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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不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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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昱宁,译著近三百万字,包括《甜牙》《追日》《在切瑟尔海滩上》等,其中《甜牙》于2016年获春风悦读盛典年度金翻译家奖。著有随笔评论集《女人一思考,上帝也疯狂》《一个人的城堡》。2015年开始虚构写作,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和《长江文艺》等。2018年8月出版个人第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八部半》,获得《晶报·深港书评》“年度虚构类十大好书”荣誉。
  1.B小调
  那天B小调如果开着门,康啸宇說,事情就不一样了。
  B小调是小区门口的干洗店的名字,白色亚克力板招牌上的蓝色的B被某次暴雨冲掉半截,从此成了3小调。整个锦绣苑的居民,甚至包括店里的人,都只管这家干洗店叫“干洗店”。这个简陋的店面其实有一个毫不相干的奇怪的名字,这事好像只有康啸宇记得。
  后来再回忆那天的事,康啸宇只能从B小调讲起,它成了谈论整件事唯一的入口。你能想象,不过年不过节,也没停电,一家干洗店为什么不开门吗?康啸宇问得工工整整,带着那种在心里排练了很多遍的口气。如果它开着,康啸宇便可以把洗好的浅藏蓝外套取出来——只有它的样式和色调,尤其是那道比底色深一个色号的深藏蓝绲边,配上他的米色针织衫,才显得刚刚好。
  刚刚好的意思是不太贵也不太贱,不太旧也不太新,不太正式也不太随意。那天,康啸宇坐在碧云天的包房里舀起一块蛋白蒸雪蟹,感觉到腋窝下的接缝线头紧紧绷住,处在将断未断之间。在最不该走神的时候,他在想衣服与肉体之间的关系很哲学,很尼采。他的肉身在想象中飞出簇新的白衬衫和灰正装,躲进藏在衣柜里的针织衫和那件被锁进B小调库房的外套里。他想念着衣领与脖子像拌累了嘴的早就没有性生活的老夫老妻那样自然和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僵硬地对抗。又一层细密的汗珠从后颈往肩膀弥漫,他想象着白得刺眼的领口正被洇染成可疑的黄。
  事情过去整整三个礼拜之后,康啸宇才想起去B小调。招牌上掉落的半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找人来补上了。迎上来搭话的照例是那个喜欢在刘海上挂卷筒的女人,她的男人照例游离在昏暗的视野边缘。康啸宇依稀记得上次见到他,在柜台后面好几排真丝旗袍中露出小半张脸。现在他还是在那里,只是架子上换成了羊绒大衣。寒暄中,外套被男人小心地递到眼前,接着那男人缓缓地瞟了他一眼。这对小夫妻的分工总是格外明确,女人说话,男人配上慢了半拍的动作和表情。
  弟弟回乡下办酒,女人说。杂事太多需要人手,家里紧催着去火车站,都等不及贴张告示。不好意思啊康老师,耽误你正事了?
  康老师点头,再摇头。他的手在熟悉的质地上摩挲,努力忍住不去假设——在碧云天,如果穿着这件衣服,他的情绪会不会稳定一些。
  他把三周前穿过的那件白衬衫交到男人手里,说能洗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吧。男人的手指被各种细腻的衣料磨炼得异常敏感,一下子就捏住衣角上略微发硬的那一块。他顺势翻过面来,衬衫摊在柜台上,迎着日光灯。
  白衬衫上晕开一团暗红。女人劈头就问:血?
  康啸宇几乎想顺嘴说是。想象整件事本来可能滑向更失控的方向,倒也是一种解脱。他不无遗憾地否认。喝多了,那是红酒。他冲着紧紧盯着他的男人笑。我酒量不行。
  2.于思曼
  白衬衫和灰正装是康啸宇的老婆于思曼挑的。法国小众牌子,腰线领口肩膀都额外收窄了一分。好看就好看在这一分——于思曼从法国出差回来,两根手指勾住衣架,歪着头对他说。
  确实好看。可它只有挂在衣橱里才好看。他跟于思曼争辩,说他有的是衣服可以选,说一场老同学聚会没必要穿得像是去面试,说他康啸宇的气场不需要靠一套新衣服来提升。
  所以,你激动什么,我说过你气场不够吗?
