之,师与有无名乎?”
  此章记吴国侵陈之事,全文的要点在于“师出有名”之上。太宰豁辩吴师之无名,只以“今斯师也,杀厉与?其不谓之杀厉之师与”发问,“意极倔强,而词气虚婉”。结尾处又不直指,称“君王讨敝邑之罪,又矜而赦之”,语极恭顺,实则义正词严,又以反问作结,“师与有无名”似问而实责,步步紧逼,委婉的言辞之中透露出礼义的坚定立场,使文章曲而不折、婉而有断。
  (二)写人写境,传神达礼
  《檀弓》通过叙述人物的言行来展示礼义,如同蕴藏着内在的心思与情感一样,那些被书写在表面的人物言行以及由此而构筑起来的事件情景之中,也包含需要细心体察的礼之深意。事实上,通过人物来说礼,本身就是避免直白的铺陈礼之规定的一种方式,其叙事的内核仍然是含蓄的。而在这一点上,论者多将《檀弓》与《论语》相比对。
  宋人王应麟《困学纪闻》:“檀弓笔力,左氏不逮也,于申生、杜蒉二事见之。致堂胡氏曰:‘檀弓,曾子门人。其文与《中庸》之文有似《论语》。子思、檀弓皆纂修《论语》之人也。”’王氏引胡寅(致堂)之说,从编著者一致的角度来证明《论语》和《檀弓》的相近。从文本实际上来看,《论语》也善于在人物言行的描述之中阐发深意,能够做到含蓄而有韵味,当代学者评之曰“言近旨远”.所谓“言近”,即语言的平易自然,如我们前述所云《檀弓》的语言风格一样;而“旨远”,则是指《论语》亦含蓄蕴藉而韵味深长。无论《檀弓》与《论语》作者是否一致,但在叙事风格上,二者确实比较接近。因此,清人孙漤孙曰:“《檀弓》一书,或云即纂修《论语》者所做,此虽不可考,而观其意余言中(笔者按,即意在言外,韵味深长),神游象外,真是孔门嫡派。”而且就《檀弓》内容而言,“其所记多孔门威仪,文辞拟之,作《论语》文则气象口吻摹画刻肖”。而其中一些描述,全合乎《论语》中的人物习惯,如《论语》中夫子总好待他人出门后才发表其评论,而上引《檀弓》“鲁人有朝祥而莫歌者”一段也如此;又如《论语》这一段:
  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日‘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日:“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
  可以将之于《檀弓》如下一段相比:   司寇惠子之丧,子游为之麻衰、牡麻经。文子辞曰:“子辱与弥牟之弟游,又辱为之服,敢辞。”子游曰:“礼也。”文子退,反哭。子游趋而就诸臣之位,文子又辞曰:“子辱与弥牟之弟游,又辱为之服,又辱临其丧,敢辞。”子游曰:“固以请。”文子退,扶适子南面而立,曰:“子辱与弥牟之弟游,又辱为之服,又辱临其丧,虎也敢不复位?”子游趋而就客位。
  无论是夫子还是其弟子,面对礼序丧失、礼文扫地的现象,都再三地坚持。《论语·子罕》曰:“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又《泰伯》:“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论语》和《檀弓》的记载,实际地展示了儒者不可夺其志、不可夺其节和礼不易与的坚定态度。从这一点上来看,《檀弓》和《论语》确实是一脉相承的。
  与《论语》一样,《檀弓》也是通过人物言行和相关情景的描述来展示文中深意.能够在表面的叙述中,深刻地进人人物内在,传其神、达其意。《檀弓》善于以礼来暗示出人物及情景中的隐曲。如:“曾子曰:‘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曾子说的是一个关于礼节的时间规定,表面上在讲不哭,然而,此去不归,春露秋霜,第一次荒草掩埋,让旧日的相知从不会有哪一刻像这一刻般牵人心肠。亡矣,没矣,礼体人情,不哭之中,实际上哭声无数,礼不忘情,是礼之中,也是《檀弓》的情在言外。又如夫子之哀子路:“孔子哭子路于中庭。有人吊者,而夫子拜之。既哭,进使者而问故。使者曰:‘醢之矣。’遂命覆醢。”这一段写夫子为子路哭,其中第一句“孔子哭子路于中庭”,按照礼节,哭于中庭,本身是情感深切的体现,孔疏曰:“若其不亲,当哭于寝门外,与朋友同。故下云‘朋友,吾哭诸寝门外。”’因此,在平淡的叙述中,实际上隐藏着夫子的无限深情,于中庭行哭礼与后文“命覆醢”的情绪一贯如注。而对行礼行为的叙述,能够实际地揭示出人物的底色,例如:
  晋献公之丧,秦穆公使人吊公子重耳,且曰:“寡人闻之,亡国恒于斯,得国恒于斯,虽吾子俨然在忧服之中,丧亦不可久也,时亦不可失也。孺子其图之。”以告舅犯。舅犯曰:“孺子其辞焉。丧人无宝,仁亲以为宝。父死之谓何?又因以为利,而天下其孰能说之?孺子其辞焉!”公子重耳对客曰:“君惠吊亡臣重耳,身丧父死,不得与于哭泣之哀,以为君忧。父死之谓何?或敢有他志,以辱君义。”稽颡而不拜,哭而起,起而不私。子显以致命于穆公。穆公曰:“仁夫公子重耳!夫稽颡而不拜,则未为后也,故不成拜。哭而起,则爱父也;起而不私,则远利也。”
  此章表面上看来是晋文公执礼甚笃,无有所失;又加之以秦穆公的评价,好像坐实了这一印象,然而,父死,于至亲之丧当直而行之,有哭而已,初不加以思量。中间忽然插入和舅犯的商量,显然出卖了晋文公的心思,夫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论语·宪问》)言得其实。而文中秦使之言“得国恒于斯”,亦非可言于有三年之丧者。秦、晋之间一问一答的场景,虽是行礼,但无其情,亦无礼义。
  在《檀弓》中人物的言语之中也表现得话外有话。一方面含蓄无限,近于打机锋;另一方面,表现出人物的情感状态。例如:
  穆公之母卒,使人问于曾子曰:“如之何?”对曰:“申也闻诸申之父曰:‘哭泣之哀,齐斩之情,锺粥之食,自天子达。布幕,卫也。碜幕,鲁也。”’
  当鲁穆公丧其母,使人问曾子丧事之规格时,曾子先言自天子至庶人都相同的仪节,忽然有漫开说鲁、卫两国的幕制,郑注:“幕,所以覆棺上也。,缣也。读如绡。卫,诸侯礼;鲁,天子礼。两言之者,僭已久矣。”孔疏:“周公一人得用天子礼.而后代僭用之,故曾申举卫与鲁俱是诸侯,则后代不宜异。”鲁国上下僭用只有开国之君周公可行的天子礼已久,曾申知其过,但并不直接指明,只是说鲁卫之礼,显然,鲁是僭礼,而当用卫布幕之法。钱基博先生评之曰:“末冷冷点二句.听其自裁,无限含蓄。”与之相近的是:
  陈庄子死,赴于魯,鲁人欲勿哭,缪公召县子而问焉。县子曰:“古之大夫,束脩之问不出竞,虽欲哭之,安得而哭之?今之大夫,交政于中国,虽欲勿哭,焉得而勿哭?且臣闻之,哭有二道:有爱而哭之,有畏而哭之。”公曰:“然,然则如之何而可?”县子曰:“请哭诸异姓之庙。”于是与哭诸县氏。
  按,郑注:“君无哭邻国大夫之礼。”然而君弱臣强.大夫交政于中国.县子一句“有爱而哭之,有畏而哭之”,隐含着畏而哭之意。而县子话未了,缪公直接“畏而哭”下来:“‘有畏而哭之’,语气正未了,急接以公日然三字,最是传神处。”则鲁人不欲哭之态已出。而最是人物语言情态毕肖的,当属《檀弓》对申生语言的叙述:“申生有罪,不念伯氏之言也,以至于死,申生不敢爱其死。虽然,吾君老矣,子少,国家多难,伯氏不出而图吾君.伯氏苟出而图吾君,申生受赐而死。”其中语言显然有所错乱,钱基博先生解之曰:“伯氏不出而图吾君下,正有说话,如何以‘伯氏苟出’句接,伯氏苟出而图吾君下.正有说话,如何以‘申生受赐’句接?一似上有阙文,一似下有阕文,不接之接,其中包藏无限……胸中一句,口中一句,却似垂绝之音,上气不接下气。昔人论《离骚》云:‘故乱其绪,使同声者自寻,修郗者难摘。’此文亦云。”则文章语言的错乱,正像申生悲绝之情,将当日情景生动地传达出来。
  (三)故布疑阵,虚实相生
  《檀弓》善于布疑,明人林兆珂以为:“《檀弓》之文……或叠而波,或错而奇。”所谓的“波”“奇”即是指叙事有波澜迭起、出人意表。而“叠”与“错”则是通过相应的行文的调度.以达到“波”与“奇”的效果。简而言之,即是通过篇章的布疑,来使行文摆脱平淡无奇,从而获得摇曳生姿、跌宕起伏的叙事效果。
  布疑的基本要点是将平淡的事情叙述的曲折离奇,是以必须打破线性的时间叙述,突破前因后果的书写方式,例如:
  鲁庄公及宋人战于乘丘,县贲父御,卜国为右。马惊,败绩,公队,佐车授绥。公曰:“末之卜也。”县贲父曰:“他日不败绩,而今败绩是无勇也。”遂死之。圉人浴马,有流矢在白肉。公曰:“非其罪也。”遂诔之。士之有诔,自此始也。   此章主意不过是将士为何有诔,然而叙事却层层布疑,论者曰:“死非其罪,因而诔士,是骨;人能言,马不能言,是意;把此意蓄于胸中,从马惊说起,步步顿挫,直至圉人浴马,方得明白,是态。”打乱文章线性叙事顺序,先从败绩说起,布其疑,蓄其意,方才言马中有矢,然后“马之惊,军之败,县之无罪而死,至此而明”。而与此章相比,“问丧于夫子”章更是将层层布疑发挥到极致。
