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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对“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的诠释及其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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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对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历来有不同诠释,现代不少学者将该句视为对女性的歧视。朱熹《论语集注》将“小人”解为“仆隶下人”,将“女子与小人”解为“臣妾”,即家里的女仆与男仆,把孔子所言仅限于家的范围。他还进一步阐述与臣妾的相处之道,要求对待臣妾“庄以莅之,慈以畜之”。朱注不仅实现了从汉唐诸儒解“女子”为全称者,到解“女子”为特称者的转化,而且实现了从汉唐诸儒的解读把“女子”归为小人而包含对女性的歧视,到进一步探讨如何与“女子与小人”相处的转化,消解了以往解读中的歧视女性之意。朱熹之后的学者解读孔子所言,重在阐述君子,尤其是有家国者和“女子与小人”的相处之道,实与歧视女性无关。
  关键词:朱熹;《论语集注》;女子;小人;臣妾
  中图分类号:B244.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19)04-0082-007
   《论语·阳货》载:“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对此,历来有不同诠释,既有将“女子”解为全称者,也有解为特称者。[1]56-61现代有不少学者则将孔子所言视为对女性的歧视。近年来,朱熹《论语集注》将“女子与小人”解为“臣妾”的诠释受到关注。钱穆《论语新解》说“此章女子小人指家中仆妾言。……因其指仆妾,故称养”[2]464,把“女子与小人”解为妾侍和仆人。2015年出版的李泽厚《论语今读》也采纳朱熹注,并将孔子所言解读为:“只有妻妾和仆从难以对付:亲近了,不谦逊;疏远了,又埋怨。”[3]339但是,这些解读并未对朱熹的诠释所具有的深刻内涵作深入的分析和发掘。事实上,朱熹《论语集注》的诠释,不仅将“女子与小人”解为“臣妾”,而且由此进一步阐述与臣妾的相处之道,要求对待臣妾“庄以莅之,慈以畜之”,这既与歧视女性无关,又对今人探讨男女、上下如何相处,具有参考价值。
  
  一、汉唐诸儒的解读
  
   《后汉书·杨震传》载,东汉杨震通过讲“昔郑严公从母氏之欲,恣骄弟之情,几至危国,然后加讨,《春秋》贬之,以为失教。夫女子小人,近之喜,远之怨,实为难养”,以言明“妇人不得与于政事”[4]1761。《后汉书·爰延传》载,东汉爰延讲“昔宋闵公与强臣共博,列妇人于侧,积此无礼,以致大灾。武帝与幸臣李延年、韩嫣同卧起,尊爵重赐,情欲无厌,遂生骄淫之心,行不义之事,卒延年被戮,嫣伏其辜”,并且引孔子“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说:“盖圣人之明戒也!”[4]1619显然,杨震、爰延是以个别女性的行为导致灾祸,而嫁祸全称女性,而且还通过引述孔子所言表达对全称女性的歧视。
   东汉荀悦《汉纪》说:“夫內宠嬖近、阿保御竖之为乱,自古所患,故寻及之。孔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性不安于道,智不周于物。其所以事上也,唯欲是从,唯利是务……是以明主唯大臣是任,唯正直是用,内宠便嬖请求之事,无所听焉。”[5]493显然,与杨震、爰延一样,荀悦也是以孔子所言表达对全称女性的歧视。
   应当说,以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表达对女性的歧视,并不意味着该句本身包含了对女性的歧视,至多只能说明杨震、爰延以及荀悦将该句解读为对女性的歧视。但无论该句是否具有歧视女性之意,这些事例至少可以说明,该句很容易被理解为对女性的歧视。现代有不少学者将该句解读为对女性的歧视,或许也正由于此,因而也可说明,这样的解读与杨震、爰延以及荀悦是一致的,只是立场各有不同。
   西晋杜预注《春秋左传》“女德无极,妇怨无终”,说:“妇女之志,近之则不知止足,远之则忿怨无已。”[6]3946显然,这是依照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而言“妇女之志”。这里虽然只是讲妇女,而没有牵扯小人,但其中包含了对妇女的歧视。