  就像在大学里一样,于思曼总是用一句话结束战斗,连战场都打扫干净。三十年前她过生日,毕然在她宿舍门口转悠了三个钟头,以为用一只淡绿色的文字BP机和一盒费列罗巧克力就能撬走康啸宇的女朋友。于思曼说她的数字机够用了,毕竟,要费点心思猜的事情才好玩——小毕你说是不是?是是是。小毕把礼物悲愤地撂在月光最亮的那一片草丛上,走开三十米才回头看。他一路竖着耳朵听,没有听到于思曼离去的脚步声,但人已经不见踪影。凝固的画面被一只肥胖的老鼠打破,它横穿过宿舍门口。
  毕然冲过去把礼物捡起来,带走。
  当时康啸宇并不在场。这一幕是通过毕然的叙述才在他眼前逼真起来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件逸事成了一道可以随时拆卸的花边,适合镶嵌在毕然出席的几乎任何场合。最新一次是在网上转发了“十万加”的短视频,剪了五分钟的TED演讲现场。在他的故事里,于思曼的婉拒,成了毕然知耻后勇、通往未来成功的第一道阶梯。在他的故事里,于思曼不叫于思曼,叫女神。
  “没有女神对我关上的这道门,”毕总说,“就没有世界向我打开的那些窗。”
  聚光灯下的毕总,目光和衣领一样坚挺,头发鬈曲的弧度刚好把夹杂其中的白发勾勒出精致的、仿佛刻意挑染的轮廓。他把这类演讲的要诀拿捏得恰到好处:三言两语就能带出画面的小故事,毫无理解难度的转折,几句俏皮话。基调是既感伤又昂扬的,自嘲里透着自信,励志之余不失幽默。作为锦上添花,毕总让这个故事如藤蔓般向四面伸出触须,挨个卷起再放下——女人和男人,成功与失败,新媒介与旧时光,业已消逝的诗和远方。
  是的,他又说到了诗。他喜欢提醒观众他曾经是个诗人,校园诗人。他要你暂时忽略他现在的身份是一家互联网企业的总裁,下个月就要首次公开募股。他当过诗人的唯一证据是当年在校刊上发表的那首诗,后来给选进了一本书,再后来给谱上了曲。流行歌曲而已,毕总说,上不了大雅之堂。
  然而,只有这首诗流行歌曲证明他们那个叫“梅花落”的诗社曾经存在过——搜索引擎的百科词条“校园民谣”在说到这首诗的时候提了一笔。那个词条甚至没有把整首诗都列出来。他们的青春,被历史封存成标本,只剩下副歌里最好听的那一句。   你挽起长发,断线缠绕其中,任凭我的风筝,倒挂在你的天空。
  木吉他弹到筝字时空了一拍,好让歌手从容地滑个颤音。康啸宇每次在KTV里听到这一句,都想捂住耳朵。
  3.碧云天
  溅在衬衫上的红酒据说是从法国波尔多的什么酒庄里直送过来的。反正碧云天里的人都这么说。门厅总台背后,一整面墙喷绘着夕阳笼罩下的葡萄园,光影层次被PS得过头,色彩过渡的线条僵硬而尖锐。每次站在门厅里,康啸宇就觉得身边的于思曼成了一个陌生人,好像刚刚從墙上的画面里走出来。大片橘色光从画里溢出来,像是探出一只手,随时会把她抓回去。
  在这团光里,于思曼脸上的浮粉绽开裂纹。他觉得她从来没有这样难看过。
  总台小姐一眼认出来的是毕总的老同学,冲着对讲机咕哝了几个字,就把他们引到包房里。每次都是同一间有日式马桶和意式吊灯的包房,主位背后的墙上挂着《草地上的午餐》。这不是喷绘,是定制的临摹油画。康啸宇不得不承认,这一幅比他在大芬村见到的大部分马奈都顺眼一点,裸女的腿部肌肉的线条更结实。也许出自哪个缺钱的美院油画系学生,他想。白胖的女人托着下巴,侧转头俯视桌面。通常,康啸宇就坐在毕然对面,一抬头就迎上女人挑衅的目光。
  一切都像被摁在某条看不见的流水线上,反复循环。每次聚会,康啸宇和于思曼总是倒数第二个到场——进门冷眼一瞥就知道还差毕然。空调总是开得太足。话剧导演冯树跟电视综艺制作人廖巍照例占据长沙发的左侧,冯树正在给廖巍演示烟斗的用法。气派要足,腔调要好——关键是,这一整套耗时费力,你的注意力全在仪式感上,实际上并没吸进多少,肺里也就攒不下尼古丁了。
  廖巍直摇头,说我们的工作节奏可不能这么玩——我琢磨过,最多试试电子烟。说话间,他一抬头看见康啸宇,说老冯你可以跟老康切磋切磋,他有的是时间。哪里哪里,康啸宇说,我也瞎忙。
  长沙发的另一侧,米娅和苏眉抢着给早年离婚之后便一直单身的邵岐山看手机里的照片。也只有小邵(他就算头发已经秃了大半也还是小邵),才有耐心在她们俩之间周旋,每次都能想出新鲜的赞美角度——两个女人一共有分布在不同年龄段的三个孩子,一条狗,两只猫,一大缸热带鱼。
  几乎在同时,米娅和苏眉眼角的余光扫到于思曼,刚才忘形地垮在沙发上的中年妇女的臀和腹,顿时像被按了开关似的绷直。米娅左腿略略弯曲,顺势虚跪在沙发角,右腿站直,左手拽住披肩裹住腰,右手亲热地揽住刚刚走到她身边的于思曼的肩膀。
  小曼你真是哪哪儿都没变,就像薇薇的姐姐——不对,你跟薇薇就像双胞胎。
  总得有人扮演称职的闺密,康啸宇想。在这场游戏里,苏眉的反应永远慢半拍。
  刚降过一波温的暮秋,露台上已经不太能站脱掉外套的人。康啸宇却还是径自往露台上走,任凭江南的湿冷像纤柔而阴险的虫子,往关节的缝隙里钻。按照毕然的说法,他之所以喜欢在碧云天召集饭局,就是看中了这间包房的露台。康啸宇知道一定还有别的理由,但他宁愿相信毕然的说法。
  他也喜欢这露台。尤其是夏天傍晚,这里直到七点还不会暗下来。倚在露台的木椅上,眼前全无遮挡,你会觉得整座城市都热得卸下防御,迎着你,在所有的秘密上都掀开一个角。而你也热得失去了斗志,懒懒的,甚至不必看清它们。凭着夏夜的能见度,往东北方向你能望到高架桥上的车流堵成一帧静止画面(一格一格的色块就像于思曼抽屉里的眼影盘),想象着下班路上的疲惫的人们困在里面听着车载空调发出越来越响的咝咝声;往西北则是这座城市近郊别墅区的起点,最早买得起别墅的那群人都住在这里。你会再次惊讶于自己对生活的麻木,那种近乎发甜的麻木。
  于思曼跟出来,在露台栏杆边站定。她没有看康啸宇,嘴里却在跟他说话。今天就算了吧,她说,来日方长。为什么算了?康啸宇说,我们早就讲好了怎么能算了?你的毕总帮了我们大忙,这事儿不表示表示我就不要在同学圈里混了。
  表示也不用现开销吧,倒有点显得我们小气了,不像见过大世面。于思曼的语气有点急,甚至没时间计较毕然为什么成了“你的毕总”。
  我见过的世面是不大,不过一顿饭总还请得起。康啸宇知道自己在偷换概念,可他就是忍不住。你放心,康啸宇的头侧转过来,盯着于思曼的眼睛说,我分得清好歹——薇薇的事,我一定得谢谢他。
  于思曼想说你又不是不知道碧云天根本就是毕然自家地盘,在这里买单是他的权威他的享受,但以她对康啸宇的了解,几乎立刻就想象出他会怎么反驳她。难道你想揣着这份人情,藏在抽屉里,压在枕头下,以后单独还给他?昨天晚上,他就这样质问过她。
  你真无聊。于思曼一摔门,跑到隔壁去检查薇薇的奥数题,整晚没再跟他说过一句话。
  包房里一阵喧嚷。毕然那训练有素的声线,带着悦耳的共振传过来。来晚了,开好酒,必须是好酒。八八年的其实评分不如九二年的,不过也算拿得出手,今儿一定得开几瓶——毕竟要凑个三十年嘛。
  怎么,你们都不记得了吗?
