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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沟造纸作坊:古镇平乐的文化胎记

来源:用户上传      作者: 席永君

  这些纸是竹子的来世、树木的来世、麦秆和芦苇的来世。它们单薄的身子支撑起了所有伟大的图书馆、书店和学校;而那些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他们的一生几乎迷失在纸的丛林里。一张纸的魔力究竟有多大?有时想,古镇代代相传、深入人心的“敬惜字纸”的习俗暗含了多少深意啊!

  竹子的乡愁

  “秋风阵阵,吹动前往更科姨舍山赏月之心。”以旅为道的日本俳圣松尾芭蕉在《奥州小道》中这样写道。我,一个在异乡将大部分光阴耗于稻粱谋的俗人,不敢妄言是自然之风唤起了我重返平乐之心,但却是在一阵夏日的凉风中怀着对故乡的热爱和对乡土中国的向往,踏上通往平乐之路的。
  说是“重返平乐”,其实,我对故乡的这个古镇知之甚少。只知道那是一个盛产竹子和乡愁的地方。众所周知,所有植物中,竹子对人类文明的影响最为深远,古镇就是最好的例证。在那里,漫山遍野、苍翠欲滴的竹子以纸和瓷胎竹艺两种形态,静静地演绎着古镇悠久的文明。因此可以说,我对古镇的向往,很大程度上是对竹子的向往;我对古镇的乡愁,很大程度上是对竹子的乡愁。
  道路是对一个陌生地方的确定,无论这个地方有多远,无论在他乡还是在故乡。当我在一个雨后的晴天来到平乐,沿大桥街向西,过“邛南第一桥”――乐善桥,一直往前走,我知道,我心仪已久的芦沟自然风景区就会在我的期待中出现。那是一条如诗如画的绿色长廊,那翠竹、那山泉、那鸟鸣、那清凉……我敢断言,在炎炎夏日,它的魅力无人能抵抗。而我尚未抵达芦沟,就已经缴械投降。当我置身于这片离成都市区最近的竹海(我把它命名为“蜀西竹海”),所有尘世的烦恼顿时化作汽车的尾气被抛在了脑后。在芦沟,更令我向往的是即使在全国也不多见的古造纸遗址。
  记得20年前,为拍一部纪录片被友人邀约来芦沟时,这里的造纸作坊仍在生产土纸。那时,展现在我眼前的完全是一派《天工开物》的景象:在峰回路转、曲径通幽的芦沟,平乐的纸工们重复着一千年前的造纸奇迹。在那一刻,历史凝固了,时光仿佛倒退了千年。

  南方丝绸之路上的重镇

  明代学者宋应星在这部中国古代科技百科全书中写道:“凡造竹纸,事出南方,而闽省独专其盛。”那时的蜀道正如诗仙所言,“难于上青天”,宋应星一生未曾入蜀,书中对蜀地的造纸盛景没有直接描述,不足为奇。而平乐的造纸业早在宋人的著述中就有所记载。王存在《九域志》中写道:“平乐镇,濒河,水陆通道,市口繁富,纸市犹大。”这段文字说明,至少从宋代起平乐的造纸业就已十分发达。平乐是著名的南方丝绸之路上的重镇,至今,骑龙山上仍有一段保存完好的古驿道――川南蜀道遗址。那时,平乐生产的竹纸与同为邛崃(古称临邛)生产的瓷器、丝绸、茶叶、蜀布和邛竹杖一起,被马帮源源不断地送往异域,增进了中外文化交流和商品贸易。
  其实,早在公元前,中国的对外民间往来和交通贸易就已十分发达。四川盆地沃野千里,群山环抱,对外交通殊为不便,但通过一代又一代商人的顽强开拓,这里成了我国南方丝绸之路的重要起点。通过这条比北方丝绸之路更古老的南方丝绸之路,中国与南亚、中亚和东南亚诸国建立起商业贸易关系。西汉时,富有开拓和冒险精神的博望侯张骞于公元前139年和公元前119年两度出使西域,开辟了通往西域的道路。令张骞万万料想不到的是,他在大夏(今阿富汗北部)时竟惊奇地看见邛竹杖、蜀布等这些产自川西平原的物品在市场上出售。张骞无限感慨,《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余里……城有市贩贾诸物,其东南有身毒国。骞日,臣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问曰‘安得此’,大夏国人曰:‘吾国人往市之身毒,身毒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
  张骞的感慨完全可以看作是北方丝绸之路对南方丝绸之路的感慨。可以肯定,这些蜀地生产的商品正是从四川经云南、缅甸,到达印度后再运送过去的。在这条繁忙的被史学家们称作“南方丝绸之路”的中国南方民间国际贸易小道上,“市口繁富”的水陆码头――平乐,担纲了多么重要的角色。