   南北朝时期,刘义庆《世说新语》载:“刘真长、王仲祖共行,日旰未食。有相识小人贻其餐,肴案甚盛,真长辞焉。仲祖曰:‘聊以充虚,何苦辞?’真长曰:‘小人都不可与作缘。’”刘孝标注:“孔子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刘尹之意,盖从此言也。”[7]327这里把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中的“女子”与小人等同起来。
   皇侃《论语义疏》解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不仅把“女子”与小人等同起来,而且还将“女子与小人”和君子对立起来,说:“女子、小人,并禀阴闭气多,故其意浅促,所以难可养立也。……君子之人,人愈近愈敬,而女子、小人,近之则其承狎而为不逊从也。……君子之交如水,亦相忘江湖,而女子、小人,人若远之则生怨恨,言人不接己也。”[8]472皇侃把孔子所言“女子与小人”和君子对立起来,实际上可以成为今人将孔子所言解读为对女性歧视的重要理论来源。
   唐代释道世所撰《法苑珠林》说:“书云:仲尼称难养者小人与女子。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已。是以经言:‘妖冶女人有八十四态。大态有八,慧人所恶:一者嫉妒,二者妄瞋,三者骂詈,四者咒诅,五者镇压,六者悭贪,七者好饰,八者含毒。是为八大态。’是故女人多诸妖媚。”[9]694-695显然,这是佛教借孔子所言表达对女性的歧视。
   白居易《白氏六帖事类集》卷二十八“小人九”门,在“小人从迩……难养”下注“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10]35,也是把孔子所言“女子”归为小人一类。
   需要指出的是,晚唐皮日休撰《陵母颂》,说:“孔父称: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夫女子之忠贞义烈,或闻于一时;小人之奸诈暴乱,不忘于一息。使千百女子如小人奸诈暴乱者,有矣。使千百小人如女子忠贞义烈者,未之有也。”[11]55显然,皮日休反对把女子与小人归为一类,因而不赞同孔子所言。然而,这恰恰说明他也把孔子所言“女子”解为全称者,并归为小人一类。    皮日休推崇孔子,称“尧之德有时而息,禹之功有时而穷,夫子之道久而弥芳,远而弥光,用之则昌,舍之则亡”[12]2482。但是,他依照汉唐儒对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的解读,把该句中“女子”归为小人一类,因而质疑该句。其实,皮日休完全可以由此批评汉唐儒对该句的解读,而不是简单地质疑孔子所言,但是他终究没有走出这一步。
  
  二、“此小人,亦谓仆隶下人也”
  
   北宋邢昺《论语注疏》解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强调“女子”并非就全称女性而言,说:“此章言女子与小人皆无正性,难畜养。所以难养者,以其亲近之则多不孙顺,疏远之则好生怨恨。此言女子,举其大率耳。若其禀性贤明,若文母之类,则非所论也。”[6]5489显然,这里将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中的“女子”,说成是“举其大率耳”,不包括“禀性贤明”的女性,明显不是就全称女性而言。
   南宋朱熹《论语集注》解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说:“此小人,亦谓仆隶下人也。君子之于臣妾,庄以莅之,慈以畜之,则无二者之患矣。”[13]183显然,朱熹把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仅限于家的范围,“小人”指的是“仆隶下人”,“女子与小人”则指的是“臣妾”。汉孔安国传《尚书》:“役人贱者,男曰臣,女曰妾。”[6]542朱熹《孝经刊误》引《古文孝经》所言:“子曰:‘闺门之内,具礼矣乎!严父严兄,妻子臣妾,犹百姓徒役也。’”[14]3211也就是说,“臣妾”即家中地位较低的男仆与女仆。