  4.梅花落
  三十年前,也是在深秋,梅花落诗社成立。毕然宣布这个答案的时候,稍稍凑近玻璃醒酒器。整个包房的人都能听见他吸了一口气。
  再醒个两分钟差不多。毕然微微点头,两根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在桌上交替叩击。米娅说不止三十年吧,明明在那年春天,老康老范他们,已经开始挑头拉场子了。以前的我不管,毕然一边说一边示意服务员给米娅倒上第一杯酒,我是在快要入冬的时候才混进来的。只有人凑齐了才算正式开张,是不是?
  是是是,来来来,大家走一个。还是老康爽气,第一杯就见底。今儿这开局不错。一醉方休,一醉方休。
  苏眉开始小声计算,那些年整个师大里究竟成立过多少诗社,有几个算是过了明路,能在社团联申请到经费。邵岐山用牙签挑起一只醉花螺,嘿嘿一笑,说我们这些人,没给一百多号人的春风拉去打杂,可见耳根都不软。
  春风是师大的招牌,是高校联合赛诗会上的明星。那时候,在春风里出名的男生毕业了都不舍得走,他们去食堂不用带菜票,去小礼堂不用排队抢那些皱巴巴的跟菜票长得很像的录像券。那时候,女生从牙缝里省下的零花钱,可以在食堂里换一碗菜肉大馄饨,看诗人吃下去,也可以到小礼堂里占两个能看清莎朗·斯通大腿弧度的座位,或者买春风油印的诗集,在某一页留下几滴灰黄的泪痕。   这三十年,梅花落的聚会,提起梅花落的次数,似乎还不及提起春风多。在他们的回忆中,春风渐渐成了一个类似于传销组织的地方,尽管他们在师大念书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传销。他们用“下线”来形容那些分布在各个系里的春风分社,说那些把菜票分一半给诗人的女孩子都是“脑残粉”。这叫爱的供养,苏眉说,顺势哼起了那首歌,甚至逼真地模仿出偶像歌手轻微的、奶声奶气的走调。米娅哧哧地笑,说,你确定你没有供养过?
  我没有,我们梅花落不搞这一套。于思曼懶懒地注意到,苏眉讲这话的时候,瞥了康啸宇一眼。早十年,苏眉的眼神会成为她和康啸宇半真半假的争吵的调味剂,于思曼会笑着说苏眉不是不想养你而是没养成。现在,别说眼神了,哪怕苏眉趁着醉意揽住康啸宇亲一口,于思曼也懒得激动了。她只会觉得无聊。
  站在春风的对立面,梅花落在他们的回忆中出淤泥而不染。他们说他们才是真正的民间社团,跟学生会没有一点儿瓜葛,成员来自不同专业。他们从成立到解散只有三年,“全盛时期”只有三十几个人——因为他们宁缺毋滥,只有那些肯用自己的脑袋思考的人才能入伙。他们宣布,他们才是——至少曾经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小邵说,诗歌的唯一灵魂是自由。他的脸不知道是被酒上了头,还是被这句话憋红的。两分钟前,他还在跟米娅打听投资移民新西兰的事情,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就像是往面包里塞进一团芥末。
  照例,毕然娴熟地化解了突兀。他说他今晚推掉三件事,有个什么会现在还没结束,可他抬脚便溜。什么都能推,这个局我不能不来——我哪次不是这样?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烁。我们是什么交情?我们这一代,事业、感情、钱、性,哪一样不是用血肉之躯去滚一滚,才滚明白的?
