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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人”鲁迅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陈占彪

  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
  鲁迅打小就属于他所说的那种“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一觉》)。他小时候有―方“只有梅花是知己”的印章,乍一看,花花草草的,似乎很清雅,很“十三”,其实不然。“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梅花常常与严寒是分不开的,这样,梅花便有了一种坚韧、挺拔、不屈、抗争的意味,所以,梅花傲雪便成了一种发扬踔厉的象征,而鲁迅笔下常常会出现“梅花傲雪”的意象。
  一个冬天,他“在酒楼上”,朝窗外的“废园”望去。
  几株老梅竞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晴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在酒楼上》)
  鲁迅的雪地里“红梅”被火红的“山茶花”所代替,但却总还有傲雪的梅花,只不过是“白中隐青”的、“深黄”的。在另一处,他这样写道:
  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雪》)
  你看他身上何尝有那“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的清雅呢?回头再看“只有梅花是知己”这方印,便可知他从小便是那种“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这在他早年的一首诗中也有所明示,1900年,少年鲁迅作诗《莲蓬人》一首,内有云:“扫除腻粉呈风骨,褪却红衣学淡妆”(《莲蓬人》),看来,鲁迅这个人的成熟和朴实是向来如是的。你看他还是一个不足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却没有青春期男孩常常会有的那种偏好粉香脂浓,幻想雍荣华贵的审美取向,他要的是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自然和真实。
  “我是一个俗人”
  正因为他不喜欢那种雅态,因此,他对文人那种见花落泪,对月发愁的颓唐样倍感腻心。他提到文坛上的一些“破落户”,这些人他们有祖上的积累,可惜光景不再,然而又“文雅胜于算盘”,于是“惟我的颓唐相,是‘十年一觉扬州梦’,惟我的破衣上,是‘襟上杭州旧酒痕”’(《文坛三户》),装腔作势,矫揉造作,顾影自怜,屎里觅道,鲁迅实在看不惯他们的那副死样子。
  鲁迅说他看文章的一个经验,就是先看署名,如果是“自称‘鲽栖’‘鸳精’‘芳侬’‘花怜’‘秋瘦’‘春愁’之类的”(《名字》)便不看。他不看罢了,还要骂他们,把那些风雅文人骂得狗血喷头,说他们连妓女都不如,就连泼刺的妓女泰绮思“比起我们的有些所谓‘文人’,刚到中年,就自叹道‘我是心灰意懒了’的死样活气来,实在更其像人样”。他甚至说,诸位,“我宁可向泼刺的妓女立正,却不愿意和死样活气的文人打棚。”(《“京派”和“海派”》)
  显然,鲁迅是不愿意置身于那类“雅士”的行列的,他看重的是知识分子的执著现实,抗争现在的批判精神,而不要那种自我陶醉、自我欣赏的做作,他评价曹靖华和他分别翻译的《铁流》和《毁灭》这两部小说时说,它们虽然算不得怎么精致,但却是描写了生龙活虎般的现实的战斗,“铁的人物和血的战斗,实在够使描写多愁善病的才子和千娇百媚的佳人的所谓‘美文’,在这面前淡到毫无踪影。”(《关于翻译的通信》)
  他曾自称道,“我是一个俗人,向来不大注意什么天上和阴间的”(《新秋杂识(二)》),从他老是盯着当下不放,超脱不了现实层面来看,他的确是“俗人”一个,他也乐于列入俗人之中。
  还是因为对当下的执著,决定了他其实在艺术上也是个“俗人”,这是他承认的,但又没明说。虽然他宁可将自己归纳到俗人的行列,但我们却往往不这样认为,因为他的作品就是明证,你看他写的散文诗,感情之浓烈,感觉之纤细,感受之敏感,现代文学史上鲜有人能出其右者,而这又是他后来哂笑对手的理由。自相矛盾的鲁迅呀!