   以“臣妾”解孔子所言“女子与小人”,可见程颐《程氏易传》。《周易》遁卦:“九三,系遁,有疾厉,畜臣妾吉。九四,好遁,君子吉,小人否。”程颐传曰:“臣妾,小人女子,怀恩而不知义,亲爱之则忠其上。系恋之私恩,怀小人女子之道也,故以畜养臣妾,则得其心为吉也。然君子之待小人,亦不如是也。”[15]868这里既讲“臣妾,小人女子,怀恩而不知义,亲爱之则忠其上”,又讲“怀小人女子之道也,故以畜养臣妾,则得其心为吉”,明显是以“臣妾”解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中的“女子与小人”;同时,这里又讲“君子之待小人,亦不如是也”,把臣妾与小人区别开来。对此,朱熹说:“君子小人,更不可相对,更不可与相接。若臣妾,是终日在自家脚手头,若无以系之,则望望然去矣。”[16]1823也就是说,臣妾不同于与君子对立的小人。
   关于《论语》中“小人”之意,杨伯峻《论语译注》认为有二:一是指无德之人(20次),一是指老百姓(4次)。[17]317比如,注“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领导人的作风好比风,老百姓的作风好比草。”[17]186注“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做官的学习了,就会有仁爱之心;老百姓学习了,就容易听指挥,听使唤。”[17]264尤其是注“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说:“这个‘君子’‘小人’的含义不大清楚。‘君子’‘小人’若指有德者无德者而言,则第二句可以不说;看来,这里似乎是指在位者和老百姓而言。”[17]212其实,南北朝皇侃《论语义疏》就有类似的解读,解“君子怀德,小人怀土”说:“君子者,人君也;小人者,民下也。上之化下,如风靡草。君若化民安德,则下民安其土,所以不迁也。”[8]88又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说:“君子,人君。小人,民下也。言人君所行,其德如风也;民下所行,其事如草。”[8]314这至少可以说明,《论语》中的“小人”并非全都是指无德之人,也有可能指普通百姓,或是“民下”。
   朱熹《论语或问》说:“何以知其为仆隶下人也?曰:若为恶之小人,则君子远之,唯恐不严,怨亦非所恤矣。”[18]889按照孔子所言,对于“女子与小人”,不只是远之,也要近之,因而不可能是指与君子对立的小人。
   《周易》遁卦《象》:“遁,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程颐传:“君子观其象,以避远乎小人,远小人之道,若以恶声厉色,适足以致其怨忿,唯在乎矜庄威严,使知敬畏,则自然远矣。”[15]867朱熹《周易本义》解道:“严者,君子自守之常,而小人自不能近。”[19]114也就是说,君子对待小人,应当避而远之,不以恶声厉色,以免致其怨忿,而要“矜庄威严”“自守之常”,使小人知敬畏而“自不能近”。《孟子》载:“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驩为辅行。王驩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朱熹注:“夫既或治之,言有司已治之矣。孟子之待小人,不恶而严如此。”[13]247因此,朱熹《论语或问》认为,君子对待“为恶之小人”应当避而远之,“唯恐不严,怨亦非所恤矣”。
   然而,与此不同,孔子在讲“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的同时,又讲“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对待“小人”,既要“远之”,又要“近之”,還在意其“不孙”和“怨”。据此,朱熹认为,孔子所言“小人”并非“为恶之小人”,而应当是“仆隶下人”。同样,孔子所言“女子”,与“仆隶下人”并列,应当是指与“仆隶下人”同等地位的女性,而且对待“女子”与对待“仆隶下人”一样,既可“远之”,又可“近之”,还要在意其“不孙”和“怨”。所以,朱熹在把“小人”解为“仆隶下人”的同时,把“女子与小人”解为“臣妾”,是有道理的。(1)
   朱熹把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中的“小人”解为“仆隶下人”,把“女子与小人”解为“臣妾”,将其中的“女子”解为妾,为女仆,为特称者,并非如汉唐诸儒解为全称者;“小人”解为“仆隶下人”,为男仆,与“女子”为女仆相对应,并非无德之人。这样,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讲的是主仆关系,而不是君子与小人、男性与女性的关系,因而不具有把女性归为小人的意味,不存在汉唐诸儒的解读中所包含的对女性的歧视。   
  三、“庄以莅之,慈以畜之”
  