  毕然似乎真的动了感情。这是精神家园啊各位,他说,安放灵魂的地方。灵魂之外,都是场面上的事。场面是场面,灵魂是灵魂,不能混为一谈。康啸宇想,在他认识的人里,只有毕然能在说这样宏大的词语时,不惹人讨厌。这是天分。
  在这样的饭局里,所有的话题都是对“世风日下”的延伸和变奏。他们已经到了这样的年龄:一切好事情都发生在以前,发生在那个初心尚未消逝的原点。开始总是好的,比如春风,然后就渐渐地走了味串了调。初心碎裂,渐渐溶蚀在岁月中。碰巧(天知道为什么那么巧),这一桌人都是例外。就好比,当中年的油脂像一大块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山一样飞奔而来时,他们恰巧都不在那艘大船上。
  通常,话说到这里,便是饭局气氛最愉悦的时刻。一桌人暗暗分享着集体构建的优越感,各种轻巧的段子在空气中友好地摩擦,你看到火花照亮刚刚洗过的牙齿表面。春风,多么平庸的名字,简直从一开始就预示了必将流于庸俗的结局。想当年,我们的“梅花落”可是郑重其事,投了三轮票才选出来的。
  康啸宇记得那次投票,记得在最后一轮里于思曼怎样把他们俩的票都折成鸟的形状。“兰波”和“叶芝”都已经在前两轮给淘汰了,只剩下“梅花落”和“草生长”。于思曼说,“没有人看见草生长”当然不错,但那是外国人写的啊。在帕斯捷尔纳克和张枣之间,你感觉不到那种,嗯,那种微妙的、发自血缘的倾斜吗?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康啸宇念了好几遍,最后在于思曼的凝视中把票上的草改成了花。八比七,梅花落险胜,于思曼在回宿舍的路上踮起脚尖献上骄傲的初吻。她的睫毛在鼻翼两侧投下阴影,牙关紧闭。慌乱的康啸宇只能打着哆嗦在她嘴唇表面来回蹭。
  康啸宇被三十年的时差震得微微晕眩。毕然的朗声大笑仿佛隔了一堵墙隐隐透进来。投票那会儿,毕然还没有加入诗社,却总是能把这段历史描述得栩栩如生,巧妙地融入他的演讲素材。他说不让一生中后悔的事情堆积成负能量是何等重要,他说落满南山的梅花是我们心底里最柔软的净土——但你不能陷进去,要不净土就会成为沼泽。他说着说着语速越来越快,突然一个急停,把一个温暖宽厚的微笑抛向康啸宇——你瞧,我又拿陈年旧事来班门弄斧了。我差点忘了,我们这些人都是文艺的逃兵,只有你康老师才是专家。
  5.新文艺
  在康老师的圈子里,说专家就跟骂人差不多。至少康啸宇的眼前会马上浮现出《新文艺》杂志开研讨会时,迎来送往的那些老面孔。他们签到,接过一模一样的环保袋,拿出其中的信封塞进公文包里,然后把环保袋留给自己的老婆买菜。你很容易判断专家们的资历。年轻一点的从会一开始就把手里的材料翻出响声,用铅笔在白纸上奋力记录着什么。他们熟练地察言观色,计算着什么时候接过话筒才算既得体又不浪费——会开到三分之二以后,媒体通常会走得一家都不剩。越是资格老的,越是不需要掩饰自己并不怎么熟悉会议的主题。书好不好,电影行不行,画高级不高级,我不用看,闻一闻就知道——真正的专家都这么说。
  康老师相信自己跟他们不是一路人,却拿不出有力的证据。用于思曼的话说,康啸宇既不是缺少才气也不是毫无运气——他就是眼神差,看不准。看不准别人,看不准自己,更看不准形势。刚毕业那会儿,高校清汤寡水,只有他傻乎乎地选择留校,一边念秦教授的硕士,一边当助教。秦教授北上发展之前,招呼他到家里来吃饭,几次欲言又止,到底没说出什么来。他知道,这一走,康啸宇必然被系主任视为老秦留下的外人——剪掉他就像剪掉一枚根本来不及长硬的翅膀,只是举手之劳。
  即便如此——于思曼站在时间的瞭望台上指出——只要再忍两年,也许一年半就够了,全国高校的大规模扩招就开始了。在师大,一毕业就留校,一留校就有课教的好时光,早就是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了。如今,没有海外名校的学位,没有一点拿得出手的项目,你都根本不好意思往学校递简历。相比之下,系主任的态度又算什么呢?事情是会变的,主任是会老的,小鞋穿着穿着,说不定是会渐渐合脚的。
  这两年,于思曼喜欢研究心理学。她说康啸宇之所以总是把一手好牌打烂,其实是受到了强烈的负面心理暗示的影响。康啸宇当然不承认,可他没法解释自己身上怎么会出现那么多巧合。从师大投奔出版社,三年就当上了总编助理,这明明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良好开局,怎么会转眼间就给逼到了阴暗的墙角?他上任以后签的第一个字,怎么会偏巧卷进一场出版事故?   小康啊你听我说——社长的眼神看起来就跟秦教授一样闪烁不定——我知道这事跟你没关系,可是你这总编助理没有级别,背个处分没有实质性影响,过了这阵风头,社里的后备干部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康啸宇还能有什么选择?后来,当他给调到社办期刊《新文艺》当编辑部主任的时候,还宽慰于思曼说这样也好。最起码,文艺,新文艺,难道不是我们最喜欢干的事情吗?于思曼没有回头,对着镜子卷睫毛,照例用一句话结束战斗:文艺这种事,一旦從纸上跳下来,我就不喜欢了。
  社长的许诺只是说说而已,这个康啸宇知道;踩空一步,上升通道就会在你眼前缓缓关上门,这个他也知道。他没有料到的是科技的力量。他不知道他接手《新文艺》的时候,四五个人尚且能自负盈亏的状况,将是这本双月刊在未来十年里的巅峰——然后,就只有走下坡路的份了。
  现在轮到于思曼来宽慰康啸宇了。如今哪有杂志不走下坡的,上坡的是他们新媒体。你们社办期刊虽然没有政府资助,好歹有出版社罩着,只要开源节流不进人,要混总能混得下去。康啸宇被于思曼的善解人意打动,顺便接受了她话里的潜台词:他已经过了可以另起炉灶的年纪。然而,紧接着,她一转头,压低嗓门,手指向客厅。
  《土耳其进行曲》。钢琴八级曲目。康啸宇凝神听了半分钟,这一段薇薇竟然没弹错,但音符与音符之间那么拥挤,像一串互相牵绊的回形针。