  有子问于曾子曰:“问丧于夫子乎?”曰:“闻之矣,丧欲速贫,死欲速朽。”有子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参也闻诸夫子也。”有子又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参也与子游闻之。”有子曰:“然,然则夫子有为言之也。”曾子以斯言告于子游。子游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昔者夫子居于宋,见桓司马自为石椁,三年而不成。夫子曰:‘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死之欲速朽,为桓司马言之也。南宫敬叔反,必载宝而朝。夫子曰:‘若是其货也,丧不如速贫之愈也。’丧之欲速贫,为敬叔言之也。”曾子以子游之言告于有子,有子曰:“然,吾固曰,非夫子之言也。”曾子曰:“子何以知之?”有子曰:“夫子制于中都,四寸之棺,五寸椁,以斯知不欲速朽也。昔者夫子失鲁司寇,将之荆,盖先之以子夏,又申以冉有,以斯知不欲速贫也。”
  面对曾子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有子并不直接地给出答案,而是不断地避免正面回答.大放烟雾,“往往复复,烟波千道,毕竟丧义何居,终篇不曾说一句,此等文字,所谓终日言而未尝言也”。
  相比于线性的直白叙述,《檀弓》善于布疑又表现在令人出奇地插入“看似无关,实则有味”的文字,例如:
  孔子蚤作,负手曳杖,消摇于门,歌曰:“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既歌而入,当户而坐,子贡闻之曰:“泰山其颓,则吾将安仰?梁木其坏,哲人其萎,则吾将安放,夫子殆将病也。”遂趋而入。夫子曰:“赐!尔来何迟也?夏后氏殡于东阶之上,则犹在阼也;殷人殡于两楹之间.则与宾主夹之也:周人殡于西阶之上,则犹宾之也。而丘也殷人也。予畴昔之夜,梦坐奠于两楹之间。夫明王不兴,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将死也。”盖寝疾七日而没。
  按照平直的叙述,文章本是说夫子预测自己将死,然而却从歌说起。而中间更是凭空插入一大段叙述三代殡礼之事,且复笔一句“丘也殷人也”,方才说出夫子自梦奠于两楹之间,哲人殆将萎矣。一句插入,生出多少疑窦与波澜,使整章章法富于变化性。正如钱基博先生所评:“章法妙,常法定是说梦起,再入解梦,转到将死,将无索然。今突然歌起,却似兴会甚浓。夏后氏段劈空而来.漫将夏商侈說一番.正不知何等话,令人不测。通篇文势,矫若游龙。”
  如果说平淡无奇的线性叙事是实写,那么层层布疑则是虚笔。《檀弓》的故布疑阵不仅使事件本身变得奇波迭起,而且产生了虚实相生的叙事效果.而在一些并非布疑的文字中,寓实于虚、虚实相生,使文章显得意味无限:
  陈子车死于卫。其妻与其家大夫谋以殉葬,定而后陈子亢至,以告曰:“夫子疾,莫养于下,请以殉葬。”子亢曰:“以殉葬,非礼也。虽然,则彼疾当养者。孰若妻与宰?得已,则吾欲已;不得已,则吾欲以二子者之为之也。”于是弗果用。
  全篇在于阐明“殉葬非礼”的礼义,论者以为“只以殉葬非礼也六个字是实语,余皆权词弄烟波”。寓实于虚,烟波无限,遂生出一段颇富意趣的故事。
  无论是布疑,还是虚实相生,总之都是将叙事从线性、因果的直接联系中解放出来,把实际指涉蕴藏在无限曲折,且摇曳生姿的文字之中。是以行文叙事,往往不加实指,而放开本事,以空淡言之,收到流韵无穷的叙事效果,例如:
  大公封于营丘,比及五世,皆反葬于周。君子日:“乐,乐其所自生,礼不忘其本。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
  本来此段文字只是说太公事,下面却以古人之言结之,“君子日以下,只空空赞叹,绝不一字沾着本事”,“结断处,只用比兴语,绰有深韵”。是言辞之有尽,而余味之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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