   孔子讲“女子与小人”“难养”,具有“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的品性,只是为了表达对“女子与小人”的看法和情绪,还是另有其他目的、包含其他道理?汉唐诸儒的解读停留于字面上的注释,较多地讨论为什么“女子与小人”“难养”。如上所述,皇侃《论语义疏》说“女子、小人,并禀阴闭气多,故其意浅促,所以难可养立也”。与此不同,宋代诸儒的解读,更加关注孔子所言包含的道理,从“女子与小人”“难养”、具有“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的品性,而进一步讨论和“女子与小人”的相处之道。
   陈善《扪虱新话》中有“女子小人自有固宠之术”一节,说:“孔子以女子、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此固中才庸主之所无可奈何者。然彼小人、女子,亦自有固宠之术。……然孔子但言其难养,而不言所以处之之术,何也?”[20]69显然,关注的重点不在于“女子与小人”之所指,以及如何难养、为什么难养,而是要弄清楚“处之之术”。
   程颐《程氏易传》不仅把《周易·遁卦》与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结合起来,以“臣妾”解孔子所言“女子与小人”,而且又以该卦《象》所言“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阐发“远小人之道”,认为对于小人不能“恶声厉色”而致其怨忿,而应当“矜庄威严,使知敬畏”,从而远离小人。但是,程颐并没有就“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中的“小人”与“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中的“小人”做出明确的区分。
   二程门人接受程颐对《易传》“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的解读,并运用于解读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对孔子所言,谢良佐说:“此君子所以不恶而严也。”杨时说:“《易》之《家人》曰:‘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故男女有别而不相渎。《遁》之《象》曰:‘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夫如是,则不孙之与怨远矣。”侯仲良说:“女子小人不安分,故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尹焞说:“是以君子远之,不恶而严。”[21]593需要指出的是,二程门人以“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解“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似乎又回到了汉唐诸儒的解读,把“女子”归为小人一类;但是,他们认为对待“女子与小人”应当“不恶而严”,实则是要探讨和“女子与小人”的相处之道。
   吕祖谦也把“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与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结合起来,说:“‘不恶而严’,大凡小人之情,近之则僭,远之则怨,当待之以不严之威,则自然远矣。《语》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要当思其所以处之之道。夫不恶而严,最人之所难。盖常人不恶则不严,苟欲其严,必作意而为之,亦如‘恭而安’。寻常人恭敬者多拘束,才安肆则不恭矣。惟性情涵养,则自然严恭,苟内不足,则必待造作。”[22]73显然,这也是通过解读“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来探讨和“女子与小人”的如何相处。
   张栻解《论语》“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说:“女子阴质,小人阴类,其所望于人者常深,故难养。知其难养如此,则当思所以待之之道,其惟和而有制与夫不恶而严乎?”[23]284认为对待“女子与小人”,应当取“和而有制”“不恶而严”的待之之道。