  其实没钱我不怕,我对生活质量没什么要求。包裹在于思曼言辞之外的那层温热还来不及消散。只要不委屈了薇薇就行,她说。
  6.康采薇
  三岁那年冬天,康采薇得了支气管周围炎。他们挂专家门诊,看着医生在空中比画支气管的形状,说抗生素根本渗不进那些纤细的末梢。也没什么大事,就咳嗽,总有一口痰瘀着,萎靡不振,有事没事儿来点低烧,哪天高烧发作就来挂个水。医生说得就像吃一顿火锅那样简单。
  那个阴湿的江南的冬天,构成了康啸宇的一道认知门槛。跨过去,他便再也回不到那种连成一片、无须割裂的时态中。于思曼在中法合资的化妆品公司里上班,请假不容易。所以每天清早,康啸宇起来熬中药,用盐蒸橙子,用冰糖炖梨。这几种东西的气味混在一起,钻进他们家每一面墙纸的纤维,隔了好几年似乎还没挥发完。薇薇亢亢亢地咳,咳到他的肺也跟着痒。于是他也咳,咳到薇薇笑起来,脸颊和鼻子一阵潮红。
  爸爸我要坐小火车。车头上有米老鼠的那个。
  薇薇听话,外面风大,过两天咳嗽好透了再出门。
  某个风不太大、咳嗽不那么揪心的礼拜天,他们再也找不到拖延的理由。被两条大围巾裹得只剩下眼睛的薇薇,站在好容易露脸的太阳底下,看着街道公园里,原来跑小火车的地方,变成一块空地和一张贴在老树上的告示。整修,翻新,迁址。告示末尾甚至还很有人情味地画了个笑脸,向孩子们承诺那只盗版的米老鼠只是暂时消失。
  昨天,昨天还有的——薇薇的鼻子皱起来。上次来是一个月以前的事啦,爸爸纠正她。薇薇的嘴在两层围巾底下一张一合。康啸宇想,在孩子的世界里,一天,一月,一年,都差不多。
  当天晚上,于思曼睡不着,把已经进入迷糊状态的康啸宇推醒。
  你看到薇薇的脸吗?/我光顾着把她抱起来扛肩上了,肩膀疼。/她趴在你肩膀上,大眼睛瞪着我。/你看到了什么?/看到失去。/长大了就好。/我还看到了我自己。/什么意思?/这只是个开始。/什么意思?/她还要面对很多失去,很多很多。/睡吧小曼。/那些一个招呼都不打,就从眼前消失的人和事,出现在我们身上就够了。/睡吧。/你懂我意思么康啸宇?
  康啸宇似懂非懂。他想,于思曼懂就够了。于思曼是个行动派,她勇猛地冲在前头,替薇薇开疆拓土。所有尚未发生、但于思曼认为必须发生的事,都被她默默地圈进了薇薇的城堡。她要用现在时的占有——哪怕只是假想的占有——抵挡将来时的失去。
  钢琴课是“你们文艺界”的事,所以康啸宇必须从音乐学院里找个老师来。少儿剑道在“我们时尚界”(你们不是化学界吗?——康啸宇问她)很火,所以这事儿于思曼自己来解决。然而,三年前,他们发现小升初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是重中之重,是压在城堡头顶上的一大团乌云。他们谁都没把握。
  直到上星期,康啸宇才知道于思曼私下去找过毕然,并且拿到了那张据说在黄牛手里值十二万的附中入围表。入围表只是第一步。毕然告诉于思曼,程序总要走一走的。他说,我能保证的是,这张表会在合适的时间落到合适的人手里。
  靠不靠谱啊,你的毕总又不是教育界的,康啸宇咕哝了一句。有本事的人不分什么界,于思曼稳稳地回答。
  千真万确。坐在碧云天包房里的人,都懂得这个道理。这几年,打着梅花落旗号的聚会,常常在开始上热菜之后渐入佳境。平均速度是办一件事上两道菜。康啸宇算给于思曼听,被她翻了个白眼。你就知道说怪话,吃吃喝喝就把事情办了有什么不好?非得像你们似的,动不动开一下午会,最后的结论是“后现代语境里的现代性迷失”?我就不信你们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廖巍就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手里的一档新综艺,在上一次饭局中敲定了毕然的“深度加盟”。深度既体现在创意上,也体现在资金上。第一期要是踩不上我们IPO的节奏——等不及毕然说完,廖巍就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咣当一声撂在桌上——哥们,那不可能发生。
  苏眉和米娅停下窃窃私语,单手支住下巴看他们。她们脸上渐渐舒展开这样一种神情:仿佛额头刚刚被魔术师柔韧的指关节扫过,她们先是惊讶,再是入迷,终于羞涩。
  康啸宇熟悉这种神情。女人喜欢轻巧整洁的事物,喜欢一个问题只有一种解决方案,喜欢一群人里只有一个核心,喜欢天下万物给打成精致的包裹,装进一场饭局,或者一本诗集。三十年前,他在苏眉、米娅和于思曼脸上也看到过这样的神情。那时,诗歌是整个世界的灵魂,而他康啸宇是梅花落的核心。至于毕然,至于他那首《风筝》——康啸宇摇摇头,想把那讨厌的旋律甩出去。   7.风筝误
  《风筝》是梅花落的万年梗。它适合出现在饭局的任何时间,适合匹配任何微妙的情绪。骄傲、自嘲、怀旧、揶揄,都可以有一点儿——也可以一点儿都没,只是偶尔冷场时小邵吹起的一句口哨。苏眉说廖制片你做这新节目缺不缺主题曲啊,于思曼便飞快地接口——上《风筝》啊,就让《爱的供养》的那位唱,流量够不够?
  毕然顺着话音朝于思曼看了一眼。虽然不露痕迹,康啸宇还是在其中捕捉到了某种无处安放的亲昵。于思曼没有告诉他,她私下去找毕然是在哪一天,在怎样的环境里。他没有问她,除了附中的表格,他们还有没有聊点别的,毕然是不是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极力压制伤感和得意,问她——你后悔了没有?
  然而康啸宇无法遏制想象。想象这样的画面,让他既厌恶又兴奋——尤其是当他穿着这样一套僵硬的、让人忍不住出汗的新衣服。他的意识飞出身躯,用毕然的眼睛看于思曼,把曾经的仰视变为满含怜爱的俯视乃至逼视。最后,这问题甚至穿透于思曼的身体,像一支不屈的箭,射向更深处。他使劲看,看见更深更远处,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那是三十年前的康啸宇。
  你后悔了没有?
