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集(5)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王青石

　　我，毛笔字与父亲
　　王青石
　　
　　我父亲的一大爱好，乃毛笔字。
　　在我眼里，软笔书法是父亲生活中唯一的艺术创作。我并不知道他这个爱好的渊源，但保守估算，自父亲第一次懂得毛笔书法的精髓，并开始挥墨为字，最少也得有二十多年了。
　　还记得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大概两岁多吧，父亲开始把我轻轻放到他书桌上，展开一张宣纸，摆出一些他写的字做示范，然后交给我一根沾过墨的毛笔，看我是不是可教之材。事实证明，即使是在书生气氛那么浓厚的一个家里，两岁的我也丝毫感受不到父亲的用意，唯有拿笔涂鸦，画小人。一张宣纸画满了，便开始爬到桌子另一端开始满墙地创作。父亲会把我抱回床上，一边止不住地笑，一边闷闷地摇头。
　　后来，我长大了一些，会说话，也会跌跌撞撞地自己走路了。有时我会突然走到父亲身边，一把扶住他前面的书桌，然后问道：“爸爸，为什么要写字呢？”他会停住毛笔，很慈祥地笑笑，看着我用心良苦地说：“儿子，我们是王羲之的后代。王羲之是大书法家，你将来也要练书法啊。”我基本能听懂，然后仿佛一个傻子一般，摇头晃脑，咧嘴大笑，疾步走开，留给父亲一个滑稽的背影。
　　过了几年，我上小学了，也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节语文课。我依稀记得肖老师在那节课上告诉我们，我们学习语文就是学写汉字。然后我就很激动很激动，跟周边的几个同学开始炫耀：“呵呵，我可是王羲之的后代啊，王羲之可是大书法家啊！”然后他们要么很漠不关心，要么一头雾水地看我一眼，然后留我一人在那里笑而不语。
　　大概是一年级学期末吧，学校组织了一次书法大赛，分硬笔和软笔两个项目。当时我和同学们刚刚学完一年级一整本语文教科书中的汉字，许多人觉得自己终于能写字了，很兴奋很兴奋，便都跃跃欲试地去报名硬笔。而语文课上完全没有涉及到的软笔书法，只有很少的几个上毛笔课外班的同学报名。估计当时我想逞能是想爆了，仗着王羲之之威名，都没有过脑子就跟肖老师说我要参加软笔书法大赛。肖老师看了看平时练字都是班上垫底的我，很歪地笑了一声：“你？”然后摇着头在报名表上写下了我的名字。
　　比赛前夜，我跑到灯下的父亲身边，仰起头来真心请教指点毛笔字。父亲得知我是为了第二天的比赛，叹了一口气，说这个东西不是一天可以速成的，让我自己去自由发挥就行了。我没有得到任何帮助，很不爽，赌气跑回了自己房间。
　　第二天，我站在赛场的书桌前，心知肚明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实力，但还是紧咬牙关穷尽毕生之精力谱写出了几个比例失调如大头儿子一般的字，然而距离比赛结束还有一会儿，我看了看这一整张纸的杂碎，有些不满意，便又很带雅致地将笔沾满浓墨，上去胡乱描了几笔。五分钟后，我们交上作品，看着别人那精细犹如青花瓷一般的走笔，我掩面羞涩拂袖而去。
　　学校后来广播了比赛的结果，正如自己所料，我没有名次。同桌微笑着看了我一眼：“呵呵，我还以为你真是王羲之后代呢。”
　　父亲也知道了，那天我回到家，他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开怀大笑。我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便又赌气跑回了自己房间。
　　没过多久，学校放寒假，我让母亲给我报了一个正经的书法课外班。
　　那是我第一次正视软笔书法，将其视为一种值得学习的艺术。
　　那段时间，每天夜里我都抱着一颗赌气的心走进课外班的教室，悉心听老师教授各种笔法技巧，手中的毛笔写满一包又一包宣纸。
　　寒假结束，新学期开学，学校的功课多了许多，我不得不放弃继续上那个书法课。
　　然后我才发现，自己努力这么久，竟然一直没能向父亲展示我的才华。
　　于是我当着老书法家的面，写下了我最得意的作品。
　　谁知父亲细心地看了看之后，说：“不行啊，儿子，你这几个字结构还是有挺大问题的，我教教你吧。”我看这狂妄的老人竟然把我的力作视为无物，很是生气，于是再一次红着脸跑回了房间。
　　那之后的人生，真的开始很忙了，功课一次次加码，接着是校舍搬迁，我们也随之迁入世纪城新居，然后语文奥数外教等各种家教乱入我的作息时间，使我不得安宁。不知不觉就这么忙乱地又过了两三年，之前软笔书法的一点点功底，我全部都丢弃了。
　　而生活变得更加忙碌和杂乱。
　　但偶尔，总还是有闲的时候，我也会一时兴起走进父亲新的书房，新的书桌前，看他写字，然后他会再把笔给我。我坦坦荡荡，飘逸地捕捉着几年前自己的笔感，写下一幅不再失调的字。
　　“儿子，这样不行，你写字都不按笔画来啊。这是基本功，让我来教你。”
　　已经上初中且略叛逆的我很不耐烦，把毛笔一扔，大摇大摆走出他的书房。听他自己一人捡起笔来，一边继续练字一边叹气。
　　后来，我进BISS读9年级，母亲给我买了个Macbook Pro。我开始不再手抄书写作业了，而是日夜背着自己的电脑到处混，跟上信息时代的脚步。
　　当各种作图做视频的软件夺去我所有的艺术创作时间时，我没有察觉到，自己与毛笔杆子已经彻底没有了关系。
　　不知多少个日夜，我那从来没有碰过电脑的父亲会路过我房间，看着我死盯着屏幕的背影，然后拿着他不知道洗过多少遍的那几支笔，无言而去。
　　然后我要来美国了。
　　父亲本意是打死也不让我离开家的，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么一出去，那个一直被父母滋润地养育着的我，就永远走出了他们的怀抱。独自前往美国留学，直接宣告了我少年时代的结束。
　　但每个孩子都有离开家的一天，父亲也曾经如此，所以，终究还是放我走了。
　　不知道这一年里，这个老书法家又独自在灯下泼出了多少墨，废了多少公斤的宣纸。
　　今年暑假，我从美帝回家呆了三个月。已经快和曾经将我轻轻放到书桌上的父亲一样高的我，有一天再次走到了那一叠满是墨迹的宣纸前，父亲扭过头来，微笑地看着我，手中递过毛笔。
　　我好不容易想起来毛笔的握笔姿势，又写出了一面受王羲之圣光普照的字。
　　“呵呵，有特点，还不错。”父亲点头称赞道。
　　但我当然知道那是多么烂的书法。
　　也才发现，之前一直想要培养我来继承他的书法成就的父亲，如今终于知道了这两代人之间真正的距离。
　　“儿子你看，我写的这些字，等你长大后都是无价之宝啊，都留着，将来你卖个几十万没问题。”
　　我笑了笑，再一次转身走出他的书房，只不过这次，眼眶有些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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