   与以上讨论不同,朱熹首先将孔子所言“小人”解为“仆隶下人”,将“女子与小人”解为“臣妾”,因而不以“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作为和“女子与小人”的相处之道,而是提出“君子之于臣妾,庄以莅之,慈以畜之”。《论语·为政》载,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孔子说:“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朱熹注:“庄,谓容貌端严也。临民以庄,则民敬于己。”[13]58也就是说,对待百姓应当“庄以莅之”。《论语·卫灵公》载:“子曰:‘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朱熹注:“莅,临也。谓临民也。知此理而无私欲以间之,则所知者在我而不失矣。然犹有不庄者,盖气习之偏,或有厚于内而不严于外者,是以民不见其可畏而慢易之。”[13]168在朱熹看来,对待臣妾不仅要“庄以莅之”,而且要“慈以畜之”。《孟子·梁惠王上》讲“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韩婴《韩诗外传》说:“夫为人父者,必怀慈仁之爱,以畜养其子。”[24]98显然,朱熹讲“君子之于臣妾,庄以莅之,慈以畜之”,与“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有着明显的不同。
   由此可见,在朱熹那里,孔子所言“女子与小人”即臣妾,不仅不是小人,而且君子对待臣妾“庄以莅之,慈以畜之”,也不同于君子对待小人应当“以远小人,不恶而严”。朱熹要求对待臣妾“庄以莅之,慈以畜之”,强调家庭内部各成员之间相互尊重,包括对臣妾的尊重。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朱熹对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的诠释,不仅把孔子所言仅限于家的范围,“女子”解为特称者,“小人”解为“仆隶下人”,因而不同于汉唐诸儒解“女子”为全称者而具有把女性归为小人的意味;而且还从孔子講“女子与小人”“难养”、具有“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的品性,而进一步讨论孔子所言包含的道理,讨论和“女子与小人”的相处之道。也就是说,在朱熹看来,孔子所言不只是表达对“女子与小人”的看法和情绪,更在于讲明一个道理,阐述和“女子与小人”的相处之道,尤其是,朱熹讲“君子之于臣妾,庄以莅之,慈以畜之”,与对女性的歧视并无关系。因此,朱熹的诠释,不仅实现了从汉唐诸儒解“女子”为全称者,到解“女子”为特称者的转化,而且实现了从汉唐诸儒的解读把“女子”归为小人而包含对女性的歧视,到进一步探讨和“女子与小人”相处的转化,消解了以往解读中的歧视女性之意。
  
  四、对后世的影响
  
   朱熹《论语集注》对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的诠释,对后世影响很大。后来学者的解读,大都不同于汉唐诸儒把“女子”归为小人的解读,而且主要是围绕如何和“女子与小人”相处而展开的。    宋代赵顺孙《论语纂疏》解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述朱熹的注释,并引朱熹门人辅广:“此正所谓不近不远之间道理也。夫小人、女子虽有难养之情,在君子则有善养之道:‘庄以莅之’,则有以销其不孙之心;‘慈以畜之’,则有以弭其多怨之意。”[25]474与此不同,钱时《融堂四书管见》则说:“不必专言仆妾。凡女子、小人皆然也,近之既不孙,远之则又怨,将安所处乎?夫子此语正是欲人就其中思所以处之,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反己而求,庶乎其可矣!”[26]667明代刘宗周说:“女子小人难养,自古皆然。知此,便须得反身正物之道。区区谋所以养之之术,鲜克胜者。”[27]500钱时与刘宗周对“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的解读中,“女子与小人”并非只是指臣妾,而且强调对待“女子与小人”应当“反己而求”,“得反身正物之道”,与朱熹略有不同,但都是围绕如何和“女子与小人”相处而展开的。