  没有。我有什么好后悔的?三十年前,我就知道诗不是为了被看懂而写的。苏眉说康啸宇将来一定会比海子厉害的时候,她看懂我了吗?她知道我从来不读海子吗?她知道我写“树林另一边是哪座校园,倒影在河水中四分五裂”,是在向艾略特致敬吗?那时她连《荒原》都还没听说过。
  于思曼也许比苏眉懂一点儿。她对我说,让我亲吻写出这些字的手。她的膝盖慢慢弯曲,我的手指微微震颤。她不让我把手举起来,而是跪在地板上,嘴唇从我双手垂下的地方,向上,向下,向内,向四面游走。我的裤子潮热得像东南亚的红树林。这一刻凝固在我的记忆里。我越来越无法肯定,让她跪下的,是我,还是我写的那句“我们都是被历史除不尽的余数”,或者仅仅是她喜欢自己臣服于文学的姿态——那时谁不喜欢这样想?
  我不后悔。去年我跟于思曼说,如果《风筝》是我写的,你怎么想?我说,你想想,除了《风筝》,毕然还有过什么作品?他进诗社以后就光顾着跟别的社团搞公关了。于思曼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头继续刷手机,过了一刻钟才抬起头,说康啸宇你不要编这么劣质的故事好不好?那怎么可能是你写的,它的意象那么直接,结构那么简单,它那么浅——有几句,甚至还押了韵。
  也许,最了解我的那个人,是毕然。他不晓得用什么办法,从外文书店的仓库里弄来一本烟灰色布面的英文版《荒原》,说要我把他弄进“你们那个诗社”里。他不稀罕春风,他说我不会写诗但我知道什么是好诗你的就是。他说跟着我混就好像跟着艾略特混——这话没法更假了,但是假得討人喜欢。他说他想进诗社是为了泡妞这话固然没错,但他会认真地泡毕竟他做什么事都很认真。他说你们的章程规定要交一首诗,最好能发在校刊上,拜托你拿一首最差的给我就成。
  《风筝》是我最差的诗,差到我写完以后就扔在一边不好意思给于思曼看。它就像一张甜俗的有酒窝的脸,贴上用玻璃纸剪出来的眼泪。毕然拿到《风筝》的第一天就把它背出来,此后的人生他将无数次背诵它。他读得那么好听那么真诚,让我怀疑这首诗本来就是从他皮肤的某个毛囊里生长出来的,混在他浓密的毛发中,只不过借助了我的手——被于思曼亲吻过的手——才落到了纸上。
  我们从来没谈论过这件事。我是说,把《风筝》交给毕然之后,我就再没有跟他提起一个字,交换过一个眼神——即便在它被写成歌之后,即便在它把他塑造成带着一长串定语的“代言人”之后。
  8.代言人
  米娅从包里翻出的《新贵》杂志上,毕然又当了一次代言人。这回被他代表的是“华丽转战商界的八十年代诗人们”。整整四页的专访配上一组在布达拉宫前拍的大片,毕然双手拇指托住下巴,其他手指并拢成三角支在鼻梁上,像是在冥思,也像在祈福。在酷烈的日光下,毕然脸上的皮肤依然光滑,显然是后期处理过度磨皮的结果。
  IPO前最后一哆嗦了,毕然说,最近出镜率是有点儿高。大家忍着点儿哈哈。
  我以诗人的身份旅行。诗歌也有与社会对话的能力。守住诗意就是守住底线。小邵把小标题轮流念了一遍,放下杂志,说毕总你这人设扛着这么大一家公司,我看着都累得慌。
  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然舀起一勺嫩豌豆,作势要讲出一番内幕,话到嘴边又似乎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原路折返,跟豌豆一起咽了回去。稍事整理后再吐出来,便字字都是场面话了。
  企业形象。新媒体特性。成熟稳健。文化底蕴。团队精神。组合拳的第一套打法。传播路径的蝴蝶效应。渐渐浓厚的酒意把一个毕然变成几重略微分离的影子,把一大段演讲分割成一串关键词。
  然而康啸宇还是在其中捕捉到了老范的名字。他听到毕然的男中音突然往下沉了三度,那种熟悉的先抑后扬的高潮前奏仿佛从远处隔着山隔着水传过来。他听到每个人都在发出一些声音,好像生怕保持沉默,就会掉进哪个时间的黑洞。
  老范如果在/他在多半就不会在这种馆子里/也许烤个串/也许上谁家/他哪一年不见的/不就那几年吗/再来一杯/那几年日子都连一块全过糊涂了/那时候人人都没钱/那时候谁想过没钱也是个问题/干/我还存着一盘他的拷带/《迷墙》/平克·弗洛伊德?/你运气好啊他不肯借给我/我偷的从他宿舍里/有人在匈牙利见过他/酒是真他妈的好酒/最后的消息是/哪有什么最后/有人说他死了你信吗/反正我不信/我老觉得他在哪里逍遥/咱俩还没碰过/远远地看着我们/这杯我先干为敬/就远远地看/偷着乐那种/我半夜里醒来/觉得应该还给他/别装了现在上哪里去还/我没装/我他妈每年听一次听到磁粉全没了录音机全扔了还是没听懂