  大扫雅兴
  他嘲弄追求雅致的人的一个利器是“扫别人雅兴”。艺术上的感觉往往是“超现实”的,不可能证实的,因为它有时未免要有联想,要煽情,所以会显得散漫、夸张,甚至矫情、造作。鲁迅大扫人兴的绝招即在于“装糊涂”,并将之认真化,一装糊涂,再一较真,就使得对手显得滑稽、可笑,并出乖、露丑。
  鲁迅的“可恶”之处就是专扫这些骄傲而脆弱的文人的雅兴。一天晚上,他一面看着徐志摩关于“无音的乐”的高论,一面却盘算着明天吃辣子鸡,你说扫不扫兴。人家陶渊明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却是觅居在洋场,“悠然见烟囱”,你说扫不扫兴。
  又一次,他看到文人的一段写景“名文”,说是“秋花为之惨容,大海为之沉默”云云,他说,“我就从来没有见过秋花为了我在悲哀,忽然变了颜色;只要有风,大海是总在呼啸的,不管我爱闹还是爱静。”(《新秋杂识(三)》)
  阿!皎洁的明月,暗绿的森林,星星闪着他们晶莹的眼睛,夜色中显出几轮较白的圆纹是月见草的花朵……自然之关多少丰富呵!(《无题》)
  好美好雅的文章,你可知晓这段写景“美文”出于谁手乎?作者正是我们的鲁迅夫子呢!然而他老人家竟有此等雅兴乎?原来这是他在“恶搞”那些雅士呢。而实际情形却是,“我窗外没有花草,星月皎洁的时候,我正在和蚊子战斗,后来又睡着了。”鲁迅的“可恶”之处便在于此,你不喜欢人家“十三”便罢了,你却不该起哄、不该嘲笑人家啊。
  “一年三百六十日”,对“有福气”的人不是春愁就是秋悲,不是夏怨就是冬叹,然而,在鲁迅的眼里,一年到头都是“风刀霜剑严相逼”!
  春天,龙华桃花始盛开时,他却看到他的那些年轻作家小弟弟被政府秘密屠杀后留下的猩红的血泊;他在信中这样说,“至于看桃花的名所,是龙华,也有屠场,我有好几个青年朋友就死在那里面,所以我是不去的。”(《致颜黎民》)夏天,“几个大花脚蚊子”哼着飞舞的土场上却滚过“皇帝坐了龙庭了”的爆炸新闻;秋天,一个后半夜的“古口亭口”,人们却正在鉴赏清廷射杀夏瑜的盛举;冬天,鲁镇雪花漫天飞舞,鞭炮哔哔剥剥,他却遇见了“仿佛是木刻似的”祥林嫂。
  在鲁迅这个“俗人”的世界中,丝毫没有雅人的情趣。
  在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
  他何以这么没有情趣呢?
  他说,“我先前寓居日本时,春天看看上野的樱花,冬天曾往松岛去看过松树和雪,……可惜回国以来,将这超然的心境完全失掉了。”(《(出了象牙之塔)・后记》)其实,使他失却了闲情逸致的心情的原因在于中国的现实,因此,当倡导幽默的林语堂向鲁迅约写幽默之文时,鲁迅回信对他这样说,“盖打油亦须能有打油之心情,而今何如者。重重迫压,令人已不能喘气,除呻吟叫号而外,能有他乎?”(《致林语堂》)林语堂啊林语堂,你跟谁约稿不好呢,偏要和鲁迅约,他老夫子岂有心情来凑你这个热闹,捧你这个场?
  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我爱这样的魂灵;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漂渺的名园中,奇花盛开着,红颜的静女正在超然无事地逍遥,鹤唳一声,白云郁然而起……这自然使人神往的罢,然而我总记得我活在人间。(《一觉》)
  他时时离不开现世人间,在这斗争的现世人间,他热爱粗暴,拒绝精致。
  在雅士的眼里,鲁迅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当然,他也得意地以“俗人”来自称,他才不稀罕和你们这些雅士站在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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