   尤为需要指出的是,不少学者还认为,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是为统治者立戒。宋戴溪《石鼓论语答问》说:“圣人察于人情之际亦微矣,上而宦官宫妾,下而家人臧获,皆是物也。远之不可,近之不可,则亦难乎!其为养也,不求诸家而求诸身,得其所以养矣。”[28]99蔡节《论语集说》说:“女子、小人之情其望于人者,无有纪极,近之则狎侮生,远之则猜嫌起,故难养也。圣人患之,为世立戒,使夫有国有家者,不昵不恶,则庶乎其可矣!”[29]696明代湛若水说:“人主之于臣妾,奈何?孔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必庄以莅之,慈以畜之,明以断之,斯为得御之之道矣。”[30]358又说:“人主御臣妾之道,诚不可不讲也。孔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传者云‘庄以莅之,慈以畜之’,然后能无二者之弊。……不庄不慈,可谓御臣妾之道乎?”[30]367明清之际,顾炎武说:“孔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颦笑有时,恩泽有节,器使有分,而国之大防不可以逾,何有外戚、宦官之祸乎!”[31]15王夫之解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引朱熹的注释,并且说:“夫子曰:为人上者,制奸有道,惩恶有法,格顽有礼,教不能有恩,皆君子所不难也。唯妾媵之女子与左右之小人,服劳于上,上之所养也,而养之难矣。盖其人安于卑贱而不知名义,近于君上则妄自尊高,而抑旦夕所不能无,祸患所不胜防,欲使畏我而怀我,难也。以其日在吾前而供使令,必且近之,嚬笑狎而不逊之习渐成,于是以其不可近而远之,一旦失恩,而怨蕴于心矣。近之而又远之,不逊之余怨不可戢也;远之而又若近之,怨不忘而不逊抑加甚焉。权移于宫闱,而祸伏于弑逆,岂不难哉!”[32]934-935
   清代方苞编选《四书文》,收入方应祥和王揆分别论“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之说。方应祥说:“御幸之难,鉴于意之倚也。盖不孙与怨,固近之、远之所自取耳。幸人之难养以此与?……夫能中喜怒哀乐之节,而远近之节偕中矣;调不孙与怨之情,而天地万物之情俱调矣。‘关雎’所以嗣徽于好逑,‘虎贲’所以庶常于知恤,皆谨其难以善吾养者也。君子宜何处焉?”[33]293王揆说:“圣人论女子、小人之难养,欲人主慎之于早也。盖女子、小人养之不得其道,故近与远皆有其患,慎之于早,而又何难之有哉?……师傅保母既掌后妃之教,而下逮嫔御,亦为之正其服位、禁其奇衺,而统之以内宰世妇之官,则侵窃惑移之患绝;宫正宫伯尊以大夫之秩,而贱及阍寺,亦为之选其德行、考其道艺,而领之以冢宰小宰之职,则左右近习之士端。呜呼!此所谓女子、小人养之得其道。”[33]833
   乾隆皇帝爱新觉罗·弘历撰《<家人>“上九:有孚威如,终吉”论》,说:“治国必始于齐家,而齐家又在于修身。身修则孚与威自然而合。待之以诚,而不使之怨;临之以庄,而不使之狎,则家道永昌,以之治国、平天下,将无所不可矣。……孔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夫惟以威御之,则近而不至于不孙,以诚待之,则远而不至于怨。虽然,所谓威者岂鞭挞棰楚之加,而所谓孚者岂煦煦焉徒事姑息为哉?自胜其私,语言可爱,行止可法,而不蹈非礼,则人自畏其威矣;自勉以仁,立爱惟亲,立敬惟长,妻子好合,兄弟既翕,则人自感其诚矣。此又反身之要,而治家者所宜先也。”[34]84-85直至清代刘宝楠《论语正义》也认为,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此为有家国者戒也”[35]709。
  
  五、余  论
  
   如果不了解自汉代以来历代关于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的不同注解,而只是借用现代汉语从字面上解读,就很容易得出或接受类似杨伯峻《论语译注》的译文:“孔子道:‘只有女子和小人是难得同他们共处的,亲近了,他們会无礼;疏远了,他会怨恨。’”[17]276毫无疑问,在崇尚男女平等、反对性别歧视的今天,这样的解读会使人们以为孔子所言包含了对女性的歧视。应当说,这样的解读,在表面上类似汉唐诸儒因歧视女性而作出的解读。但需要指出的是,现代学者做出这样的解读,不可能是要表达对女性的歧视,相反,往往包含了对这种歧视的反对,并且包含了对孔子所言的批评,实际上是对汉唐诸儒解读的批评,因此在根本上不同于汉唐诸儒的解读及其对孔子的追随;而且,这样的解读,以为孔子所言包含了对女性的歧视,与朱熹以及其后大多数儒者的解读更是大相径庭。也就是说,现代学者把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解读为对女性的歧视,完全不同于自汉代以来历代的解读。