  每一场中年人的饭局里总会有一个早逝的名字,或者不知下落的故人。他永远横在他们中间。人们既不能不谈他,也不能多谈他。他渐渐成为一个抽象的符号,一道屏障,替所有人挡住了噩运、愧疚,以及生活的其他可能性。吊灯的光打在《草地上的午餐》上,康啸宇觉得那白胖女人的眼里多了层雾。   这场大合唱直到鱼子酱端上桌,才停下来。
  9.鱼子酱
  某些角度看是灰绿某些角度看是亮黑的鱼子酱,凝结在面包片上,面包片躺在纯白的、反射着吊灯光影的瓷碟上。每人一碟,外加一勺酸奶油。这是碧云天新到的一批野生黑海鲟鱼子,不是顶级的可以上拍卖行的那种大白鲟,但一口下去也得上千。
  破费了,邵岐山冲着毕然的方向说。
  哪里话,千金难买高兴,何况是咱们这些年过半百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这年纪在这种企业里,你们懂的……最后一搏啦。
  是是是,敬毕总。敬梅花落。敬三十年。
  等等——毕总放下酒杯——鱼子酱怎么能搭红酒。香槟也不行。那是法国人的玩法,太温顺。一定得上伏特加。又去腥,又提鲜,就那种在你舌头上引爆炸弹的感觉。太刺激了。
  康啸宇并不觉得鱼子酱好吃,但伏特加入口的一刹那,他觉得整个口腔,从牙床到喉咙,都如过电般酥麻。黏稠的鱼子酱便是这麻木中的一团火焰。他的酒量本来就很可疑,再加上刚才灌下了太多红酒,于是这一杯伏特加迅速占领了中枢神经。
  他知道他很快就要醉了,他知道他的醉态通常是最窝囊的那种,不吵不闹只是像一团橡皮泥那样瘫在桌上。这可不行,他想。他要趁着还没死过去,把事儿给办了。他觉得他能看见自己的肾上腺素飞升,被鱼子酱点燃。
  墨绿色天鹅绒旗袍刚在门口一闪,康啸宇便站起来。安妮塔,他听到自己口齿清晰地叫住她。
  10.安妮塔
  安妮塔是碧云天的公关经理。她熟悉这一桌人的名字和身份,记得在临近他们生日的时候准备好蛋糕和蜡烛。以前冯树悄悄跟康啸宇说,安妮塔是怎样一种女人呢——她可以一次性坐在两个男人的两条大腿上,但每个男人都觉得她的分量是压在自己这头的。
  不过,当然,冯树眨眨眼睛,安妮塔归根结底还是毕总的人。毕然在碧云天里有股份,总得布个子在局里才安心。像安妮塔这样耳聪目明的,人不怠慢一个,话不啰唆一句,最胜任这样的角色。康啸宇喊她,她毫不迟疑地过来寒暄,眼睛却不忘匀一道余光投向毕然,像是他们少年时代听无线电短波时努力拉长的天线。
  今天这一局,我请。康啸宇本来打的腹稿是要先兜个圈子讲句俏皮话的,舌头打了个转,心一横便直奔主题。他一边说,一边欠身离座,与安妮塔迎面而立。
  呀,康主任发达了呢,安妮塔笑得软糯,尾声带着恰到好处的装饰音。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梅花落是在我和老范手上开张的,庆祝三十年不吃我们吃谁的。老范那份,我替他付。
  周到,康主任的礼数最周到。哈哈,您说是不是,毕总?
  毕总的脸色渐渐严峻起来。他的手举起又落下,嘴里的说辞在“老康你喝高了”和“规矩豈能说破就破”之间来回切换。他慢慢察觉老康是来真的。老康那白得刺眼的新衬衫的领口,正被汗水洇染成可疑的黄。毕然用眼神向安妮塔宣布,现在不能来硬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啊安妮塔,你自己想辙。
  桌上所有的人都放下了筷子。鱼子酱和伏特加的气味悬浮在半空。于思曼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半个身子支在桌上,近乎哀求地低声叫康啸宇的名字。他没有看她。
  康主任大手笔。安妮塔突然挑高嗓门。佩服佩服。这单谁买不是买啊,今儿我做主了。您跟我来,我们办张卡。
  什么卡?本来已经拉开架势准备抢单的康啸宇愣在半空。
  安妮塔凑近一步小声说,我给您算算,这一顿消费够我们至尊VIP的标准了。就算您不在乎这结结实实的折扣,下一回自己来消费也方便。您说是不是?
  11.云生活
  银色卡上浮着两朵云。“碧云天餐饮股份有限公司”的字号缩到最小,“云生活”和花体英文A walk in the cloud放到最大。背面五六条细则,康啸宇一眼瞥见了八点八折和满两万送选定酒水。填表,复印身份证,安妮塔指派收银员干这干那,节奏不紧不慢。末了,她把卡嵌在皮面账单夹里,微笑着递给康啸宇。
  康啸宇里外翻翻,账单夹里只有“云生活”,没有账单。
  什么意思,安妮塔小姐,我带了三张信用卡,可以随便刷。
  您是我们的贵宾,刷脸就成。
  我不懂。
  毕总要我谢谢您的好意。这点小事就不劳您牵挂啦。已经记在他账上了。他发我微信了。
  总台贵宾雅座的空调开得太热。汗水从康啸宇的领口、额头同时往外冒。他想盯住安妮塔的珍珠耳钉定定神,却觉得那一团亮白的边缘不断扩大,像一颗正在融化的奶糖。
  这算缓兵之计吗安妮塔小姐?如果我刚才不在乎你们的八八折,是不是这单也就抢成了?