  火种、接力赛与秘密的使命

  这些依山而建、设计质朴独特的古造纸作坊令我如此着迷。据资料统计,这样的造纸作坊遗址在平乐现存有74处。竹影婆娑中,这些古老的作坊给平乐的人文平添了几分厚重。我希望研究造纸史的专家学者能浓墨重彩地为平乐的造纸业写上一笔。
  平乐的竹纸制作技艺是地地道道的古法造纸,在900年前是如何传入平乐的,至今仍是一个未解之谜,也是一个令人讶异的奇迹!须知,造纸工艺在当时属于世界先进技术。而古镇距蜀郡中心城市――成都有200多里路途,在当时可谓遥远而偏僻。据说南宋时有造纸者怀着精湛的技艺与不为人知的秘密的使命哨然来到平乐,见此地山水清明,盛产慈竹,便从此扎下根来,尔后造纸业渐兴,至明清时已相当发达。此地生产的纸,除马帮沿南方丝绸之路贩运至异域外,还从滔滔白沫江水路远奔长江销往江南。据笔者所知,平乐造纸业在蜀中兴起是较早的。与安徽宣纸齐名的“夹宣”――四川夹江宣纸也仅仅创始于明末,距今只有三四百年的历史。
  造纸术是中国人一直引以自豪的四大发明之一。当我站在芦沟竹海春处古造纸作坊那口巨大的、像默片一样充满历史质感的篁锅前,不禁让人感叹先人的伟大和吞吐日月的激情。在我们身后,在只属于祖先的漫长的历史岁月里,在古老而广袤的中华大地上,曾有过多少口这样的篁锅,它们像明月一样,照亮了人类文明的暗夜。公元105年,蔡伦向汉和帝刘肇献纸,受到和帝赞誉,造纸术于是广为天下所知,而蔡伦所造之纸亦被称为“蔡侯纸”。从那时起,在近两千年的漫长岁月里,虽然书写工具从毛笔到钢笔、铅笔、圆珠笔……但这些都是作为把文字书写在纸上的工具而开发出来的。从人类文明进步的角度而言,纸的发明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这是一个伟大的接力赛,蔡伦造纸数百年后的宋代,勤劳、智慧的平乐人勇敢地接过造纸术的火种,因地制宜,用竹取代麻,来用于造纸。

  篁锅、槽户与魔法

  比起麻纸,生产竹纸所耗的周期较长,生产工序更为复杂。但竹纸的生产成本比麻纸低,峰回路转、移步换景的芦沟漫山遍野都是川西坝子常见的慈竹。慈竹纤维丰富而有韧性,是造纸的主要原料,可以就地砍伐,第二年又长出新笋,取之不尽。
  造纸户旧时称“槽户”,为了展现他们的聪明智慧,愚笨的我只好将昔日芦沟土法生产竹纸的复杂工序实录于此:砍竹→捆竹→运竹→捶竹→水沤→选料→浆灰→蒸头锅→打竹→洗料→蒸二锅→发酵→打堆→择料→捣料→淘料→打槽→捞纸→压水→揭纸→打吊子→贴纸→晒纸→整纸→清点→切纸→包装……
  一位曾在芦沟做过十多年纸工的老者告诉我:“片纸来之难,过手七十二。”在那10多年的时光里,这位目不识丁的老者“终日被纸包围,却始终生活在纸的世界之外”。对于他,伟大的造纸术仅仅意味着一种谋生的技能。但那72道魔法般的工序,却让我感慨良多。可以说,无论是乡村用于敬鬼神的中元化帛之纸,还是我们每天在都市里面对的新闻纸、书写纸、复印纸,都浸透了纸工们的汗水。这些纸是竹子的来世、树木的来世、麦秆和芦苇的来世。它们单薄的身子支撑起了所有伟大的图书馆、书店和学校;而那些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他们的一生几乎迷失在纸的丛林里。一张纸的魔力究竟有多大?有时想,古镇代代相传、深入人心的“敬惜字纸”的习俗暗含了多少深意啊!
  在长期的生产劳动中,平乐的纸工们还创造了极富魅力的《竹麻号子》。那原始而粗犷的号子,以其浓郁的地方特色和昂扬的劳动情趣,曾从大山深处一直唱到北京。那伴着《竹麻号子》的劳动场面,会令每一个血肉之躯热血沸腾。
  如今,竹纸制作技艺已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然而,芦沟沿山而建的造纸作坊却早已不再生产纸,只有那爬满了青苔、长满了青草的篁锅、石槽、石磨、石碾、石碓……像一位垂暮的老人,以遗址的形式,在夏日的清风与落日的余晖中静静地诉说着昔日的繁盛和辉煌,诉说着祖先的伟大。
  芦沟之行让我从此对每一张纸产生了深深的敬意。两千年来,从麻到纸,从竹到纸,先民们倾注了多少智慧与激情。为了让这一古老的技艺不至于在古镇失传,我不知道古镇的人们是否有恢复芦沟造纸作坊生产的想法?我想,即便从旅游的角度考虑,让一种文明的活体在绵延的青山与涓涓流淌的溪涧重现,让游人在不经意中接受一种文明的洗礼,也极有必要。那样,游人的每一次芦沟之行就不仅仅是一次回归自然的绿色生态之旅,更是一次回归古老文明的人文之旅。
  一度暗哑的《竹麻号子》,重又在古镇的溪边林畔令人欣慰地唱响,但原文这激越的歌声不是大地上一切劳作的朴素而无限深情的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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