   当然,现代也有一些学者接受朱熹以及其后大多数儒者的解读。唐文治《论语大义》注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引朱熹注“庄以莅之,慈以畜之,则无二者之患”,并案:“《易·遁卦》三爻曰‘畜臣妾,吉。’……修身齐家之道,惟在宽严相济而已。”[36]303吕思勉作《释“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指出:“《论语·阳货》:‘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斯言也,读者惑焉。人有善恶,男女一也,安得举天下之女子,而悉侪诸小人?曰:此所谓女子,乃指女子中之小人言,非谓凡女子也。小人犹言臣,女子犹言妾耳,古臣妾恒并称。”[37]660明显是接受朱熹《论语集注》的注释。蒋伯潜《论语读本》说:“‘女子小人’指宫闱的嫔妾、阉宦,和士大夫的婢仆而言。养,犹待也。见刘氏《正义》女子小人所以难对待者,和他们亲近,必至不谦逊而弄出非礼的事情来;和他们离得远了,又必至生怨恨也。”[38]714-715金景芳解《周易·遁卦》“九三,系遁,有疾厉,畜臣妾吉”,则引程颐传,说:“臣妾,小人女子,怀恩而不知义,亲爱之则忠其上。系恋之私恩,怀小人女子之道也,故以畜养臣妾,则得其心为吉也。然君子之待小人,亦不如是也。”[39]260此外,钱穆《论语新解》解“女子与小人”为“妾侍和仆人”,还说:“善御仆妾,亦齐家之一事。”[2]464李泽厚《论语今读》虽然于2008年版注孔子所言为“只有妇女和小人难以对付:亲近了,不谦逊。疏远了,又埋怨”[40]527,但于2015年版则把“女子与小人”解为“妻妾和仆从”,采纳朱熹注。    值得关注的是,杜维明说:“有的人常常谈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但是我认为那绝对不是性别论说而是政治论说,包括男人也包括女人。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男人或女人,你作为政治领导在与他们相处时就要特别小心,不能太亲近他们,让他们说你滥用权力;又不能太疏远他们,让他们说你不体贴下属。怎样处理这种复杂的人际关系,维持你正常的生活,同时不被他们所蛊惑,又要他们帮忙维持你的行政运作。所以,这只是政治论说,不是歧视妇女的性别论说。”[41]695这段论述,将孔子所言“女子与小人”解为“没有受过教育的男人或女人”,并将对孔子所言的解读与“怎样处理这种复杂的人际关系”相结合,并认为“那绝对不是性别论说而是政治论说”,实际上是对朱熹以及其后大多数儒者的解读的一种发挥。
   当然,现代不少学者将孔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解读为对女性的歧视,而与现代人与人相互平等的理念对立起来,目的不只在于批评孔子的思想,还在于对那些依据孔子所言而歧视女性的批评。然而,人与人的平等和相互尊重,不能只是口号,也不能停留在口头上对歧视女性的批评,更要落实到人与人的相处之道中去。朱熹对孔子所言的解读,不仅将其中的“小人”解为“仆隶下人”,避免了把“女子”归为小人的性别歧视,还进一步揭示孔子所言包含的道理,阐述和“女子与小人”的相处之道,要求对待臣妾,相当于今天所谓下属、家政服务人员之类,“庄以莅之,慈以畜之”。这不仅不能理解为歧视,而且很可以理解为一种尊重,这正是朱熹解读的意蕴和现代价值之所在。
  
  注释:
  (1)新加坡国立大学教授劳悦强《从<论语>“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章论朱熹的诠释学》说:“朱《注》谓‘此小人亦谓仆隶下人也。君子之于臣妾,庄以莅之,慈以畜之’,注文中先总说‘小人亦谓仆隶下人’,意谓‘女子’亦为‘仆隶下人’,而下文所说的‘臣妾’则分指‘小人’与‘女子’。注文中‘臣妾’二字正从《尚书》孔《传》中‘役人贱者男曰臣,女曰妾’的说而来,渊源有自,有根有据。”(劳悦强:《从<论语>“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章论朱熹的诠释学》,《汉学研究》,2007年第25卷第2期,第1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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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  吴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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