  这个——安妮塔左手下意识地拂一圈耳边的鬈发,奶糖顿时被揉搓得失去了形状。真要那样的话,确实会给我增加点难度。不过这账单您真别往心里去。您想想,您现在回去,实际上跟已经买了的效果是一样的。我认为是您买的,大家也都认为是您买的。您还办了张“云生活”,下回可以自己来玩,什么都不耽误。
  康啸宇想大吼一声——重要的不是你认为也不是大家认为,是我自己认为。但安妮塔已经引导着他往回走了。他又一次把话咽了回去。
  在碧云天,在梅花落,这将是康啸宇最后一次把话咽回去。
  包房里的人像迎接凯旋的英雄一样迎接他。冯树拍拍他肩膀,说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你连个招呼都不打我目都来不及刮啊。毕然双手抱拳说让老哥破费,我择日回礼。一丝别人不易觉察的苦笑爬上于思曼的嘴角。康啸宇觉得毕然和于思曼的表情,在某条看不见的轴线两侧,是对称的。
  安妮塔斟满一杯伏特加敬康啸宇。他几乎是一把抢过来,一饮而尽。在众人的连声赞叹中,康啸宇突然大声说:安妮塔,当着大家的面,我们把账算算清楚。
  安妮塔勉强挤出一丝慌张的笑。您别开玩笑——账清清楚楚,全结了。
  康啸宇把钱包往桌上一甩,打结的舌头颠三倒四地往外吐字。他开始一张一张地报信用卡额度,问安妮塔够不够。说我就要付全款千万别给我打折。他说我的钱是不是钱我的诗是不是诗,是不是?这三十年你们谁觉得过明白了?哪一个上天入地,站在老范面前,敢说自己过明白了?谁这么想,谁就他妈的给我站出来。   于思曼试图拦住他,拽了两下都被他甩开,最后只好坐下来叹气。毕然愣了半天还是觉得只有他能控制局面,于是艰难地站起来,沿着圆桌走过来。
  桌上还有瓶红酒剩了大半。康啸宇说到第三遍“站出来”的时候,抄起瓶子砸在桌角上。红色。于思曼的一声呜咽。亮晶晶的反射着灯光的碎玻璃。
  12.碎玻璃
  玻璃成为事件的焦点。
  警察取走了攥在康啸宇手里的半截瓶子,瓶颈下的玻璃碴龇牙咧嘴,宛若凶器。安妮塔和毕然都被人送到医院里做了全身检查,毫发无伤。警察拿到体检报告才放人。警察对来领人的于思曼说,你家这位,耍完酒疯倒头就睡。拘留三天,睡足一天半。剩下一天半,我们要批评教育,他就瞪着我们唠叨三十年前的事。
  三十年前,是不是有人偷了他的什么东西?
  康啸宇说他忘了这顿饭,忘了那个瓶子,只知道从此看到碎玻璃就晃眼。有人在微博上传那张照片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在拍电影,演员都脸熟得很。
  画面上的康啸宇,青筋迭爆,嘴角上扬,像是在强忍一个笑,直到忍出内伤。安妮塔双手护住大半张脸,半根眉毛露在外面。画面上最清晰的反而是位置靠后的毕然,拍摄者坚决地在他的鼻梁上对实了焦。
  照片匿名流出,无从考证拍摄者的身份。于思曼依稀记得从康啸宇大叫大嚷开始,包房门口就有人过来看热闹。碧云天十桌有九桌是商务宴请,在门口一眼便能认出毕然的圈内人不在少数。以照片的抓拍功力判断,拍摄者也有可能是正巧在隔壁吃饭的记者。
  照片上,尖锐的玻璃碴正对着安妮塔。由于拍摄角度关系,那玻璃看起来离她的脸只有几厘米远。冯树说,谣言如此逼真,是因为张牙舞爪的玻璃使得整个画面获得了充分的戏剧张力。流传最广的版本是:酒店女公关脚踩两船不慎踩翻,名人毕然横刀夺爱终于现眼,老实人以命相博,企图毀容女公关所幸未遂。
  那天的菜单和消费金额,鱼子酱的产地,安妮塔的三围,碧云天的财务状况,毕然的持股比例,都被翻到了台面上。公关部辟谣灭火的速度并不慢,每一条流言最后都不了了之。它们轮流发酵的时间都不长,但加起来足以让投资人失去耐心。董事会召开紧急会议,一致结论是企业在关键时刻不能承受任何形象风险,IPO暂时押后,给组合拳的第二套打法留出足够的时间。公司给毕总裁放了个大假去登山,把技术总监吴匀提到了常务副总裁的位置。业内人士说,这个新举措说明该企业止损及时,逐渐淡化了对总裁人设的依赖,转而挖掘新的核心竞争力。塞翁失马,他们说,焉知非福。
  像一幕缺乏想象力的过场戏:于思曼面无表情地把这些告诉康啸宇的时候,窗外开始下雨。
  13.雨夹雪
  其实是雨夹雪。
  江南的冬天,最恼人就是这暧昧的雨夹雪。就像是天地间站个巨人,上半身哈出一口冰冷的白气,沉到下半身,便撞进一团微温的潮湿。
  事情的严重性,就像是裹在雨水里的雪珠一般,暧昧地、尖刻地钻进衣领或者打在脸上。最严重的表现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于思曼,自始至终没有问过一个为什么。康啸宇没有任何机会,向任何人道歉。
  康啸宇假装不知道他被移出了那个叫“梅花落”的微信群。他只当他们在那顿饭以后都没有说过话。一个只存在了三年的诗社,在成立的第三十年里郑重地再死一回,也算是死得其所。第一个拉黑他的是廖巍。他那档励志综艺节目,在第一期播出之前被迫剪掉了所有毕然的镜头。据说廖巍是抹着眼泪剪的,他没有接毕然的公司打来的要求撤资的电话。一年到头,他在另一档选秀综艺里挣的钱,全拿来堵这个窟窿都不够。
  薇薇怎么办?康啸宇憋出五个字。
  你居然还能想起她。于思曼的冷笑干涩刺耳。那张表没有失效,但我是没有脸再找毕然了。这事儿黄了你懂么?康采薇也就是博一博区重点的命。康啸宇,人活一世,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不过,于思曼说,这些以后跟你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康啸宇没有争辩。隔着玻璃窗望出去,房顶才被雪珠子刷上的那一层浅白,已经化作一团深灰色的湿泥,沿着屋檐往下滴水。他想,这样糟糕的天气,不适合讨论未来。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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